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郎中伸手拍了那药童一记:“莫张口胡咧咧。医者父母心,怎能为块糕点说出这样歹毒的话来?将来你行医济世,难道全看赏钱丰厚与否才给人诊治?”
  “人家高兴与否是人家的事儿,有喜了就得赏你?腹里那孩子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秀才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难怪适才那悦欢妹妹跑得那样急,原来她家姐姐有喜。却怎么不高兴?
  难道真像他娘所说,那妇人不是正经来路,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大见得光?
  转念就忆起在巷子里曾见过的那妇人的模样,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微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很体面的样子。这样的人会是给人做外室或是与人乱来的?
  屋里头林云暖默默流了会儿眼泪,许久方平静下来。
  她心想,大抵她和木奕珩便是孽缘。
  一走两个月,此时方知腹中又有了他的骨肉。
  后头那些日子虽没顾忌,木奕珩在最后关头也不敢不小心。沈世京说得吓人,两年内不养好身子就有孕,生产时恐又要受大罪,说不准小命儿都要丢了。为着这句话木奕珩再怎么冲动也不敢弄在里面……生怕累她受苦。
  路上她吐得厉害以为又是水土不服,小日子没来因她身子向来虚空也没往那方面想。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也知道她和木奕珩的法子不保险,这回真中了标不由暗骂自己白痴。
  可……这是木奕珩的骨血。
  她舍不得拿掉,舍不得伤害它半毫。
  冥冥中这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牵绊着她和木奕珩的缘分。
  ………………
  大都早早飘了雪花。
  清早木奕珩就纵马到京郊的野梅林里,给母亲扫了墓前的雪,靠在石碑上坐着,举着酒囊仰头豪饮。
  坐了牢获了罪,连降三级军衔,手里私兵给收编了一半。
  这些损失还不止,镇日骑马横冲直撞酩酊大醉不知已被言官参了多少本得罪了多少人。
  都知道他发妻携子走了,是给陶然郡主让位。
  都说他这份伤心是装出来的,走了个没家世又年长的妻,迎进个身份高贵又稚嫩的郡主,有什么不乐意的?
  疯癫之名是早有的,谁人不知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装什么情圣扮什么情深,端看他哪天折回头去跟临川王下跪求娶郡主做天家女婿。
  这些话说得人多了,连当事人都有些信了。陶然在王府静候他来提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坐不住了。
  木奕珩将空掉的酒囊扔在地上,伸手抹了把嘴角,头靠在那石碑上闭了眼。
  梅香沁入鼻中,冷冷幽幽淡淡。处处是回忆。
  这片梅园他带她来过,那时他刚弄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意,有了与她厮守下去的念头。
  想把她柔弱的肩头揽在手上,扣住了,一辈子不放。
  陶然就在这时走到他身前。
  雪粒子漫天,她脸和手冻得发红。从木奕珩出了木府的门,她就一直在后悄悄跟着。
  木奕珩似乎睡着了,这样冷的天他睡在无字的墓旁。
  他究竟要为那个女人伤心堕落道什么时候?
  他可知道,她爹有多伤心多失望?她又有多心疼多委屈?
  她哪里比不得那个女人?至于叫他心心念念成这样!
  陶然小心翼翼的凑近,羊皮软靴底踩在雪面上沙沙作响。
  她伸出手想推一推他,把他喊起来。
  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就见一柄短刀横了过来。
  冰凉的刀刃擦着了她的指尖。
  陶然惊呼一声缩回手,眸中蕴起委屈的怒意,“木头哥哥,是我!”
  木奕珩挑开眼帘,好一会儿才找回焦距看清面前的少女。
  他没作声,直起身子站起来,扭头就朝前走。
  陶然连忙追上,喊他:“木头哥哥,你等等我!”
  木奕珩脚步不停,陶然加紧了步子,从后扯住他衣角。
  木奕珩定住身形,回过头来。
  他不语,这般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叫她无端地手足无措起来。
  从前他总是爱笑,对她再好不过,自从上回她喊了林云暖去王府,他就对她再没有好脸色。
  她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么喜欢他,为了他,不惜放低自己身为郡主的自尊,去求那个低贱的妇人。又不是她把人撵走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生她的气?
  陶然眼圈一红,小声喊了声“木头哥哥”。
  木奕珩嘴角沉了沉。
  挥手,拍掉了少女扯住他衣角的手。
  陶然顺势抱住他手臂,泪凝于睫:“木头哥哥,她已经走了!她这样狠心弃你不顾,你还要想着她么?你这样糟蹋自己,陶然真的好心疼啊!你忘了她吧。你看看陶然啊!我哪里不好?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我才是你该想着的人啊!”
