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道:“罢了罢了,你别同我说这个。走。这边来。今日我亲自带你们。都听好了,待进得殿中,所有人不得喧哗。听礼官宣题,好好答题便是。面见陛下后,如遇陛下,不必慌张,口齿清晰。答什么,可以慢,但不可以乱。”
他领着人进宫门,负责搜查的护卫见他们时间不多了,粗粗检查了身上没有铁器,就放他们进去。
礼部尚书将人领到考试的前殿,遂转身离开。留下一干学子与侍卫在殿中面面相觑。
不久后殿内传来互相间的小声交谈。
一书生早已按捺不住,朝着方拭非靠近,问道:“敢请方兄赐教,这策论考题,你当初是如何破题的?”
未等方拭非开口,礼官捏着一张纸出来:“回座,众考子仔细听题。”
众人立马坐到空闲的木桌前。
礼官开始宣读本次殿试的考题。
这考题其实跟策论大同小异,或者说其实就是又一道策论题。只是题目由陛下亲自给出,与朝廷相关事务更贴近一点。会问理财,问兵制,问风气,问税赋。
礼官一连念了三遍,方拭非提笔开写。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外边日头高挂,前方铜锣敲响三捶,礼官上前将卷子收走。
众人疲惫吐出一口气。
对一些已年近花甲的考子来说,实在是为难了。
方拭非活动手腕,静静等待传召。
又坐了半刻钟左右,陛下来了。
众书生起身,立于殿内等候。不久来人通报,终于开始列队,通往前殿。
众举子跪在殿中,乌泱泱的一片脑袋。各自穿着同样的衣服,又都不敢抬头,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顾登恒看的第一份卷子便是方拭非的。看完后觉得好笑。将卷子铺到前面,叩着桌面唤道:“方拭非。”
众人心中皆为震撼。此人竟然如此受宠?听陛下开口略显轻快的语气,应该是真的喜欢他。
站在最前头的人闻言应道:“学生在此。”
顾登恒说:“方拭非,朕看你先前的卷子,当你是个看似狂妄无礼,实则潇洒不羁的豪放之人,意气风发,碧血丹青。怎么今日又在卷子里大肆吹捧起朕来了?是怕朕治你的罪吗?”
方拭非道:“陛下若要治罪,岂会点学生为头名?实在感恩陛下知遇,说不出坏话。”
顾登恒:“你抬起头来。”
方拭非正视向前方。
顾登恒:“你上前来。”
方拭非起身,小步靠近。
顾登恒眯着眼睛道:“朕看不清,你再往前面来一点。”
方拭非提着过长的衣摆,又往前走了两步。
顾登恒招招手。
方拭非看一眼两侧立着的内侍和护卫,干脆抬步走到一丈多远的距离。再往前,那内侍已经摇手示意,不可了。
方拭非正要重新跪下,顾登恒继续招手,不耐道:“过来。朕说了看不清。”
方拭非又看一眼内侍,并不怯场,干脆走上前,直至顾登恒的面前,躬身跪下。
顾登恒低下头,对着她的脸细细瞧。
礼部尚书与非要来凑热闹的户部尚书抬起眼皮小心窥觑。
不晓得他是在看什么,竟然看了这么久。
“噫。”顾登恒点头说,“好,是个模样端正的孩子。难怪朕瞧你,就觉着异常亲切。”
方拭非粲然一笑,眸光明亮。
顾登恒吸了口气,觉得这孩子太好看了,专门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长,偏偏还聪明识度,心里是说不出的喜爱。
伸手轻拍她的头,放低了语气问:“朕想你常来宫中,就命你为左拾遗,好不好?”
左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官品阶虽然小,但分量不轻。身为谏官,有言事特权,甚至能与陛下当面争辩。
方拭非小小年纪,若是拾遗做得好,今后就是前途无量。
此言一出,殿中人心思各异,却都是嫉妒万分。
户部尚书愤然抬头:不好!
礼部尚书也是不悦:公然抢人!
众人都等着她回复,不过都不认为她会拒绝。
方拭非略一垂首,说道:“承蒙陛下厚爱,然学生实在难以胜任拾遗重职。言官当为德高望重者胜任,学生资历尚浅,目光狭隘,不会说话,怕耽误大事。”
顾登恒故意道:“咦,朕看你挺会说话的。”
方拭非:“那学生便斗胆提一句。家父乃江南商户,学生不才,但对于账簿一类颇感兴趣,也有所涉猎。加之江南贪腐大受震撼,想进户部历练,好他日可尽绵薄之力。”
顾登恒沉吟道:“你想进户部?朕没叫你说那么多呢。”
方拭非:“是。”
顾登恒不大高兴,瞥向下侧问:“王尚书,户部如今可还有空缺?”
