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确实也是个扰乱对面军心的好法子。
可如果用这个法子的人倒戈了呢?
蔡相向来多疑。
只要稍想过一次,他便再也无法将这份猜测怀疑压下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去询问试探方应看,因为他不想冒险。
不想冒险,那就只能把路封死堵绝了。
最后一次试图入宫私下觐见被拒后,他心中有了决断。
江容得知他开始行动的消息,已是傍晚了。
消息是杨无邪特地通知她的,自初一那日窥到了江小鱼的计划一角后,苏梦枕回去后,几乎是立刻推出了全盘。
他觉得这计划委实大胆至极,可若是成功了,悬在江山社稷上方的那把刀,也就被抽走了。
苏梦枕与自己的军师商议了一下,最终决定配合这个计划,调动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力量,探查相府的动向。
“蔡相为掩人耳目,吩咐了六分半堂,从今日下午开始,寻由头与风雨楼起冲突,在京中制造混乱。”杨无邪对江容道,“如此,皇城护卫被惊动,他再趁乱离府入宫,便不太显眼了。”
江容立刻反应过来:“他正欲入宫?带了多少人马?”
杨无邪摇摇头:“皇城之外,有风雨楼和神侯府,对他来说会有点麻烦,可皇城之内,少有非他麾下的,他不需带人,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
“我立刻去!”江容知道是时候了,神色坚定,“还有,帮我谢谢你们楼主。”
“巧了。”杨无邪笑了一声,“楼主也有话让我带给江谷主。”
江容:“欸?什么话?”
杨无邪说:“楼主说,让江谷主放心去,皇城之外,便是六分半堂倾巢而出,他也能顶至天明。”
江容想,这种时候还真是叫人为难。
因为她既需要他这么做,又不希望他因此耗费太多心神,毕竟他的身体还未彻底养好。
最终她只深吸一口气,对杨无邪道:“那除了谢谢,你再多替我带一句吧。”
杨无邪:“江谷主但说无妨。”
江容:“事毕之后,我会去见他。”
说完这句,她也不管杨无邪是何反应,就起身牵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家门。
元月的京城,晚来风急,从夕阳霞光万丈到落日余晖彻底消失,似乎只需要一瞬间。
江容策马狂奔,行过汴河时,本欲直接往皇城方向去,但想到蔡相挑这个时辰行事,是因为此时戒严最重,她便改了主意。
其实她手里有她师兄的金令,便是直接去到宫门口,说要进去面圣都可以,禁卫军绝不会阻拦。
可那样的话,难免会冒最后时刻打草惊蛇的风险。
江容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坏了亲爹好不容易布下的这盘杀局。
所以她调转方向,去了芙蓉榭。
她打算借天子为私会李师师而建的地道入宫。
时辰尚早,芙蓉榭才刚开门,她没走正门,而是直接掠过河面,从李师师那扇临河的窗户里钻进了她的房间。
李师师之前见过她爹娘,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他们正在做的事。这会儿见了她,听说她要借地道一用,竟也完全不惊讶。
“那一位曾说过,这地道是直通他寝宫的。”李师师把自己知道的简单说了一下,“你若由此入宫,比得小心再小心。”
江容点头:“好,我会的。”
说罢,她就入了房间里那个被掩在床后的不起眼入口,顺着石阶快步走进了以夜明珠为灯火的地道。
这地道跨越半个京城,偏偏修得狭窄,甚至无法让她像平时那样把戟背在身后行走,因为会碰到悬在地道顶部的夜明珠。
不过和眼下要入宫解决的事比起来,这点困难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狂奔了一路后,她终于穿过半座京城,来到了宫墙之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与李师师房间下一个样式的石阶,江容握紧了手中长戟,毫不犹豫拾级而上。
尚未走到最上方,她就已经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动静。
和她猜测中不太一样,那似乎是人纵情声色时发出的声音,带着狂放与欢喜,其放肆程度,比起天子寝宫,倒比李师师住的芙蓉榭更像秦楼楚馆。
江容站在门后,定神听了片刻,认真辨认了一下,发现女声不止一道。
也就是说,这刚入夜就被召来侍寝的女人,不止一个。
江容:“……”我忽然有点理解我爹为什么总忍不住发表大逆不道言论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趁蔡相还没进入天子寝殿,先从地道里出去,换一处能看清寝殿的地方静候对方入局的时候,外头又传来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
是个太监。
太监自然是替蔡相通禀的,可惜天子大概不想见,直接来了一句让他先回去。
下一瞬,殿内的寻欢作乐声陡然静止。
取而代之的是天子愤怒中带着不耐的问话声:“爱卿这是何意?!”
