所以能帮上杜锦宁一把、又不损害他爹的利益的,他自然也愿意伸手。
章鸿文想了想,提醒道:“你要知道,一旦你改了年纪立了户,到时候就得去服徭役,这可不是小事。而且,你真能让你祖父祖母分家么?不说父母在、不分家的祖训,单单你们分出去了,杜家二房的田地就只能佃出去,到时候是要分一部分粮食给别人的,这一点你祖母恐怕就不会同意。否则以他们对你的猜忌,何不早早把你们这一房分出去呢?”
看来,牛氏吝啬的名声全村人都知道,即便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章鸿文也有耳闻。
“分了家再改年龄。”杜锦宁道。
章鸿文皱了皱眉:“这个我得回去问问我爹。你也知道,如果把年龄改小,即便是改小一年两年,也可以少交些免役钱。所以,对于年龄的改动,朝庭也是不允许的。不过这个有没有立女户查得那么严,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把年龄改小,那也是要花钱打点的,可省下的免役钱并不多,且如果有人去告,那惩罚只有更厉害,得不偿失。如果这种情况不多,查得可能就没那么严。”
杜锦宁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给章鸿文行了个礼:“如此就有劳章大哥了。”
章鸿文忙避开,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没帮上你啥。”
两人重新坐下,杜锦宁便换了个话题:“那个关七少爷,你可认识?”
说起这个,章鸿文也轻松了许多,笑着道:“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他叫关嘉泽,是我们书院山长的侄儿,只比我大一岁,却已读到甲班了,成绩十分好,每次张榜前十名都有他的名字。听说明年他就能下场一试,以他的能耐,中个秀才不难。”
“甲班?你们一共分为几个班,每个班大概多少人?”杜锦宁好奇地问。
“有甲、乙、丙、丁四个班。每班的人数不一样。甲班人数最少,只有十七个;乙班二十八个,丙班三十五个。丁班人数最多,足有五十六个。”
“那章大哥你在哪个班?”
章鸿文嘴角一勾,面上隐隐有些得意之色:“我是去年才进去的,经过考试,直接入了丙班。今年八月就升到乙班了。”
“哇,章大哥你真厉害。”杜锦宁不吝夸奖之辞。
章鸿文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你问关嘉泽做什么?”
“上次买话本,他不是说有了新话本就去找他吗?我虽没有写好,但脑子里已有想法了,今天就可以动笔写。写完后我打算去寻他。只是我见你早出晚归的,想来那位关七少爷也这样。所以问一问他的情况。”
章鸿文一听,很热心地出主意:“我们是十日一沐休,平时都早出晚归,很少时间在家。你可以去书院找他。他在书院很有名,只要不上课,问一问就能找到他。我们书院虽不能随意出进,但把他叫出来想来不会有问题。”
杜锦宁点了点头。
章鸿文就是过来跟杜锦宁说说话、结识结识的。此时看天色不早,便告辞回家了。
而在此期间,坐在屋里看书的杜辰生一页书都没看进去。
杜锦宁现如今暂露头角,连里长家的少爷都主动跑来跟她结交,可见往后想要压制她,怕是做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看着送了章鸿文回来的那个瘦小的身影,久久没有动弹。
良久,他对坐在屋里纳鞋垫的牛氏道:“你去把宁哥儿叫来。”
“啊?”牛氏瞪大了眼睛。
除了打骂,他们向来是不主动跟杜锦宁说话的,唯恐被她克了去。这会子老头子怎么一反常态?
杜辰生心情不好,对牛氏这蠢笨的样儿就十分看不上,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
“哦。”被杜辰生这一瞪,牛氏就习惯性地顺从。她将鞋垫放下,起身出去。直到走到院子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随着老头子乱来,应该拦着他的。
不过走都走到这里了,她也懒得回头,免得再跑一趟。她用力地拍了拍杜锦宁的房门,嘴里凶凶地道:“不是说气闷吗?怎么人家一走就把门关上了?死崽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整天地就知道给老娘使心眼子,当初老娘就应该把你溺……”
“老婆子!”那头传来杜辰生的一声怒吼,“叫你让她过来,你嘴里唧唧歪歪个什么?”