空缺是肯定有的,哪个部想塞人会塞不进去?何况一个新科举子,要塞的话,是从最底下开始塞的,那就更无所谓了。
但陛下这么问,肯定要说没有啊。
王声远出列,说道:“回陛下,度支与金部两司,尚缺主事一名。”
这都不是郎中令,而是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品阶连左拾遗都比不上。或者不能说官,它就是个小吏。
人拾遗起码还是个言官,有在陛下面前晃悠的机会,主事那可真就查无此人了。出了户部,谁还会记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家伙?
何况,所谓寒门难出贵子,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对于官府六部实打实的政事处理方式,实在是了解不深。
如何做账,如何统筹,如何审案,如何外交,这些是他们的活儿吗?他们更适合一些纯粹的文官官职。譬如修缮史书,编制史料等等。再往上了,熟悉官场门道了,可以去国子监,或中书省。要是能做到中书舍人就最好了。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往后这路子就宽了,多好?
方拭非这本身就偏了呀。
户部主事……嗯,户部主事,于科考头名举子来说,实在是屈就了。
手下倒是会有十数人来听她的话,可户部是六部之中公认的事务最杂,平日最忙的官署,过手银钱千千万,哪一笔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上头出事了下头担,每年被革职查办顶黑锅的官员在六部之中问鼎之最,普通人还真胜任不了。
方拭非一个全无经验的小生去,如何服众?若是连一个从八品小官的位置都做不好,她往后还想升官吗?
顾登恒低头问:“你自己怎么看?”
方拭非:“往后还要多谢王尚书包涵。”
王声远乐得不行,却不敢笑出来,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退回一侧。
顾登恒撇嘴:“不识时务。”
众举子等着看她笑话。
方拭非却认真道:“学生只想为陛下分忧,不想同陛下吵架。若是学生任左拾遗,以后怕多得是不识时务的时候。”
顾登恒被她一句话气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方拭非:“学生坦言而已。”
顾登恒挥手道:“罢,朕不同你生气,想去户部就去吧,看看你能做出什么名堂来。王尚书,这人就交给你了。”
王声远:“是。”
礼部尚书想出声都没来得及。他觉得方拭非明明来礼部也很好的哇!主持科考事宜,不多时便可在天下文人中留下姓名,怎么也比王尚书那糟地方好多了。
第26章 告辞
难得陛下赏识,不知她怎么想的。众人原先嫉妒之意消散殆尽, 如今只剩下同情。
王声远自己倒是高兴。他就说喜欢方拭非这孩子。哪有那么多别的心思?都是拳拳报国之心呐!
随后顾登恒又简略点评了一下其他几名较为出彩的举子, 见时间已是不早, 便叫礼官宣布殿试结束, 先行离开。
如今众人都是天子门生, 未被分配官职官署的,得先去吏部报道,由专人教导, 学习如何处事公务。待考察了各自能力,再参照举子意愿, 来分配职务, 然后继续学习。
新科中弟的官员,并不如外人想象得厉害, 都是从端茶倒水整理公文等杂事开始的。至于能从中学到多少, 就看上官愿不愿意提携,以及自己有多少能耐。
烦人得很, 高中是不过刚刚开始。
出了殿门, 王声远将方拭非叫到一侧。
他对方拭非是真上心,同她叮嘱了两句, 问她要不要先在宫门口等候, 待自己议事完毕,亲自领她去户部报道。
方拭非自然道谢。
三品重臣领着八品小官前去赴任, 恐怕绝无仅有了。
户部今日并无大事,王声远向顾登恒汇报两句后, 出来于她碰面。
二人相伴一同前去户部。
王声远路上为她介绍道:“户部所属有四司,想必你是知道的。即户部、度支、金部、仓部。”
方拭非点头。
户部四司中,户部掌户口、土地、赋役等杂七杂八的事务;度支掌天下租赋,水陆道涂等;金部管库藏出纳,京市及宫市交易等;仓部则掌管天下库储、出纳租税、官员禄粮等。
各司间交集不少,然事务实在过于繁杂,总是疲于协调,叫人头疼。
杜陵也说过,户部这地方,会做人,比会做事要重要。
王声远自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对着她说:“我户部虽然辛苦了些,但在各部都是说得上话的。”
毕竟管着官员禄粮嘛。
接下去就开始诋毁了。
