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史亲自写了举荐信,大抵也就是为她拿了一个递交行卷的资格。
可是她都没有结业, 这行卷递跟不递又有什么差别?
方拭非籍籍无名, 且年纪尚轻,资历过浅, 是绝不可能求动王声远为她向亲自皇上引荐的。
一来难以服众, 不合常理。二来野心太大,徒增笑料。
既然如此两难, 她干脆不开口, 全当此事没发生过,也不去为难王尚书。
即便知道这或许是她谋算中的一环, 王声远还是对她添了几分好感。
他就喜欢知进退的学生。她不主动说, 自己反而欣赏起来了。
方拭非低着头,高抬视线, 小心窥觑王声远的表情,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她细声坦白道:“不敢相瞒, 学生今日公堂上未全说实话。学生初来京城,并无人脉,偶然结识了一位官衙公子,便口称想递交行卷,请他帮忙,他答应了,并引我去见国子司业。学生原本想亲自见面再说清楚,可司业只叫我留下东西,未听我解释,便让仆役把我轰回去了。所以今日司业堂上所言,应当为真。我与他,都是因为枉信小人,才至今日之祸。至于要购买考题,当真没有。学生再愚钝,也知此事绝不可行。望尚书大人明鉴。”
王尚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听她说。他在朝堂浸淫多年,知道多少事情本来就是不绝对的。换个说辞,就是不同的真相。可至于是真是假,何必追究呢?
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方拭非,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认识太傅,还想着替他扬名?如今许多人,都不知道当朝还有个太傅了。”
方拭非说:“学生年幼时,曾遇到一位先生。他当时生活窘迫,便卖了几本书册给学生,并教了学生一段时日。上面注解详细,见解精辟,文采斐然。学生看过后受益匪浅,也是自他离开,才知道原来书上写的‘杜陵’,乃是当朝太傅。真是惭愧,有眼不识泰山。一直惋惜,不知太傅有何苦衷,自己当时未能相帮。又惋惜太傅才学埋没,终日难以介怀,才想了这个办法。”
“他去了……他原来是去了江南……”户部尚书若有所思,抬手揉了下鼻梁,说道:“好吧。难为你还记得他的恩情。啊,也不能说是恩情吧,可一字之师也是师,他姑且算是你半个师父。”
方拭非:“学生不敢当。只是一直以来,牢记太傅教诲,不敢忘却。”
王声远斟酌片刻,说道:“这样。你把书交给我,我去呈给陛下。他多年未见太傅,定然想念。顺便我再替你美言一句。”
方拭非喜形于色,朝他拜道:“多谢尚书公!”
“方拭非。脚踏实地,好好做事,会有机会的。”王声远看着她,意味深长道:“但切记,不要有害人之心。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可最怕的,是自作聪明的人。”
方拭非施礼:“学生明白。谢尚书公教诲。”
王声远:“好罢,你今日也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还有,不要懈怠了功课。”
方拭非一直弯着腰,直到他远走,才站正身体。
方拭非侧过身,看着站在墙后,有数米之远的卢戈阳。走过去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太远了,什么都没听见。”卢戈阳淡淡道,“我对你们谈了什么,并不感兴趣。”
“是吗?”方拭非说,“我不仅未受责难,还因祸得福,这次真是叫你失望了。”
卢戈阳肯定道:“你是故意的。”
方拭非道:“你怎么次次见到我,就说我是故意的?你我数月不见,你只想跟我说这句话?”
“不管你这次是不是蓄意,只是单论此事,我觉得你没错。”
卢戈阳说完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你有什么资格来谈论我的对错?”方拭非喊住他说,“卢戈阳,你当我不知道吗?跟在他们身边,那些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卢戈阳脚步一顿,头微微偏过:“是你教我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你自己学会的,不是我。”方拭非话题一转,“不过,纵然你再讨厌我,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知道我不曾结业,也知道他们几人的计谋,却未在周钱二人面前揭穿我。虽然说了我许多坏话,可应当知道,我有办法洗清反转。”
方拭非抱拳:“卢戈阳,承念多年同窗之谊。多谢。我也提醒一句,周公子眼光短浅,钱公子心肠狠辣,都不是可以深交之辈。”
卢戈阳转回来,脸上终于带了一丝愠怒:“方拭非。我做梦都想看见你悔不当初的模样,我真是恨透了你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你觉得这世间,只有你是对的?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利用?你的心里,有情义二字吗?”
