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辰生这才站起身来,扔下一句话:“我去大哥那边。”
杜家大房吃饭早,此时杜寅生用热水烫了脚,都打算歇息了,就听杜云昌来报说二叔来了。他只得抹干了脚穿上鞋袜出去。
“坐吧。”杜寅生招呼弟弟,瞅了瞅他,“怎么了?”
杜辰生却不说话,只闷声坐在那里,一副闷闷不久的样子。
杜寅生知道弟弟有这习惯,只要遇上了事,就会过来找他,然后也不说话,非得等他问了才说。以往他都会主动问,也帮弟弟排解排解,可这段时间杜辰生的做法让他心冷,他既不说,杜寅生也懒得问,提起套了棉套的暖壶,给他和杜辰生各自倒一杯茶,便端起自己那一杯慢慢喝起茶来。
杜辰生本是等着大哥问自己,自己再出演一场苦情戏的,偏杜寅生不按套路出牌,他只得自己找台阶下:“唉……”长叹了一口气。
杜寅生瞅瞅他,仍不理会。
杜辰生只得主动出声:“大哥,你劝我的话,我这两日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觉得甚有道理。咱爹,多盼着咱们两房能出个举人、进士,好光明正大的回家乡去,也让老家那些人看看咱们这一支也是有出息的,甚至比他们还要厉害。可是……”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要是以往,杜寅生是比较沉得住气的,可事涉杜锦宁,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可是什么?”
“唉,就是那个牛氏,你也知道她那爱钱贪财的性子。她要是乐意,我虽可以打她骂她,但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可以把她给休了。而且她那牛家,也不是好惹的。我就算送了宁哥儿去,依她的性子,指定要闹上几场。这么一闹,我就算花了钱,想来在宁哥儿心里也落不得好。所以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杜寅生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几十年的兄弟,杜辰生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牛氏是吝啬,可杜辰生也不是什么大方人。或许是做了多年账房,凡事都喜欢计算,尤其是钱财方面,老两口都一个德性,否则也干不出把小三房母女当牛使唤、却不让人吃饱吃好的事儿来。
对于杜辰生方才的话,杜寅生是半个字都不信的。牛氏脾气急且坏,但杜辰生心思深沉、老奸巨猾,家里的事无论牛氏同意不同意,最后还是会按着杜辰生的意思去办,多年来,牛氏也就养成了发牢骚归发牢骚,但最后还是听杜辰生的习惯。
所以这番话,杜辰生也就能哄哄外人罢了。在亲哥面前演戏,还真是不够看的。
不过杜寅生没有戳穿杜辰生那点小心思。
杜辰生为何要唱这一出戏,他心里门儿清。不过是想省点束脩罢了。
杜寅生对于这个弟弟,又心寒了几分。
他淡淡道:“这三百文钱的束脩既让弟妹为难,那就当是我这伯祖父送给宁哥儿的礼物吧。不过很快就过年了,打后日起,孩子们也不上学了。等过了年,你再把宁哥儿送过来。”
杜辰生点了点头,十分感激地道:“多谢大哥。”
“你放心,以宁哥儿的资质,不出几年就能拿到功名。你虽有付出,但宁哥儿会带给你百倍千倍的回报的,相信我。”杜寅生生怕他回去又改变主意,赶紧拿个胡萝卜吊到他面前。
“但愿如此。”
“行了,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杜寅生也懒得再理会他,直接了下逐客令。
杜云昌代父亲送了叔叔出去,回到屋里问杜寅生:“爹,二叔来做什么?”
“哼。”杜寅生冷笑一声,“他想送宁哥儿念书,却又舍不得花钱,来我面前演戏来了。”
杜云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杜寅生顾及兄弟情谊,很少在小辈面前说弟弟的不是。可这段时间杜辰生的做法让他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他心寒不已。他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以免往后儿子在这位二叔手里吃亏。
他让杜云昌坐下,把杜辰生的一些事情,包括小时候杜辰生干了坏事把赃栽到他头上、做了账房后坑东家的事都一一跟杜云昌讲了。然后道:“往后你防犯些二房,少跟他们有利益上的纠葛。”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还活着,你二叔还能有些顾忌。要是我不在了,他们那边没准还会打咱们家财产的主意。你虽中了秀才有个功名,在县太爷面前也能递个帖子说上点话,来明的他们不敢,但怕就怕在他们会来暗的。你没在官场、商场厮混过,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一旦他们动了歪脑筋,那真是防不胜防。”
第44章 敲打
他伸手拍了拍杜云昌的肩膀:“我之所以想把宁哥儿过继过来,也有给你找个帮手的意思。我看那宁哥儿年纪虽小,但心思灵活,很有自己的想法,关键是他心思很正,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咱们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伸手帮他一把,往后二房那边真打歪主意,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可惜啊……”
还有一点他没说。杜云昌的身体很差,连他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都比不上,想来也不是个长寿之人。一旦他跟杜云昌父子俩相继离世,杜锦福的年纪又小,这个家业被二房那边侵占,那是早晚的事。如果有杜锦宁在,而且他又能获取功名,那么杜方芷和杜锦福还能顺利长大;可如果没有他帮衬,这个家以后会如何,可就难说了。
杜云昌被父亲说的这些震惊着,久久不语。
他因着身体不好,打小就被父母保护得极好。平时又一心读书,很少理会世事,性格便有些天真,不计较利益得失,极为看重亲情。他实在想不通二叔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见儿子不说话,杜寅生也知道他难以消化这些,摆了摆手:“你去歇息吧。”
“是,爹。”杜云昌听话的站了起来,慢慢走回自己屋里。
杜寅生望着他单薄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杜家西厢里,杜锦宁一进门就被杜方苓拉住了胳膊,期盼地问道:“宁哥儿,祖父既然改变了态度,那我跟娘、姐姐是不是往后就不用做那么多事了?”
