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长几番欲言,始终斟酌不出,最后挫败低头。
方拭非观他表现,笑了下,问道:“你怎么不进去?或许有要事与你有关。”
顾泽长摇头:“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方拭非问:“你想做皇帝吗?”
顾泽长被她的直白吓得呛了口口水,猛烈咳嗽。
他刚想说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转念想到方拭非跟自己不一样,不必小心翼翼,也没有所谓的大逆不道。
天道偏爱他啊。
方拭非又开口说:“我是在认真问的。你想好了吗?”
顾泽长声音闷闷道:“以前我不想,因为我觉得做皇帝太没意思。我与几位兄长关系都不好,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是四哥。唯一会真心关怀我的,是琰哥。他们二人都对皇位没有兴趣,且敬而远之。我又看见三哥为了皇位汲汲营营,面目丑陋,叫我即畏惧又讨厌。”
“四哥说,皇权禁锢父亲,也让父亲禁锢他,他讨厌被禁锢,可却连京城都出不了。”顾泽长苦笑道,“可我从未想过皇位好或不好,那位置离我太远,无论怎样都轮不到我的。”
方拭非问:“那现在呢?”
“父亲不关心我们,即便是皇子也会受人欺负。我们几人小的时候,就在百官怒其不争的眼神中长大。”顾泽长捏住拇指处的肌肉,“我就想,莫非真是如此?可后来,忽的有人告诉我,不一样了。三哥死了,曾经我不敢奢望的东西,清楚地落到我眼前。我为此惭愧,却又禁不住地窃喜。我就想叫他们知道,我不是那么没用。我想叫父亲也会有离不开我的时候。我想要认同。”
顾泽长语气惨淡道:“于你而言,这或许很可笑,可于我而言,却很重要。我都想好了,结果到头来还是我自作多情。”
方拭非哑口无言。
“琰哥说,让我让让你。我最近两天就一直在想,他想叫我让你什么?我想要的你都有,人人都关心你,喜欢你。不过是随口才提起我。连我自己也喜欢你。”顾泽长眸中泪光闪动说,“你们是不是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我从没在你们面前说过谎呀。我不会害你的。”
他抬起手,用袖口粗糙地擦了把脸。
方拭非说:“我相信现在的你。”
“嗯!”顾泽长,“裴珏先前来游说我。说你蛊惑陛下,有意皇位,而陛下如今神志不清,难以识人,做出的决议不可相信。若当真如此,请我做好准备,一致对外。现在宫中禁军大半在他手上,你自己小心。”
方拭非:“我知道。”
二人说到这里,被人打断。
“殿下。”内侍小声说,“陛下请您进去。”
顾泽长颔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去了。”
方拭非:“嗯。”
方拭非不知顾登恒又跟他们在商讨什么,反正几人议事还算利落。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御史公神情疲惫,朝她颔首。顾泽长紧跟其后,同样是两手空空。
方拭非正想问,里头顾登恒又在喊她。稍做招呼,转身进去。
顾登恒指着床前两张黄帛布。
“朕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再拒绝。”顾登恒说,“朕比你明白,世事比你想得艰难。你就当是安我这位老人的心吧。”
方拭非两手接过,并未打开,只郑重收好,点头道:“是。”
顾登恒继续道:“既然事已至此,朕与中书令等人说好了,在朕去世之前,储君之位人选先不外传。朕驾崩之后,你去宣读。若林家军早来了,你不用担心朕,先跟他们去吧。若不幸他们还没来,一定要让你留在殿内,护你安全。届时朝中凡对你动刀者,借机杀之,万不可留。”
顾登恒顿了下,继续道:“这个他们已经答应朕了,不需要你去做。”
方拭非点头。
“你替朕想想,还有错漏没有?”顾登恒敲着自己脑袋,很是忧愁道:“朕这脑子是记不清楚了,就怕那些老匹夫故意不提醒朕,届时挑着哪里阴奉阳违。”
方拭非:“考虑的很妥当。”
顾登恒:“哦,林家军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写了,若他们真闯入京城,朕赦免他们。”
方拭非:“谢陛下。”
他喃喃低语问道:“还有吗?”