牛氏的话被打断,她心里气恼,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觉得老头子今天怪怪的,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只瞪着杜锦宁道:“你祖父叫你过去。”
牛氏那嘴就是粪坑,永远吐不出好话,杜锦宁早已习惯了,只当耳旁风,从来懒得去听她骂些什么。
听得杜辰生叫她,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往杜家正房走去,心里好奇杜辰生叫她过去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她猜想应该不是坏事,否则刚才杜辰生就不会打断牛氏的话了。以前牛氏骂得再恶毒,杜辰生都是充耳不闻,从来不阻拦的,今天倒是一反常态。
正房一进去就是堂屋,上面放着一张八仙桌,桌旁还放着几张靠背椅。最里面则是一张长条案,条案上摆放着大瓷瓶;右边手再进去,就是杜辰生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很是齐整,书案、书架、博古架、盆栽种种不缺,古香古色,可见杜家二房颇有几分家底和底蕴。
看到这里,杜锦宁眼里不光没有艳羡,反而闪过一抹嘲讽。
“祖父,您叫我?”她平静地问道。
杜辰生自她进屋起,就一直在打量杜锦宁。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从来没有被他正眼瞧过、打心眼里厌恶的孩子,是人中龙凤。
第37章 心理战
不说那比他儿子杜云诚还要俊秀几分的容貌,只说他年仅十岁、整日在打骂中过日子、没念过书见过世面,却长成了这样一副不卑不亢的从容沉静的性格,走路不缓不急,腰背挺直,说话时目光清澈通正,不躲不闪,这不光村子那些同龄孩子,便是好多佝肩偻背、一紧张就神色忐忑、小动作不停的大人都没办法跟他相比。
果然是龙生生,凤生凤,自家儿子云诚那般出色,他的儿子自然不会差了。
想起儿子,杜辰生心里隐隐作痛,看向杜锦宁的目光就带上了些憎恶。
见到这样的目光,杜锦宁心头平静无波。她不是真的杜锦宁,所以眼前这老头儿在她眼里就是个怀有恶意的陌生人,两人是相看两相厌,她也照样憎恶杜辰生,只是这种情绪被她深深埋在心底,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杜辰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这才开口道:“你恨不恨祖父和祖母?”
杜锦宁一愕,抬起眼来,看向杜辰生。不过她很快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见杜锦宁沉默以对,杜辰生皱起了眉头,低喝道:“问你话呢!”
杜锦宁在他的逼视下,仍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就那样。”神情淡漠。
杜锦宁眉毛一竖,就想骂人,不过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脾气,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就不像刚才那么平和了:“什么叫‘就那样’?”
这一回杜锦宁倒没让他久等,立即回道:“说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就那样。”语调跟神情一样淡漠。
这一回杜辰生是听懂了,就那样的意思就是:冷淡,陌生,没有感情。
他目光阴鹜在盯着杜锦宁,不过渐渐的神情就平和下来,看着杜锦宁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杜锦宁在杜寅生关于这个话题的回答,杜寅生自然跟他说过。如果杜锦宁在他面前也这么说,或是话说得比那日更为好听,可能他不会相信杜锦宁,只会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为人虚假。
那么像这种表面上为达到某种目的,说好话、假话,背地里却深藏恨意的人,他不光不会栽培,而且还会使人将这孩子毁了,就算不取她性命,也要将人弄傻。毕竟,他要为儿子杜云诚留一条根,免得他身后没个继承香火的人,以后成为孤魂野鬼。
而听到杜锦宁的回答,他倒是相信了大哥的话——这孩子并不是真恨他们,只是心中有怨罢了。
只是有怨倒不怕,只要他们打今日起对杜锦宁和小三房的人好,相信这个孩子心中的怨气很快就会消散的。
想到这里,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说吧。”
杜锦宁看到杜辰生的神情变化,心底里冷笑一下。她堂堂一个硕士,心理学也有所涉猎,面前这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老头儿想利用心理战,摸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那还真是差得太远。
听到杜辰生让她坐下的话,她面上惊愕,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来。
“坐,我叫你坐你就坐。”杜辰生的语气严厉起来。
杜锦宁这才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椅子上,不过屁股只坐了椅子的四分之一。
看到她这番举动,杜辰生越发肯定心中的想法——眼前这个,即便聪慧过人,性子也比一般人要沉稳,但终究是个孩子,心思也还算纯正;他这个祖父的话,她还是肯听的。那么只要他们愿意对她好,想必这份陌生与隔阂,很快就会消弥不见。
他轻咳一声,表情越发平和,静静地注视了杜锦宁一会,直看到这孩子有些不安了,这才开口道:“你父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杜锦宁摇摇头,垂下眼睑:“我娘她们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爹。”
杜云诚是被杜锦宁克死的,陈氏她们不提这话,也属正常。
杜辰生点了点头,目光看向杜锦宁背后的书架,开始怀念起儿子来:“你爹他小时候,就跟你一样聪明。你大伯、二伯都是八岁才上学的,可你爹只有六岁就跟着你伯祖父念书了……”
他说了不少关于杜云诚的事,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你爹他聪明,十五岁就被书院的山先生看上,收为亲传弟子。要不是先生怕他早慧易折,或是心生骄傲自满,早就考上秀才了,不必拖到二十几岁。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概是天妒英才,你爹才早早去了。而他去世,正是因着在县里听到你出生的消息,急着赶回来,骡车翻到沟里去,才丢的性命。所以这些年我跟你祖母,因着他的去世而迁怒于你,不待见你跟你娘,你能理解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吧?”
