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长向旁挪动,让开位置。方拭非在床边蹲下,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
顾琰的手虚虚按在她的头顶,触碰到额头的那块皮肤变得异常冰凉。
“我最担心是你。你答应我几件事。”顾琰说。
方拭非闷声问:“您这是要交代身后事了吗?”
“说不定呢?”顾琰说,“他们总说人临死前是晓得死期将近的,可我还不知道。”
方拭非:“这不正说明你还好?”
顾琰:“我也觉得现在精神很好。昨晚没怎么睡,可现在却很清醒。前些日子总是昏昏沉沉,算不清事情利弊,想不通透因果是非,连跟人吵架也比不过。怕是会给人看笑话。今天的脑子总算正常了。以前想不起的小事跟忌讳,也都冒了出来。所以才赶紧拉你们过来,同你们说说。”
他顿了下,说道:“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方拭非说:“那就去做。”
顾琰:“我怕是不行,我让你去帮我做。”
见方拭非没有应答,他又不赞同道:“不要任性。不要叫我对你失望。你可是方拭非,这天下你什么都不用怕。”
方拭非悲痛道:“我怕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怕?你们都不在了,我怎么能不怕?”
“长久糊涂痛苦,不如一时清醒畅快,对吗?这么多年了,终于到了这时候,我竟觉得有些解脱。”顾琰神态轻松,看着她说:“你不知道,我其实讨厌喝药,讨厌冬天只能躺在床上,讨厌自己被人照顾,讨厌自己被叫病鬼。也讨厌挥霍人生。可我一辈子都在做这几件事。我习惯不了,只觉得是种煎熬。你们这些小辈,我也累了,叫我休息一下吧。”
他压低下巴,哑声说:“我要是命长,我一定不过成这样。”
别人有数十年的人生可以去谋划,他谨慎地谋划什么?除了痛快接受,还能留点尊严,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单这一句,便叫二人潸然泪下。
方拭非再难开口。
顾泽长没压住声音,发出一丝苦涩哽咽。
顾琰说:“五弟,你听我说。让让方拭非。不是琰哥不疼你,我也是想过许多,才做的这决定。”
顾泽长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只管答应。
顾琰又严肃说:“方拭非,你做事要收敛,不要如此毛躁,也不可再冲动妄为,给自己惹上麻烦。我保不了你了,也没人再像我这样保你,明白吗?”
他不等方拭非回答,又继续说:“你的名声要清白,不可叫他们抓到把柄。不要想着,去找谁报仇,尤其是三哥有关的事,一概不要插手,以免往后被人抓了把柄。”
“你记得了?”
方拭非咬牙。
顾琰严厉吼道:“你答应我!”
连顾泽长都被忽然爆发的其实吓了一跳,讷讷看向方拭非。
方拭非闭上眼睛,干涩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食言。”
顾琰似是松了口气,欣慰地看着她。
“好,太好了。”他伸出手,盖在方拭非的手背上:“我没想到能见到你。你能长成这样优秀,真是太好了。我当时看见你,心中大为欢喜,每次想起你,就觉得多了许多事情要做。你需要我是不是?”
方拭非从牙缝中模糊吐字:“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还要您替我”
顾琰笑起来:“你做什么我都喜欢。我就想下辈子能做个你这样肆意潇洒的人。只要是你,一定不会错的。我相信你。”
他眯起眼睛,又笑:“我去了以后,能向大哥交代。我有好多话可以跟他说。我告诉他你善良、勇敢、聪明,所有他有的,你都有。他没能做的,你可以做。还有太傅,我也可以跟他说,叫他不用再为你牵挂。他这一生已经值得,他该去得安详。”
顾泽长心生疑窦,被悲伤压住,一时没有出口。
方拭非见他开始累了,托着他的后背让他躺下。
仆从隔着木门,小心道:“主子,您该喝药了。”
顾琰没有反应。
顾泽长当他是没有听见,在他耳边轻声道:“琰哥,该喝药了。”
“嗯?”顾琰闭着眼睛低吟一声,“不喝。再也不喝了。”
方拭非用袖子擦去他额头的冷汗,说:“那就不喝了。”
顾泽长又问:“那……您想吃些别的什么吗?”