“刑部官员叫人敬而远之。工部官员沉闷不善沟通。兵部等人野蛮粗鲁。礼部众人恃才傲物。吏部就更糟了,朋党比周,极不友好。哪像我户部?都是志同道合,赤诚相待。”
方拭非:“……”
王声远:“哦,你切莫往外说,本官是不认的。”
“……”方拭非,“……”
“哈哈,”王声远见她绷着脸强装严肃,不禁笑道:“只是说句玩笑话,叫你能轻松一些。其实你本次科举头名,殿试也未出差错,陛下还对你赞赏有加,换一个人,直接任个六品员外郎,也不是不可以。如今只能屈做一名主事。我知道你心中会有不平。”
方拭非:“学生不会。”
“嗯。当年杜太傅,也是从主事做起的。”王尚书便不反驳她,只是鼓励道:“本官会记得你,你认真做事吧。”
王声远在前头带路,直接领她去了金部。
“金部主事暂且空缺,但你不能马上就任,先来观摩两日。看看他们都做什么,能上手了,我会让人给你安排。”
方拭非点头称是。
众官员见他过来,同他招呼了一声。
王声远问了一句,知道今日员外郎不在,金部郎中倒是在。
王声远高兴道:“我叫你来此司,就是因为这人在。你跟他好好学,不懂可以尽管问。”
方拭非:“哦?”
王声远回头:“不要学着他们阴阳怪气地说‘哦’,难听。”
方拭非摸摸眉尾,尴尬一笑。
王声远将人带到金部郎中办公的房前,叩门进去。
郎中正在桌前整理书册。
这金部郎中看着只有三十岁上下,五官很是清秀,更脱俗的却是气质。一身普普通通的官服,硬是穿出了股儒雅才士的风度。衣领腰带以及袖口,都理得平顺,腰板挺直,坐姿端正,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方拭非此生是第二次见到如此一丝不苟的人,前一个就是杜陵。
真是天呐,这样的怪胎竟然还有第二个。
叶书良起身迎接。视线瞥过方拭非,颔首示意。
他目光很柔和,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你,也会觉得是在笑。
“贤侄。”王声远满面春风地将方拭非拉到面前,互相介绍道:“这是叶郎中。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方拭非。今后他在你手下做事,若是冲撞了,望多担待一些。”
方拭非:“学生见过叶郎中。”
叶书良又是点头。
王声远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本官还有事,就先离开了。人放在你这,可别吓跑了。”
叶书良:“尚书请去忙吧。”
王尚书很放心地离开了,将方拭非留在这里。
叶书良问:“会看账,会做账吗?见过京市的账簿吗?各地各铺的账簿都有些不同,你得督促下面将不对的改正过来。有些事,责令下属去办,别怕得罪人,反给自己揽事。”
方拭非:“是,也学过一点。”
叶书良便主动把桌子清出一角,让方拭非坐下。出去喊人,拿来一本账册,让她做核实登记。
方拭非在他跟前坐了一个下午,明白王声远为何要将她塞到叶书良手下了。
这人不多话,特意停了手上的事来教她。见她的确会一点,就只是看着,出错了才提醒一句。可说的话都是紧要的。不催促,也不责骂。
下属送来公文要他过目,他看着看着无奈发笑,也只是命他们尽快修正。
天色渐沉,他让方拭非先回去休息,自己则留下继续处理堆积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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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行远在家里等了一天,苦巴巴吃了晚饭,才见方拭非从街头笑嘻嘻地跳着回来。
林行远问:“今日不就是个殿试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留那么吃饭了?”
方拭非说:“户部刚回来呢。”
“这就去户部了?!”林行远惊疑道,“吏部那边都登记好了?就许了你户部?谁同意的?”
方拭非身形慵懒地坐到宽椅上,吐出一口气,说:“王尚书提携嘛。”
方拭非用手指触了下桌上的茶壶,发现是凉的。反正口渴得厉害,不好讲究。提起壶身,见林行远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日不见就想我了?”
林行远也说不清楚,只是心底说不出的忧郁。倚在门口,斜阳照了他半身。他一张脸泛着金光,叹道:“自你在书院就读,再到京城赶考,一直来我都觉得你不可能做官。没想到你一步步,竟然真的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