方拭非说:“没有了罢。”
方拭非扶他躺下。
顾登恒说:“你明日早点叫朕起来,朕再去跟他们聊聊,说不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想起来了。”
方拭非:“明白了。”
或许是放下了心事,顾登恒终于困倦了。先前提着的一根线,也乍然崩断。
闭上眼睛之后,连日期盼的与畏惧的,都在他意识中浮现。
他先是想着一觉醒来,林家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不放心,亲自与人托孤,目送方拭非离开,像目送着成年的孩子离开。
又看见有人故意将士兵拦在某处城外,方拭非染血躺倒在地,奸臣在一旁大肆欢笑的场景。
他情绪一直在悲喜之间剧烈交加,痛苦的时候想尖叫出声,身体却一丝都无法动弹,还看见自己飘离了自己的身体。
直至思绪越发飘远。
到后面有如浮光掠影,分辨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方拭非在一旁磨墨,忽得停住手中砚台。
她侧耳听了一阵,发现屋内安静得可怕。
顾登恒因为鼻塞而时常发出的小声呼噜不见了。
她走到床边,探向顾登恒的肩膀。
“陛下?”
手指触向对方的鼻息。
内侍小步跑进来,临近床前退开两步,看着挡住视线的帏帐,唤道:“公子?”
方拭非身形顿在原地,似乎未听见他的声音。
内侍又叫了声:“公子?”
方拭非终于动了。抬手将被子拉得高一些,挡住顾登恒的肩膀。
对方眉毛紧紧皱着,好似睡梦中也在苦苦煎熬。与往常并无不同。
可现在他可以舒服地睡着了。
方拭非看了会儿,回过身,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驾崩了。”
“陛下?”内侍双膝跪下,对着床头磕头,然后忍着哭腔出去通报。
丧钟敲响,宫中内外白灯笼点亮,挂到各处殿前。
屋外传来声声的痛哭,一群人扶持着朝殿内靠近。。
第145章 且慢
后宫妇人与几位皇子先后过来, 守在床前大哭。
方拭非只是退出人群, 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中书令等人就先前的对话, 选了个地方秘密商讨。刚处完要事回到家中, 还未洗漱,又接到陛下陛下崩逝的消息。险些晕过去, 立即穿着衣服, 跑回宫中。
礼部尚书等人负责处理陛下丧事。打理陛下遗容,请人为陛下穿戴好衣服鞋帽,还要准备器物等陪葬。来来去去很是忙碌,管不到方拭非太多。
京城中跟着挂满白布, 在丧期间不得狂欢庆贺。
实在是百姓也无心庆贺。
顾登恒在位期间,虽小有动荡,可政治尚算清明。税赋一直未曾加重,缝灾年还会减征。尤其是京师,顾登恒看守严格,贪腐苛政的情形比其他地方少上太多。再者朝廷重视科举,文人风气大盛。
能吃得饱饭,存有余粮, 甚至还能优学入仕,无论与哪个朝代相比,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百姓平时虽不问朝政, 但也知晓一二。一面为勤勉君王去世而难过,一面也为后继无人而郁郁。亦是哀嚎痛哭。
宫门内外皆被黯然笼罩。
顾登恒驾崩的消息要向外宣告,同时传向边关。各官署中又有一堆冗杂事务。小敛当天, 许多官员无暇进宫。
方拭非想帮忙,却完全插不上手。
顾登恒驾崩第一晚,顾泽长等人被安排守夜。顾泽长想喊方拭非一同前去,被礼部尚书宛然拒绝。
“方御史还是不要沾手的好。”礼部尚书说,“以免惹祸上身了。”
方拭非应允。
守夜都是几位皇子该做的事,方拭非的身份过于敏感,若是在灵堂前吵起来就不妙了。
礼部尚书沉吟片刻,说道:“方御史你进去上柱香,就出来吧。明日大敛,重要。你定要回去好好休息。”
顾登恒已死,她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宫中北衙禁军怕是不会给她好看。而另外的南衙禁军,在遗诏公布前,也未必会听她的话。
御史公担心她的安危,亲自将她带出宫门,送到御史台,要她在官署中过夜。
先前顾登恒召集百官,向众人挑明了方拭非的身份,还直言要将皇位传给她。虽在遭百官反驳拒绝之后,事情暂且中止,可之后是如何打算,官员却并不知晓。
后顾登恒再次议事,只叫了中书令等几名重臣。或许是定下了最终的人选,可几位官员出来之后,并未透出任何口风。
寻常官员又不敢再出言相问,所以不得知晓内情,心中很是忐忑。
他们倒是想好了,若陛下执意,还是要反驳的。
然陛下尚未入殓大葬,他们不敢在这等关头贸然挑事,惊扰陛下安宁。便暂且选择静观其变。
第二日大敛终于还是来了。
将顾登恒遗体抬入棺木中,诸王与百官整齐列队。皇子公主等行大敛之礼。
人群中传出声声哽咽,有高有底。众人低眉垂首,静力不动。
此时,方拭非拿着圣旨,从队列中间走出来,去到前排。
人群顿时开始骚动。
中书令、御史公等几名官员,跟着出列,站到方拭非的稍后处。
众臣慌了。
方拭非郎朗开口:“陛下生前有命,由方某,来宣读遗诏。”
众人未盯着方拭非,反而是第一时间,去瞧裴珏等人。
目光中满含期望跟鼓励。
哪怕是平时多讨厌的立场,此时也站到了同一方阵营。
上啊!需要尔等的时候到了!