江容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她知道,蔡相这是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可天子还在说话,还在愤怒,就意味着他还没完全表明自己的谋反意图,江容只能暂且忍耐不出。
所幸蔡相做都做了,便也没有在最后关头反复拖泥带水。
天子震怒未半,他便开始阴阳怪气地指责天子,说自己之所以会作今日之选,全因天子先失信于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之选”到底指的是什么,便也呼之欲出了。
蔡相一声令下,甚至没有自己动手,便有听他指挥的宦官上前。
江容听到这一声令,心知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再不犹豫,一戟破门!
她这一戟下来,不仅惊到了准备动手的宦官,也惊到了本来在寝殿里侍寝的宫妃,一时间惊叫声充斥了整座寝殿。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江容出手,便绝无余地。
第二招挥出,她的戟便刺穿了那个离她最近宦官的心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到了蔡相跟前。
江湖相传,蔡相本身就是一个绝世高手,只是他身在高位,很多时候不用亲自出手,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现在江容站到了他面前,心中却没有可以确认传言真假的兴奋感。
她知道,眼下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太不能出差错了。
于是不等对方开口或抬手,她就径直出了第三招,朝其一戟扫了过去!
蔡相大骇,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心神,开始着手应对。
然而他可能真的身居高位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太久,在这种生死交加的关头下,他不仅动作慢了一拍,就连手也不自觉地颤了颤。
江容则与他截然相反。
她其实察觉到了他武功很高,但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她一旦退了,这个费了许多人心力的杀局,就彻底完了。
凭着这份心情,她硬是扛住了蔡相反扑最猛的那几招,长戟横出,如狂风吹散乌云,带着一往无前的声势,将几乎吓破了胆的天子挡在身后。
二十招过去,他二人之间的胜负没有分出,但寝殿之外的胜负,却已分得不能更明确了。
因为他的人始终没有进来襄助于他。
思及此处,江容心下稍定,出手也更游刃有余。
看着眼前的对手在自己戟下愈发忙乱的模样,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幼年时期,她与她师父韦青青青在恶人谷底的一次对话。
那时韦青青青对她说:“你选了戟,等于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江容以为他说的是如果她选刀或剑,他和燕南天都可以帮到她更多。
结果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戟的门槛,比刀剑都低,但若想真正用出这件兵刃的精髓,则比刀剑更难。”
“它不是单纯用来与人比拼武功高低的,它真正的归宿是战场。史上用戟之人,非惊世英雄,即碌碌之辈。”
于是江容懵懂地问,那怎样才算是惊世英雄呢?
韦青青青道:“等将来,你用你的戟杀掉它最该杀的人,你便懂了。”
当然,就算一辈子都不懂,那也无妨。
现在江容懂了。
之所以难用出戟的精髓,是因为它从创造之初,就是为了一件事——
“斩国贼。”
☆、60
寝殿外的局面被控制住了, 而寝殿之内,因有江容, 蔡相愣是没能近到天子之身, 反而被她的戟逼得一退再退, 一身狼狈。
但他到底比江容年长许多, 内力浑厚, 一时半会儿, 竟还能支撑下来。
江容深知这一点,但没有着急。
事实上,相比功亏一篑的蔡相, 她本来也不需要着急。
对方在她戟下, 虽然可以勉力支撑,但动作逐渐狼狈也是真的。
而且她气定神闲,蔡相心里就更担忧, 紧张之下, 不仅出招应对变慢,每一招之间的破绽,也愈发明显。
江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 觉得手中的戟与自己浑然一体。
她脑海里闪过很多事, 但她的表情却出奇平静,仿佛他们之间胜负已定。
又是三十招过去。
在她愈发行云流水的攻势下, 蔡相已无路可退,背后便是天子的寝殿大门。
宫门外灯火辉煌,皇城最璀璨的一刻已然到来。
江容一戟挑出, 人随之压上,用横刃把人逼出宫门。
下一刻,她与她的对手就彻底暴|露在了门外的侍卫和禁军面前!