  木奕珩表情有了变化。
  他挑了挑眉,嘴里发出“呵”地一声。
  陶然拧紧了眉头,死死攀住他的手臂,“木头哥哥,我……”
  木奕珩开口了。
  “你比她年轻?”
  他挑眉,上下打量她。
  “比她漂亮?”
  陶然咬紧了嘴唇,有点惧怕他这样的目光。
  将她上上下下来回看了两遍,嘴角笑意意味不明,叫她一颗心忐忑不定,猜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木奕珩冷笑道:“别说,我没瞧出来。郡主有何过人之处是木某未见识的,不如一揭庐山真面目。”
  他陡然靠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冰冷的嘴唇就在咫尺,几乎快要贴到她嘴唇上面。
  陶然心跳如鼓,紧张地盯住他两片薄薄的嘴唇。
  木奕珩阴阴地道:“不若郡主叫我见识见识?”
  陶然觉得喉咙里头又紧又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木奕珩松开她,抱臂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
  他挥手催促:“郡主愣着做什么?既然要投怀送抱,既然要证明你比她好,来,你就在这儿,解了衣裳我瞧。”
  陶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听见了什么?
  木奕珩叫她在这疾风骤雪的林子里,解衣裳?
  他没耐心瞧她在那羞恼不已百般纠结,嘴里冷嗤一声,扭头就走。
  陶然急了,快步追上,拦在他前头。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说他在外的种种疯癫,心痛的要裂开一般。
  好容易见着他,跟他说话,她舍不得再分别。
  陶然抿了抿嘴唇,回想自己从那些书里看到过的。木奕珩曾说,他没把她当女人,所以对她没任何想法。
  此刻……就是她证明自己的时候。
  为所爱豁出尊严,她不觉得委屈。
  陶然垂下头,低低地道:“木头哥哥,我……我解衣裳,你就……留下么?”
  木奕珩冷哼一声,抱臂无所谓地站在那儿,不承认,也不否认。
  陶然咬了下嘴唇,把心一横,伸手拽开自己的披风带子。
  雪白的狐裘披风落地,带着少女体温的内绒里扑了凉凉的雪。
  陶然身子微颤,伸手又扭开了颈子上的如意扣。
  木奕珩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视线并无焦距。陶然不敢抬眼看他,闭起颤颤的羽睫敞开自己香云织锦质地的夹袄。
  里头就是中衣,还有肚兜……陶然冷得直打颤。
  到此刻,木奕珩没任何反应,叫她紧张忐忑得不行。
  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把他留下,自己还有脸再见他么?
  若是胆怯退步,再想追上他,想必更难了。
  陶然对自己的姿容是有信心的。
  她狠一狠心,伸手将自己中衣带子扯开,肚兜系带跟着给扯了下来……
  木奕珩就在带子松开前的一瞬,陡然失了耐心。
  他转身就走,瞬间距她老远。
  少女青竹般的身子被寒风吹透了。
  敞开的衣裳里灌了风雪,她倔强地保持站立的姿势。眼泪瞬间决堤,她大声叱骂他:“懦夫!不是你说要看么?如今你连看都不敢看!你怕自己动了心,你怕你心里有了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木头哥哥你给我看清楚,我陶然如今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有的我也有,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木头哥……”
  木奕珩解开外袍,并不回头,手一扬,就叫大氅将陶然全然罩住。
  他涩涩地道:“不必了。”
  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若硬气些,恐我还高看你一眼。”
  “如今这般下贱模样,没得叫人恶心!”
  “跌份儿到这地步,给你老子丢人。别再叫我看见你。”
  木奕珩很快消失在雪雾中。
  陶然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悲伤地哭了。
  原来舍下自尊,换不回心爱的男人。她愿意以身相慰,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无。
  …………
  木奕珩最终还是没娶陶然。边境告急,他自动请缨去了南疆。
  转眼一年过去,京里关于木奕珩的话题早已无人说起。
  而某个南边水乡,林云暖刚奶睡了才足百日的小女儿。
  午后屋里地龙烧的火热,钰哥儿和小丫头并头睡在炕里。林云暖揉揉酸痛的腰,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悦欢在隔间儿绣一对枕头套儿,见她起来,忙不迭过来把她扶着。
  “大夫不是说你得静养着?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自己下地做什么?瞧又头晕磕在哪儿,碰伤了怎么好?”