果真未叫他们失望,方拭非才刚展开手中圣旨,裴珏便跳了出来。
“且慢!”裴珏直指方拭非,凶狠道:“方拭非此等乱臣贼子所言,不可取信!”
中书令沉声道:“陛下棺柩面前,岂可动刀?还不速速退下!”
裴珏:“几位公卿根本是助纣为虐!亦或是干脆与方拭非这逆贼狼狈为奸,以期谋夺皇权。如今陛下遗骨未寒,究竟是谁该让开?”
御史公沉声道:“你这是要空口污蔑,我几位顾命大臣?”
方拭非抬起手。御史公见状合上嘴唇,将话憋了回去。
她一步步走下台,对着裴珏说道:“我是乱臣贼子?我乱何人,茄何物?莫非宣读遗诏,就是窃国之贼?看来无论这圣旨上写着东西,都与将军所想不同啊。莫不是将军想替陛下选取储君?”
方拭非说着神色一冷:“裴将军于陛下棺前口出狂言,该当何罪!”
裴珏高声打断:“你一小小御史,何来资格指责本官?若非使了手段,岂能在陛下重病时随侍在侧,要知连殿下皆无此等优待。本官若非看陛下已经病重,不敢忤逆,岂能容你猖狂?”
他双目并不正视方拭非,狂傲地四处乱转,似乎不将她放在眼里。
“听裴将军所言,还能左右陛下决策?”方拭非侧过头,阴恻恻地说道:“裴将军是在告诉我等,你有意谋反?”
“你以为你在这里混淆视听有人会信?朝中官员莫不是聪明智慧之人,哪会因你三言两语而蒙了心智?”裴珏抬起下巴,对着上面道:“敢问几位公卿,陛下临死前,是否神智恍惚?他所立……”
方拭非已经走到他贴身的地方。
裴珏目不斜视,意欲与她正面相撞。
方拭非的手先一步探向对方腰间,握住了他的刀柄。裴珏声音一滞,快速抬手去按。
随即的一幕叫众人措手不及,惊惶失色。
“啊——”
“啊!”
臣子与后宫妃嫔皆是尖叫。并推攘着让开,留出一圈空荡。
方拭非位于人群中间,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看,看着血液从白色的丧服中渗出。
她抬起头,正对上裴珏不可置信的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邪笑。
“你想杀我,难道以为我就不想杀你?”方拭非低声说,“这笔债欠了这么多年,你想何时还呐?”
刀身插在裴珏身上未拔出,血并未溅出多少。
裴珏当时感受不到痛楚,震怒之下挥舞手脚,当即两拳朝着方拭非的脑袋砸去。
方拭非松手退走,趁他行动不便,又往他胯下狠踢了一脚。
“额——”裴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额头青筋暴突,延迟的痛觉让他单膝跪倒在地。
眼珠周围泛起恐怖的血丝,指着方拭非不住颤抖。
御史公等人也被吓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从台阶上跑下,围到裴珏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方拭非没有伤到对方要害,裴珏虽然伤口疼痛,难以动弹,却并未立即死去。
“你……”裴贵妃疯狂叫道,“来人啊!”
“方拭非!”臣子也回过神,“还不拿下!”
“疯了!胆敢在陛下灵柩面前杀人!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方拭非袖口沾染了定点血渍,她高举起手中的圣旨,然而却未能平息众臣的愤怒。
北衙禁军拦住各处宫门,南衙侍卫同样拔刀相向。
“你切勿太猖狂。大秦不是你可以肆意妄为之地!陛下还在这里看着呢,方拭非你敢抬头看看吗?”
顾泽长这才走出来,一面让人送裴珏前去诊疗,朝着众人说道:“请众爱卿喜怒,方御史是奉父亲嘱托,肃清朝纲。方才裴将军所言诸位都听到了,定他一个异心只罪也不足为过。父亲临终前便怕有人借此闹事,曾下令如有违例者一律斩杀。御史公等人应该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