“嗯?”方拭非歪着头说,“你想看那就多做梦呗。毕竟我可管不了你的梦。”
卢戈阳愤而甩袖,不再跟她言语。
方拭非正觉得耳朵发痒,忽然听见墙头有人感慨了一句:“厚颜无耻啊。”
方拭非抬起头,招手示意他下来。说道:“那你该谢谢我。”
“我为何要谢你?”林行远说,“我替你送信,还陪你演戏,难道不该是你谢我吗?”
“我让你长见识了啊。”方拭非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天地广阔,无奇不有。你没认识过我,怎么知道无耻二字是什么意思?”
“你……我,是,我长见识了。”林行远气急反笑,重重道:“我谢谢您了!”
国子司业因为此事,被剥夺了科考考官的资格。先前给他递过行卷,送过礼物的学子,这下对他都没了好脸色。
一时间人人喊打,叫他在这偌大京城里,仿佛没了容身之地,接连几天都不敢出门。
他倒是也想把周公子与钱公子等人的事抖落出来,可这就算说出来,这名声也并没有好听到哪里去。重要的是,他如今这番境地,无论说什么,都没几个人会信,何必再多得罪几人?
钱公子等人自此事后,见他没有告发自己,又暗地送了不少银钱做为赔罪。
司业记恨这几人借刀杀人,不告知他,偏偏手段拙劣,叫人反将一军。同时又憎恨方拭非胆敢陷害他,不留情面。收了那些钱,依旧消不了气。
只是,科考考官换来换去,总归也是那么几个。他在国子监任教多年,升至司业,左右手段人脉都有。也只能安慰自己,方拭非其人,别说尚未结业,就算取得了科考的资格,也一辈子都别想中第。
与司业同样憋屈的,自然就是周公子等权贵子弟。
他们为了设计此事,生生忍了方拭非一个多月。不仅如此,钱公子还对她好言相待,为她出了一百两……被她认成是自己的了。之后为了赔罪,众人前前后后搭进去数百两。
这一通下来,被京城人耻笑,还被父母严厉教训了一顿。
如此用心投入,反而成就了方拭非的美名?
算的都是什么事!
这罪魁祸首,竟还有脸来找他们。
钱公子没好气道:“方拭非,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讨打来了?”
“与你们切磋啊。”方拭非腆着脸道,“我不早说了吗?我与周公子一见如故,很是喜欢。”
“谁与你一见如故?”周公子靠过来说,“那一百两,分明是我们的!”
“是你们的?”方拭非坦然点头道,“你敢去告诉别人吗?”
周公子:“你——你休得意!”
方拭非一副体贴的模样道:“我是为了你们好,才帮你认下这一百两的啊。你都没发现我是勉为其难的吗?否则,你还哪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周公子听了想跳起来打人,被钱公子拦住,拽回原处。
数人远远站着,斜睨着她,横眉冷对。
方拭非指着那边笑道:“你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不像何兴栋?”
提起这人,心情又有些低落,拿起本开始翻看。
方拭非的确没有再跟他们做对的意思,只是留在这家酒楼,好方便有人要想找他们。
他跟林行远偶尔会出去在下面逛逛,偶尔拿个棋盘过来瞎玩。倒是一些别处的文人,循着传言过来找她,与她探讨两句。
总之她就坐在酒楼的左侧角落,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
“这京城就是京城,姑娘都长得那么漂亮。”方拭非趴在窗户边上,本身都越了出去,兴奋指道:“这发饰衣服,打理得多漂亮?连走路的姿态也略有不同。还有那个举扇的姑娘,看见没有?漂亮不?”
林行远愁眉紧锁,觉得很不是滋味:“方拭非,你怎么光看姑娘,不看男人啊?”
“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方拭非说,“大同小异。论长相论人品,还比不过你我。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林行远:“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方拭非将头缩回来,眨着眼睛无辜看他。
悄悄晃荡过来的周公子哼道:“登徒子。”
方拭非张嘴便道:“子曰……”
周公子倍受惊吓,匆忙就逃了回去。
方拭非捧腹大笑。
·
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大好,可谓诸事不顺。每每早朝议事,气得他想将奏章直接摔众人脸上去。
先是江南贪腐,王长东那边等着批示,有职无权,进展受阻。洪州刺史、节度使,纷纷不予配合。行事散漫,拖泥带水,敷衍于人。顺藤摸后之后,他这边只收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陈情。
再是两淮盐运使那边跟他哭穷。
哭穷?“两淮盐税半天下”,多少银钱从他们手上流过,最后交上来的数额算是个什么东西?