顾琰闭目养神。
正在顾泽长以后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顾琰忽然说:“想吃馄饨。”
“想吃在荆州时吃的馄饨。”顾琰淡淡重复她先前说过的话,“‘昨日打听到了一家十里有名的馄饨铺,他家的汤清澈见底,余香阵阵,可以直接端来煮茶。馄饨皮薄如蝉翼,嘶——鲜香非常,再撒点葱花,舀一勺猪油,那滋味。’”
他补充道:“好吃。”
方拭非破涕为笑。
她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您还记得呢?”方拭非说,“您还念着那一口?”
顾琰:“念着。你勾到我了。”
方拭非:“我这就去给你买一碗。”
顾琰:“嗯。”
方拭非闷头出去。
她站在大街上,忽然有了一丝惶恐,仿佛两侧的风灌入她的身体,而她不知道能去哪里。
她就想,如果林行远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京城最好吃的馄饨铺在哪里。
肯定告诉她,没事。
方拭非跑到街头的时候,闻到一股鲜香,直接跟那老汉叫了碗馄饨,然后买下他铺中的大碗,两手捧着走回王府去。
等她连走带跑地回到王府,仆从正跪在门口。
御史公在一旁跟她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方拭非寒着脸走进去,捧着手里的东西放到床边。大夫正在给顾琰扎针。
顾琰呼吸沉重,眉头紧锁。
“不要这样了。”方拭非看顾琰痛苦的模样,终是不忍道:“算了吧。让他走吧,强留不下的。他累了。”
大夫似乎也觉得她对,叹了口气,抽针退开。
方拭非给顾琰理好衣襟,听他低声似在说话,便凑过去听。
“我曾经想,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我愿意用我有的一切去换。哪怕孤苦,穷老,无依。”他用力握住方拭非的手,眼睛轻阖,颤抖道:“可是啊方拭非,十年,或是百年,都换不来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我是真的高兴。你……其实像我……”
他亦不如他说的那般潇洒。想想也是。任谁来过这大千世界,认真看过,用心活过,都不能做到潇洒离去。他又不是圣人,也不愿意做个圣人。
他只是个狂人。
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也没能说服自己。
他坦然不了。
他看着方拭非,似要将她永远记在心里。
目光中人影开始模糊,意识开始远去。他发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而他终于,要结束了。
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知道是否有说出声:“我不想死……”
他可怜哀求似地呢喃道:“我不想死……”
方拭非伏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
“琰哥?”
顾泽长推了他的手臂:“琰哥!琰哥!!”
门外仆从跪着爬了进来,哭喊道:“主子!”
方拭非死死咬住牙关,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紧握住的手在抽离,心里变得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才发现是御史公。对方正掰着她的手,要她放下。
方拭非噙泪迷茫道:“他说……”
“他已经去了。”御史公神色黯然说,“你别叫他难过。”
“可我是真的难过。”她仰起脖子,眼泪顺着淌下去。她不知该问谁。
“为什么?为什么!”
御史公要拉她起来:“你先起来。”
旁边仆从搀扶着顾琰的夫人,靠在门边。那妇人似乎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惨淡道:“派人去告知一声陛下,多谢他往日牵挂,王爷他……先去一步了!”
“怕是见不到。宫中的北衙禁军如今不听陛下使唤,之前还封了不让父亲见人。”顾泽长说,“恐怕得要御史公才能去通报一声吧?”
御史公说:“陛下……还是先别告诉陛下吧。昨日见他气色不好,太医那边百般叮嘱。他素来喜爱器重安王,如今怕是受不起这噩耗。”
方拭非听他们寥寥几句话,忽得胸口一窒,神智被狠狠拽了回来。
“后殿被北衙禁军给封了?陛下身体危急?”方拭非嘴唇微微张合,“顾泽列现在还在牢里。”
御史公脸色惊变,暗道不好。
方拭非眸光闪烁,最后现出一丝杀气,猛得站了起来。
“方拭非!”御史公厉声喝道,“你要去哪里!”
他看着人从自己面前快速跑出去,没有抓住。
屋内众人还在伤怀,根本注意不到。御史公无奈,只能自己去追。
第137章 北狂
“方拭非!你若是心里还有顾侍郎, 就不要让他失望。你停下!”