说完这话,杜辰生就紧紧盯着杜锦宁,生怕漏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杜锦宁却面无表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是这样,你仍怨恨祖父、祖母吗?”杜辰生又问。
杜锦宁犹豫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却仍不说话。
杜辰生的心就放松下来,脸上带了些许笑意:“这些年,我们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做错了许多事,最错的就是迁怒于你。前日你伯祖父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通,我才知道是我错了。你是你爹的儿子,就是我的孙子。人死不能复生,他早早去世,是他的命,我不能因此而不善待你和你母亲。宁哥儿,我想弥补这个过失,你能给祖父这个机会吗?”
话声刚落,他就成功地看到了杜锦宁抬起了那张小脸,巴掌大的秀美脸庞先是一愕,然后不可置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她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打量他说这番话是不是发自肺腑。
他慈爱地笑了笑,朝杜锦宁点了点头。
“真、真的?”杜锦宁这话极轻,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怕打断自己做的美梦。
“是真的。祖父前日就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了,只是祖父抹不下面子,所以一直拉不下脸来跟你说,只是叫你祖母送了米给你们,又让你们搬了屋子,也逼着你祖母给你大姐退了亲。”
杜辰生很不要脸的把杜寅生的威逼全当成自己的慈爱,将功劳划拉到自己身上。
第38章 划算买卖
杜锦宁的眼眸慢慢亮了起来,望着杜辰生,却久久没有说话。
杜辰生很能理解杜锦宁心中的“激动”,他笑着道:“那宁哥儿说,你还怨恨祖父、祖母吗?”
杜锦宁摇了摇头:“不怨恨。”
“好孩子。”杜辰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终于把这事给妥善解决了。
想想以后杜锦宁去念书,然后很快就能考上秀才甚至举人,杜辰生就觉得心头豁亮,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
“你想不想去念书?”他问。
杜锦宁用力地点了点头:“想。”这个字说得很是响亮。
杜辰生脸上的笑容就更浓了。
他道:“我跟你伯祖父商量商量,过了年就送你去上学。”
杜锦宁站了起来,朝杜辰生深深地躹了一躬:“多谢祖父。”
杜辰生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再走回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然后翻开一页书,看向杜锦宁:“我念几句书,你看看能不能背得上来。”
杜锦宁点了点头,眼眸亮晶晶的,似乎十分期待的样子。
“听着啊。”杜辰生将书拿得远远的,半眯着眼睛念道,“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
杜锦宁眯了眯眼,遂背了起来:“子曰:孝子之丧亲也……”一字不错。
杜辰生亢奋与激动的心情,与当初的杜寅生一样,他用手指沾了沾唾沫,翻开下一页,继续念:“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
这篇《孝经》里的“丧亲章”,字数不多,杜辰生念了五句,就念完了。而他念一句,杜锦宁就跟着背一句,偶尔除了不知其义而咬字不清外,无一错漏。
“好,你现在把整篇文章都背一遍。”杜辰生期待地道。
杜锦宁不负重望,果真把刚才的他教的那些都背了出来。
“好好好。”杜辰生激动得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这才平复心情坐下,看着杜锦宁道,“你知道刚才你背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杜锦宁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
“来,你过来。”杜辰生朝她招了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侧,指着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一遍,解说了一遍这些句子的意思。终于讲完,问杜锦宁道:“刚才我说的,你可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