又有两处州道说今年年岁不佳,恳请削减田赋体恤灾民。
年岁哪里不佳?风调雨顺,佳的很。只是能贪的名目太少了。
偏偏林霁那老匹夫还跟着瞎掺和,说今年边关大雪,天寒地冻,军饷吃紧,请陛下为士兵发放新的冬衣。
顾登恒在在林霁的奏章上干脆地驳回去。
“否!不准!自思己过!”
然后用力敲下印章,这才顺畅一点。
上完了早朝,还要议事。
顾登恒留下六部尚书及相关大臣询问进展。
他坐在龙椅上,见其下诸臣装聋作哑,怒火更盛,看他们皆不顺眼,偏偏无处发泄。
众臣见他面黑如炭,更不敢触那霉头。这几日感觉就是悬着脑袋来,扶着脑袋走。活着回到官署,就得沉沉舒一口气。
户部的人接连出现问题,王声远首当其冲,根本不敢主动吱声,只做低调行事。
顾登恒拐着弯儿骂王声远,你在户部能做到今天,不是你做的好,而是朕仁慈。
王声远不见惶恐,只是顺从应道,是,您说的是。
几日之后,王声远觉得他骂自己该骂出愧疚感了,才把之前的诗集呈上去。
往常科考时间,应该是在正月或二月举行,但去年因为礼部诸事繁多,推迟了两月。今年又因江南贪腐案影响,陛下无暇关心,礼部就决定再推迟一个月。到如今二月变成五月,春天变到夏天。
加之礼部先前指定的考官临时更换,不知时间是否还会更改。但无论如何,这考试时间都是近了,错过这次,就得多等一年。
顾登恒翻了两页诗集,皱紧眉头,更大力地翻到后面。
见陛下面露不悦,神情严峻,底下众臣均不满地看向王尚书。
呈什么呈?不能等他们走了再呈吗!陛下原本就公务繁忙,脾气暴躁,还要拿本不知从哪里来的书给他添堵,是被骂疯了罢!
若是这时候要罚王声远,他们是求情还是不求?
王尚书偏头轻笑。
倒霉事,大家一个都逃不了。同僚多年,岂能袖手旁观?
顾登恒随意翻阅完毕,将书砸到桌上,挤出一个鼻音:“哼。”
这一哼叫众人的心肝都颤了下。
顾登恒垂下视线,出口的话却不带多少愠怒,问道:“朕还当他已经死了,杜陵现在何处?”
“臣不知。”王声远道,“只知道太傅去过江南,因生活窘迫,教过这位学子几日,之后又不辞而别了。”
顾登恒:“倒有他的作风。他有本事便一辈子别出来!可有能耐!”
他一手盖在书册上。做眉轻挑,又放缓语气问:“这杜陵教过的学生?”
王声远垂首答道:“是,陛下。此人名叫方拭非。正是检举何洺贪腐之人。本当有功,却未能顺利结业,无缘科考。”
“嗯。”顾登恒说,“想杜陵能赏识他,应当有可取之处。尚可。”
王声远问:“陛下要见他吗?”
顾登恒气道:“不见。朕见这小子做什么?朕奏折都看不完,你说朕见他做什么?”
王声远立马说:“是是。”
顾登恒这火发不出来,指着一老臣说:“礼部,将他的名字也加到今年的报考名单里去。看看他有多少能耐。”
礼部尚书道:“是,臣这就叫人安排。”
·
临近考期,礼部的应考学子名额都已登记在册。礼部粘贴公告,将事宜与地点拟定清楚。定在半月后,在南院贡院开考。
王声远差人过来通知方拭非一声,叫她安下心,勉励学习,专心备考。这样,方拭非就不用再去酒楼那边等着了。
方拭非觉得高兴,要喊林行远出门去玩。
“不去。”林行远抗拒道,“无趣。”
整天在那种之乎者也的地方带着,他都要废了。
方拭非说:“那我请你喝酒,不是请你去做事。”
林行远将信将疑看着她,说道:“不去那酒楼。”
“不去就不去呗。”方拭非说,“大局已定,我还去那里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