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除了不知情的姚氏和杜锦寿,杜家二房所有人都没睡好。
第二日,杜锦宁在睡梦中被陈氏拍醒。
“宁哥儿,我们下地去了,去早些免得他们生出别的心思。粥在锅里温着,你记得吃。”
杜锦宁翻身坐了起来,见陈氏站在她床前,忙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又道,“我今天会去一趟城里,把话本送给关七少爷。娘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去找里正或是伯祖父,他们会帮咱们的。”
“嗯,我知道了。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陈氏把杜锦宁按回了床上,转身匆匆出了门。
杜锦宁瞧了瞧窗外,发现天已亮了,她赶紧穿了衣服,开了门出去。
陈氏她们已经走了,杜锦宁去了牛棚,舀了一瓢温水洗漱了,这才将温在灶上的粥碗拿出来,就着咸菜吃了,然后端了半碗温水回了房里。
她没有回自己房间去,而是去了陈氏她们那边,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
这时候,杜辰生那屋里也有了动静,平时睡懒觉的杜云年也起来了。姚氏是早就起来烧好了热水,做了早餐。杜家父子两人吃过早餐后,便一起出了门。
杜锦宁见状,将温水倒到了砚台上,缓缓地磨了墨,铺开纸开始誊抄起话本来。
期间,牛氏过来瞅了瞅,问杜锦宁:“你姐她们呢?”
杜锦宁早已在她过来时就已窜回了自己的房间,手里拿着杜辰生给她的《孝经》。听她问话,茫然地抬起头来,回道:“去地里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祖母,您找她们?”
“没,我只是问问。”牛氏是心里掂记着还债的事,便想过来看看那三个“三十两银子”,倒是忘了平日里杜方苓等人是要下地的。
这会子觉得自己行事有点不谨慎,生怕杜锦宁心里生疑,她忙解释道:“明儿个腊八节,你大伯、大伯母他们要回来,我想让你三个姐姐帮着一块儿打扫打扫,收拾屋子呢。她们既不在,我跟你二伯母两人也行。”
杜锦宁点点头,十分平静地道:“祖母辛苦了。”
尽管现在的杜锦宁在牛氏眼里已经没价值了,但牛氏也没想过要叫杜锦宁做家务事。在她的潜意识里,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不做家务事。
看到牛氏离开,杜锦宁这才关了房门,转回到陈氏房间里,继续写着她的话本。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那本《倒运汉巧遇洞庭红》的中册已誊写好了。杜锦宁将册子往怀里一揣,直接出了门。
她去了郑林那里。
早上杜辰生和杜云年去城里,坐的定然是郑林的车。这个时候郑林应该从城里回来了,杜辰生父子俩即便回来,只要不是正面遇上就不怕。
杜锦宁此来,也想碰碰运气。如果运气不好,她干脆就走路去,反正她早已预留了去城里的时间。
结果果然是运气不好,虽然没遇上杜辰生父子俩,但骡车上此时坐了三个人,正聊着天等着再来两个客人就出发。这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是村里的长舌妇,最是喜欢扯是拉非。
要是杜锦宁去坐了车,没准不到半日的时间,这事就传遍了村子。到时候她哪来的钱坐车,为什么要去城里,就会成为全村里人茶余饭后要探讨的问题。
还是走路去算了。
杜锦宁没多犹豫,抬脚出了村,往城里走去。
这几日吃了几天饱饭,她也有了些力气,身子不像第一次跟着陈氏去城里时那般羸弱。天气寒冷,她干脆就直接小跑,跑热了再停下来走一会儿,听到车声来了就躲到路边的树丛里去,这样一路走来,竟然不到小半个时辰她就到了城里。
第58章 见山长
看看时间还早,她干脆又去上那次买肉包子那家店,买了一个大肉包子,揣在怀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肉包子吃完,这才往书院里去。
轻车熟路地找到书院,杜锦宁跟守门的老头儿打了声招呼:“老人家,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关七少爷。”
也不知是上次刷了一遍脸,还是关嘉泽特意交待过,今天守门老头儿虽没有直接把她放进去,但去帮她找人之前,十分热情地把她请进了他那间小屋子烤火,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这才进书院去找关嘉泽。
没等杜锦宁把身子烤暖和,关嘉泽就过来了,脸色红红的,还喘着粗气,很显然他是跑着过来的。
气还没喘匀,他就问道:“书……书呢?”