她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骂了一句无耻国贼谋朝篡位。
人群哗然。
而她不等蔡相反应,便又是一戟!
韦青青青教过她的招式,多是最简单的那种,因为他觉得,徒弟到底适合或喜欢用什么风格的招式,得由徒弟自己来决定,作为师父,他只负责帮徒弟把基础打牢靠。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江容现在用的这一招。
那是韦青青青教过她的唯一杀招,由他的「千一」演化而来,配合戟的特点,做了一些改动。
江容天赋卓绝,在恶人谷习武学医期间,几乎没碰上过什么困难,唯独这一招,令她练了多年,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彻底掌握。
可她想,到了这时候,她再不用,那她顶着昆仑风雪苦练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心念一动,戟身随之转动,似是挽了一个枪花出来。
可若是离得近一些,眼力再好一些,又会发现,这里面暗藏了无数细微的招式,却不曾泄丝毫力出来。
光影交错之间,蔡相从她雪亮的横刃上,看见了自己仓皇的身影。
漫天星斗之下,江容踏着风再度逼近。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把一杆戟用成了千万杆。
周围的气流随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中炸开。
她睁开眼,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却没有收势。
她的枪尖刺入了对手喉间,皮肉被破开绞碎,鲜血喷薄而出。
而再往上,则是对手不可置信的表情。
蔡相的确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断了颈,他甚至没看清江容的这一招,就已经没了气息。
他颈中鲜血飞溅而出,裹住她半个戟身,还有些沾到了她衣服上,令她的衣袖瞬间被染至血红。
满宫寂静。
江容抽回兵刃,竟是完全没管禁军和侍卫的反应,就拖着蔡相尸身,重新入了天子寝殿。
天子受了大惊吓,在她把人逼出去后,就晕厥过去,这会儿还倒在龙塌上。
那两个被召来侍寝的宫妃,则是胡乱穿了穿衣服,守在边上瑟瑟发抖。
见江容把尸体拖进来,她们抖得更厉害了。
江容:“……”
“陛下还好吗?”她问。
“还……还……”吓得太过厉害,竟连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了了。
江容再度:“……”
她想了想,松开手,上前探了一探晕厥的天子脉门,确认他只是惊吓过度,并无他碍。
就在此时,宫门外的侍卫统领,也终于缓过神来,在外面跪了下来,说要求见陛下。
江容扫了那两个宫妃一眼,说:“你们谁出去把陛下的情况说一说,再派个人去请陛下半个月前从宫外请回来的那两位高人。”
结果话音刚落,她爹娘的声音也在宫门外响了起来。
江容心想那正好,宫里现在一团乱,还是交给他们处理吧。
于是她立刻提着戟出去了,当着禁军首领的面,把寝殿里的情况交代了一番。
她娘立刻会意:“那我这就进去为陛下诊治。”
江容:“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江小鱼敏锐地捕捉到她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挑眉道:“你现在就要出宫?”
江容还没点头说是,一旁的禁军首领先叫出来了:“不可!”
江容:“……”
“有何不可?”她问,“我斩了以下犯上的国贼,救了陛下,难道你还准备反过来把我关起来?”
“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禁军统领道,“只是陛下还未醒,待他醒了,他势必要寻——”
江容:“那就待他醒了再说,我还有事,我得先出宫。”
禁军统领:“姑娘这样,只会让我们难做。”
江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她师兄的金令,道:“这个东西,你们应该认识吧?”
禁军教头的金令,不认识才是怪事。
“我是真的有事。”她说,“何况国贼已除,我留在宫中也无事可做,而且你们见过了我的功夫,应该知道,我真要走,你们拦不住。”
她就这么拿着金令,穿过重重禁军,一路朝皇城外去了。
江小鱼在她身后问她,到底急着要去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