杜锦宁望了望陈氏:“祖父没说这些,只问我愿不愿意念书,我说愿意,他就放我回来了。”
陈氏一巴掌拍开杜方苓:“快去洗脸烫脚,别在这儿缠着你弟弟。我们不做事,喝西北风啊?少做你的春秋大梦。”
杜方苓嘟着嘴:“二伯、二伯母又不是没手没脚?尤其是二伯,一个大男人,什么事都不做,倒叫我们这些半大的姑娘累死累活。”
陈氏被唬着直去捂她的嘴,压低声音喝道:“你要死啊,说这些话。要是被你二伯二伯母听见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怕啥?现在咱们也跟他们一样了,为啥不能说?”
杜方苓看到姚氏被罚,杜辰生和牛氏很明显站在了她们这一边,而且饭桌上牛氏还被杜辰生喝斥了,胆子顿时大了不少,把平时心头的怨气都发了出来,“你也是儿媳妇,二伯母也是儿媳妇,为啥你在田里累死累活,她倒在家里享福?这不公平。”
不过她这话,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陈氏静静地看她一眼,放开了手,神色淡淡的:“谁叫你爹死得早,没法护着你?”
杜方苓看了杜锦宁一眼,没敢说话。
她知道陈氏的心结。要是她敢说这一切都是杜锦宁造成的,要不是她克父,她爹也不会死,她们几姐妹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过,陈氏非把她赶出门不可。这是陈氏的逆鳞,是谁都不能触碰的。
可她没说话,那一眼却没逃脱陈氏的眼睛。
陈氏立即怒了,指着杜方苓道:“你别以为这一切都是你弟造成的。你二伯母挑唆之语,你也信?要不是有你弟弟,你娘我早就被你祖父、祖母休回娘家了,你们也被卖去给人做丫鬟了,还留得你们在这里做杜家姑娘?虽说日子不好过,但好歹生死由自己,不由别人!”
杜方苓虽一向敬重母亲,但很不同意母亲这话。
她反驳道:“娘,你是说反了吧?要不是你拼命护着,祖父、祖母早把宁哥儿给溺死了。”
“哼!”陈氏冷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真以为你祖父、祖母留着宁哥儿,是因为我的哀求和他们心软?那是因为他们想给你爹留根香火!要不是这样,他管我们这几个的死活?”