杜锦宁从怀里掏出书册,递了过去。
关嘉泽一把接过,直接翻开了就打算看,可翻到一半,他的手就顿住了,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朝杜锦宁笑笑,道:“太好看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下面的情节。”
杜锦宁浅浅一笑:“这书能得关少爷喜欢,是它的荣幸。”
关嘉泽这会子也不看了,把书合上,再揣进怀里,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递给杜锦宁:“给你。”
杜锦宁见状,也没说话,接过银子看了看,又递了回去:“太多了,昨儿个我就说了,只需一两五钱银子。”她手上这锭,怕不得有三四两重。
关嘉泽看她一眼,摆手道:“拿着吧,多出来的算是赏你的。”
杜锦宁微一沉吟,就把银子收了起来,不待关嘉泽心中生出什么想法,她就道:“银子我收了,下次我再送书过来,关少爷不用再给银子了,这一锭够两本书的钱了。”
听得这话,关嘉泽定定地看她一眼,忽然就笑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伸手去烤火,一边问道:“我听章鸿文说,你想到书院来念书?”
杜锦宁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小子心生枉念,叫关少爷见笑了。书院师资不俗,我自是心里向往。如果能得关少爷的帮助如愿以偿,小子定当再写两本好看的话本感谢关少爷。”
关嘉泽闻言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下,摸着下巴问道:“你既有求于我,方才怎的倒收我银子,而不是直接把书送给我?你这般小家子气,非得让我帮你把事办成了才给谢礼,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懒得理你?你要知道,小爷我不缺银子,缺银子的是你。就算你不拿书谢我或是卖给我,你总要卖到书铺里去的,书我总有得看,再说也不止你一人会写话本吧?你为得这一两二两银子就错失了一个机会,值得么?”
杜锦宁笑了起来。
她原先也是在笑,但那笑容是浅浅淡淡的,透露出一股子客气疏离。可现在这一笑,却如春芳吐蕊,百花盛开,叫人心生温暖之余又惊艳炫目,禁不住地想要与她亲近。
她道:“我要是先把书册送给关少爷,关少爷再来帮我,岂不是要落人话柄?那些人就会说关少爷只为了那一本值二两银子的话本就替一个乡下小子说话,那岂不是寻上两本有趣的话本,少爷您也会帮他们的忙?到头来一个个求上门来,少爷您帮是不帮?不帮的话,虽然于您没有大碍,但名声终究不好听,那可不就成了我的罪过?这样的蠢事,我是不会干的,想来关少爷您也不希望我这么干罢?”
关嘉泽正沉迷在她那炫丽的笑容里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这么一番道理很歪却偏偏让人觉得还十分有道理的话来。
他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杜锦宁,半晌回不过神来。
门外则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紧接着章鸿文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哈哈哈,宁哥儿,我只听说你很聪明,却没想到你竟然还这么有趣,你这番说辞,真的很有道理。”
关嘉泽这才闭上了嘴巴,上上下下又打量了杜锦宁一番,点了点头,十分赞同章鸿文的话:“有趣,确实有趣。”然后又忍不住笑着问杜锦宁道,“如此,我倒还得谢谢你为我着想?”
杜锦宁十分诚恳地拱了拱手:“关少爷不必客气。”
关嘉泽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杜锦宁对章鸿文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活宝?这么有意思。”
章鸿文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关嘉泽站起了身来,对杜锦宁道:“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得承你的情。走吧,现在跟我去见山长。”说着,他率先朝门外走去。
书院很大,足有七八十亩,从大门进去,三人足足走了一盏茶功夫。这一路上,遇上的书生都会跟关嘉泽打招呼,目光又疑惑地落在杜锦宁身上。
书院里虽然不是穿制式衣服,但人人都穿长衫,而且能到博阅书院念书的人,家境一般都还不错,即使不能穿绫罗绸缎,但细布长衫也是能穿上的,没人有像杜锦宁这般,身上的衣服洗得都看不出本色了,还补丁撂补丁,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跟关七少爷走在一起呢?
章鸿文看到这些目光,担心杜锦宁不自在,不由得走到她身边,挡一挡那些打量的视线,这让杜锦宁心里一暖,抬起头冲他一笑:“多谢。”
关嘉泽看到这一幕,再看到杜锦宁落落大方,神情自若,完全没有因为那些目光而感觉不自在,也没有乡下人进城的那种东张西望的好奇,心里越发对她感兴趣起来。
不一会儿,三人便到了山长关乐和所在之处。
“你们先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关嘉泽领着杜锦宁和章鸿文上了台阶,便交待一句,自己进了屋里。
他刚进去,走廊上便走过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看到章鸿文和杜锦宁,他一愣,问道:“恣川,你在这做什么?”