御史公实在追不上, 而方拭非的身影已经快从他眼前消失。
“方拭非!”他情急之下在后面大声喊道, “你不要叫他失望!你如何对得起他一片苦心?你要他死不瞑目吗!”
方拭非定住, 缓缓侧过身。
御史公以为她听进去了,正准备松一口气, 就见对方坚定而果决地摇了摇头。
然后继续转身, 毫不留恋地快跑离去。
“方拭非!!”
“方御史。”
正当值的门吏见她过来,笑着朝她问好:“您今日不是说不来了吗?”
方拭非似未曾耳闻,径直越过他闯进去。紧绷着脸,一身寒气。
门吏还想她今日为何如此气势汹汹, 待更近了,才看见她发红的眼睛和隐约的泪痕。顿时闭嘴,目送她离开,不敢开口。
方拭非闷声不吭地到了地方,抬起头,两名狱卒拦在她的前面。
顾泽列被关在最里处,那里的房间可以照到些许日光,平时也会遣人过去打扫。有一张比较干净的大床。单独的狱卒进行看守, 负责提供他需要的东西。
方拭非淡淡道说:“劳烦二位先出去。我与事要与三殿下说。”
狱卒面面相觑,迟疑道:“这不好吧?方御史,这不合规矩。三殿下不同常人, 我等得保证他的安全。您若要见人,需要御史公的同意。”
“顾侍郎方才病逝,去得突然。我受他嘱托, 有要事前来相告。御史公正在王府帮忙处理后事,怕难以赶回。正是他口信叫我前来。”方拭非转动着眼珠,难得露出一股笑意说:“怎么?几位不相信我吗?”
“什么?!”两名狱卒皆是大惊。
里头顾泽列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发出两声得意大笑,随后吩咐道:“让他进来!我要看看他现在的嘴脸!”
二人对视一眼过后,点头道:“好吧。不过只有两句话的时间。我们就在外面等候,若有吩咐,传唤一声即可。”
方拭非点头。
狱卒拿着钥匙过去,给二人打开木门,然后便尊敬退下。
牢狱变得异常安静。
方拭非抬脚走进去。
“那病鬼终于死了?哈,真是大快人心。”
顾泽列半躺在床上,稍仰起头,望向方拭非。眼神中带着强烈的快意。
两人都仔细地看着对方。
一个想从对方脸上探究出自己想看到的情绪,一个冷淡地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半明半暗中,二人表情成了鲜明对比。
方拭非率先移开视线,转向整个房间。
顾泽列身上盖的床上铺的,全都是崭新的被褥。看被褥表面光泽,也是上等的布匹。墙角甚至摆放了一滩。附近皆是空置,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囚犯来打扰他的心情。
看来他在牢中并未多少吃苦,最叫他难受的不过是顾登恒对他惩罚这件事本身而已。
也是,他又不算真的失势,只要有他母亲在,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苦。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顾泽列说,“那病鬼要你带什么话给我?他死前后悔了吗?真可惜没见到他咽气的那一刻,缺了这个机会。”
他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收起腿,稍稍坐正,继续说:“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在外人面前为他垂泪,倒也不错。不然真是惹得我恶心。哦,他临死前还想能想起我,是终于后悔了吗?”
方拭非不咸不淡的语气问:“那你呢?你后悔了吗?”
“我当然后悔!”顾泽列嘴角一抽,咬牙道:“我后悔没早些杀了他。早知道这么容易,何必留他给我添上这许多麻烦?”
“是吗?”方拭非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自己告诉他吧。”
顾泽列不习惯这种站位,尤其是方拭非那被阳光罩下的影子,正盖住了他的视线,要他觉得自己气势比别人低了一等。
“什么?”顾泽列皱眉,“我告诉谁?”
他一斜眼,正好看见方拭非拿过旁边的瓷碗,摔碎在地,又蹲下身挑拣截面锋利的一块碎片,笑道:“你敢吗?你就拿这个来威胁我?”
方拭非也笑:“那我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大胆地多。”
顾泽列对上她的眼神,才发现她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