杜方苓就不说话了。
杜锦宁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也没有动弹。
她知道陈氏明面上是在骂杜方苓,实则这些话都是讲给她听的。陈氏担心她年纪小,心思单纯,受了杜辰生的蛊惑,以至于杜辰生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感恩戴德,把杜辰生当成慈祥的老人,亲近他、敬重他,被他所利用。
心暖之余,她也心慰。
自立、分家、振兴家业,过好日子,这些光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那指定是不行的,还得大家一起齐心协力。而有陈氏这样一个性格刚强、心思通透的母亲,她身上的担子也轻不少。
她走过去,握了握陈氏的胳膊,轻声道:“娘,您放心,我明白的。”说完这句,便她放开了手,走过去帮杜方菲敲木桩。
见杜锦宁如此聪慧,一点就通,陈氏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要是杜锦宁真的是男儿身,那该多好。
虽说小三房的地位有所提高,但陈氏依然不敢出事太出格。到歇息时间了再发出响声,那是要被牛氏骂的。她们母女几个只把外面的这面墙立好,就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母女几人仍一大早就起来到田里去了,杜锦宁吃过早饭,便继续写她的话本。
因为心里有了某种想法,她没多写,只写了一千字左右就停住了,然后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把昨天和早上写的三千字誊抄了一遍,到陈氏那边找来针线,把那些写好的纸张全摞在一起,装订成册。
看看天色已是中午了,外面也没人,她爬出窗外,从草丛里把昨天藏在那里的银子和铜钱找了出来,再将小册子往怀里一揣,开了门出去。
杜辰生听到响声,看到她出门,本想叫她到上房来,把昨日给那本《孝经》背一背、讲一讲,可杜锦宁跟兔子似的,跑得飞快,还没等他张嘴就不见了踪影。他只得作罢。
那日从县里回来,杜锦宁就听陈氏说了,郑仲春和郑桃儿的父亲郑林,就是专门赶车的,每日往返于县城和村里。
桃花村和另一个叫大林村的挨得很近,中间就隔了一条小河。两个村的人口加起来也不少,有人就像章鸿文一样要去县里上学,有人则像杜云年一样要挑菜去县里卖,还有走亲戚买东西的,每日去县里的人倒也不少。
第45章 去书院
郑林家里没有田地,但他有一把子力气,又跟人学了几手功夫,年轻时便在县里镖局做事,后来在运镖的过程中受了伤,差点去了半条命,伤好了后也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左手也有些不便,不能干农活。他便用镖局送来的银两买了一辆骡车,专门往来运载,赚几个辛苦钱糊口。
郑林收钱公道,每人往县里去的只收五文钱车钱,所以生意也还过得去。
杜锦宁依着原主的记忆,去了村西的桥头旁边,果然看到有一辆骡车停在那里,不过郑林却不在。
她也不急,直接去了旁边那座用泥墙围起来的院子前,大声喊道:“郑叔,在家么?”
门被打开,郑桃儿的脸从里面伸了出来。看到杜锦宁,她颇为意外,笑着问道:“宁哥儿,你找我爹做什么?”
“我有事要去县里一趟,想劳烦郑叔跑一趟。”
郑桃儿就更意外了。
她跟杜家姐妹最是要好,小三房是个什么光景,她哪里会不知道?那是想吃一文钱的盐,都得陈氏去给人扛木头辛苦赚回来的,平日里兜里比什么都干净,哪里会有余钱坐车?
而且,杜锦宁去县里做什么?
她正想问呢,郑林端着一碗玉米糊糊打开了另一扇门,对杜锦宁笑道:“宁哥儿要去县里呀?稍等我一会儿,我把这几口糊糊喝完。”说着,直接拿着碗就往嘴里倒。
“郑叔你慢吃,不着急。”
其实杜锦宁还是挺着急的,只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她可不好催人家吃饭的人。
好在郑林做事干脆,几口就把玉米糊糊吃完了,剩下块咸菜在嘴里咬得“咯吱”响,把碗往郑桃儿手里一递,用手抹了一下嘴,出门道:“走。”
杜锦宁在现代时就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一向为人大方;即便穿到了古代,成为了一穷二白的乡村假小子,兜没几个钱,也没变得扣扣索索的。郑林没说多少钱,也没说要再等几个人再走,她自然也没说。
郑林解了骡子的绳索,套上车,自己坐到车辕上,便吆喝了一句:“上车。”看着杜锦宁上了骡车,便甩了个马绳,“驾。”骡车缓缓启动,朝县城方向奔去。
杜锦宁担心郑林会问她为什么去县城,早在心里就想好了借口。可郑林似乎挺有职业操守,并不问这种有关隐私的事,而是问问她的身体情况,便道:“天冷风又大,你坐好了,我要赶快车了。”说着,便闭嘴不再闲聊,倒是把骡车赶得飞快。
正因如此,这次进城倒比那次杜锦宁和陈氏雇车回来时还快,没过多久就进了城。
杜锦宁道:“郑叔,你知道博阅书院在哪儿不?知道的话,你直接把车赶到书院门口,我给你钱。”
“知道。没事,不远,不用加钱。”郑林笑道。因着城里人多,他有意放慢了些车速。
不一会儿,骡车就在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杜锦宁跳下车,问郑林:“多少钱?”
“五文。”
杜锦宁抬起了眼,看向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得有些凶恶的郑林:“郑叔,我有钱,你该收多少就多少。否则下回我就不好意思坐你的车了。”
“没收少。正好我也要往县里来的,捎你一路收你五文钱我还是赚了,否则就是空着车白跑一趟。”郑林笑道。
杜锦宁却是知道郑林是照顾了她的。因着人少太亏,他总得等上三五个人方才往县城跑一趟。如果人少,那就得花上六文、七文钱。像她这样一个人坐,又是直接送到城里指定地点的,没有十文钱肯定不行。
她心里生暖,却也没有推辞郑林这番好意,从怀里掏出五文钱递给他,道:“谢谢郑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