恣川,是章鸿文的字,取自“鸿文无范,恣于川”。
第59章 看不透
章鸿文见得先生来,心里一喜,先上前施了一礼,回了一句:“学生带同村的杜锦宁过来拜见山长。”这才指了指杜锦宁,“先生,这就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杜锦宁,她资质极好,过目不忘。”
说着他又给杜锦宁介绍道:“这是我老师,姓黄,亦是你四叔的老师。”
杜锦宁赶紧上前行礼:“杜锦宁见过黄先生。”
黄先生打量她一眼,点了点头,转头对章鸿文温和地道:“你们且在这等等,我先进去。”
“是。”章鸿文目送着黄澄明进了屋,转头对杜锦宁眨了眨眼,示意她稍安勿燥。
杜锦宁则十分感激地冲他一笑。
这位黄先生她曾听四叔提过,是早年的举人,年轻考秀才时跟伯祖父私交甚好,后来即便中了举人,也不影响两人的友谊。四叔资质不佳,却能拜在黄澄明门下,进了这个博阅书院,便是黄澄明看在伯祖父的面上。
听章鸿文刚才那口吻,想来已经私下里跟黄澄明说过她的情况了。那么不管是看在伯祖父还是四叔、章鸿文的面上,黄澄明都会为她美言几句,这于她而言是十分有利的,至少山长会给她一个机会吧?
没多久,关嘉泽就从里面出来了,朝杜锦宁招了招手:“来,进来吧。”又对章鸿文道,“黄先生也在,你也一起进来吧。”
杜锦宁和章鸿文跟着他进了屋里,便见一个四十来岁留着美髯的大叔坐在上首,而黄澄明则陪坐在客座上,杜锦宁一进门两人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
“恣川见过山长,见过先生。”章鸿文拱手行礼。
杜锦宁亦拱手:“杜锦宁见过山长,见过黄先生。”
“哦?你认识黄先生?”关乐和伸手抚着胡子,开口问道。
“刚才在门口,章大哥介绍过。”杜锦宁回道,“在家里我也听我伯祖父和四叔提过黄先生的。”
章鸿文一听就有些心急,责怪地看了杜锦宁一眼,抬头歉意地朝黄澄明眨了眨眼。
黄澄明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他央求了许久的结果,本意是让自家先生在旁边敲敲边鼓,帮杜锦宁说说好话。可这都是建立在山长并不知道先生与杜锦宁之间的关系上的。要是知道了,不光自家先生不好再为杜锦宁说好话,今天过来得这么巧,也有特意算计之嫌,会平白惹来山长对先生的猜忌。
杜锦宁却是另一种想法。如果她进了书院,杜寅生与黄先生的关系就怎么也瞒不住。既瞒不住,那还不如现在就说出来,也落得个坦诚的印象。
要是以后再翻出来,对她而言倒没什么,毕竟她一个小孩子,进了书院凭的就是念书的本事,只要她成绩好,山长对她的印象不佳也没关系,而且,她又不准备考科举。
可黄先生就不一样了,这会让关山长觉得他是个爱算计爱耍心机的小人。黄先生是帮她,却在上司面前落个不好的印象,她自然不肯这样害黄先生的。
黄澄明五十来岁的人了,哪里还不知道这些人情世故?他自然是早就跟关乐和打过招呼的,只有自己的小徒弟傻乎乎的不知道而已。现在看到杜锦宁这样说话,倒是一挑眉,很是意外,也不知杜锦宁是有意而为之,还是因为比自家傻徒弟更没有城府,有什么说什么。
他不由得再次打量了杜锦宁几眼,心里若有所思。
关乐和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嘉泽说,你过目不忘?”
(古代读书人在称呼上一般都称对方的字,以表示尊重。但每个人都对应一个字,这会让小说的称呼显得很混乱,人名太复杂,大家有时候会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人是谁。所以为了简单一点,往后他们说话,我都会让他们称名而不称字,特在此说明一下)
杜锦宁犹豫片刻,拱手道:“关少爷过誉,小子只是记性力比一般人略好些。”
“哦?”关乐和眉头一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转头对关嘉泽道,“你看看你,他明明不是过目不忘,你却在我面前夸大其词,还把他推荐到我面前来,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关嘉泽家世显赫,家中老太太也极疼爱,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就怕这位做山长的叔叔。况且他也不过才十三岁,年纪尚小,被关乐和这一责怪,顿时就慌了神,上前低着头认错:“学生没调查清楚,就擅自把人往山长这里带,学生有错,还请山长责罚。”
关乐和表面上责怪侄儿,目光却悄悄往杜锦宁那里瞥,却看到那孩子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将头低了下去,既没有惊慌,又没有不能如愿的沮丧,竟然十分平静的样子,他就对这个孩子有些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