  林云暖前几个月生产受了罪,如今正在休养阶段。听悦欢唠叨了一堆,才抿嘴笑道:“总躺着也不行。我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关着自己才从大都出来的。”
  悦欢搀她坐在一旁的榻上,“如今天寒地冻的,姐姐莫不是还想出去耍子?”
  林云暖端起她放在一旁的绣绷子看了两眼,“怎么还动手做起这劳什子?怎么咱们配的胭脂膏子卖不出,得你下手给人做绣活贴补家用?”
  悦欢无奈地在她身边坐了:“别揶揄我。咱们又不是不够钱用,是姐姐闲不住,非要做点小买卖打发日子。我这刺绣不收钱的,汤婶子上回提了一嘴,说帮咱们又找了几个大户的客,少不得多卖十几两银子,我心想着给她绣点东西,算还她一人情。”
  林云暖闻言一笑:“真的?这汤婶子一张巧嘴,可替咱们销出去不少货了。回头还得吩咐药堂多送点珍珠末什么的来,免得做的不够卖的。”
  悦欢唉声叹气地瞥她一眼:“好姐姐,莫操心这些了!眼见年关,今年不是说,太太要偷偷过来一趟?您身子骨这般,不惹她伤心才怪。您山迢水远的独自在这过活,已够太太难受了。再见您这幅模样,您想想……当娘的什么心情呢?”
  林云暖伸指头戳了悦欢一记:“瞧瞧你,罗里吧嗦,成了老太太了!我怎么不好?什么模样?我自在欢快着呢。如今儿女在身边,又有你们,能做点小买卖,闲了到处逛逛,不知多惬意。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从前是旧病根,在宅门里头过活压力大,身子不易好。这一年怀着小的细加调养,沈大夫开的方子一直不曾断,其实好得多了。你别跟着瞎操心!”
  悦欢摇摇头,知道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
  知道林云暖闲不住,帮她把瓶瓶罐罐的香料粉末端过来,让她靠在榻上盖着毯子鼓捣。
  外头有敲门声响,没一会儿婆子开了大门,就见白秀才缩手缩尾地捧着一只大碗慢吞吞跨入院子。
  林云暖抿嘴一笑,斜眼看向悦欢。
  悦欢红透了一张脸,微微沉下嘴角,不悦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
 
 
第93章 
  白秀才今年秋天才考过乡试, 如今还没放榜, 三年一回这考试他已经考了两回。白老太嘴上各种吹捧儿子天纵奇才, 其实这回考试并不敢太抱厚望。白秀才自己也知道自己,他没正经进过府学, 全靠自己一味苦读, 开蒙的老师父也不大帮得上忙。他自己心里也嘀咕, 不敢太寄望,又盼着能吐气扬眉, 考了举人才算半只脚踏上仕途。
  旁的秀才有些开私塾给人教书, 赚的束脩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因他还怀着大志, 生怕耽搁了自己读书,也就给人写写信抄抄书, 赚点铜板。家里清苦, 原先也不敢想娶妻生子的事。
  这两年不知是给他娘念叨的,还是自己确是年纪大了想法多了, 越发挨不得凄苦。
  有时整夜读书,也幻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旁替他剪烛花,添炭火。若是聘个白净貌美的妻, 这样的深秋冷夜, 在怀中贴着抱一抱……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做这梦时看见的是谁的脸。
  白秀才是那种标准的文弱书生长相,面皮稍显蜡黄, 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只是穿久了领口袖口都已磨得发白变色。
  从他赶考回来,这已是第五六回 来找悦欢。
  因他格外怕羞不爱说话,才越发显得他这举动不寻常。
  隔院儿的何嫂子已和林云暖说几回,猜测白秀才莫不是看上她妹子悦欢了。
  林云暖从前身边贴身使唤的是朝霞晚霞两姊妹,晚霞婚后林云暖还了她自由身,在筠泽和她娘家兄弟合伙开个卖粥的小店。朝霞本是要跟她嫁进木家的,被林太太以“她以前在你和唐逸屋里伺候过怕奕珩瞧着心里不舒坦”为由劝住了,留在钱氏身边做了使唤的,也成了家。如今她身边就只有悦欢。
  是来京城后她自己挑的人。年纪小小快人快语,对她很是忠心。
  清风虽好,毕竟跟她的日子短,她要出来过平凡人的日子总不好拖累太多。
  就带了悦欢一个,打算给她选个可心的人。
  白秀才比悦欢大十岁。除开人品性格背景都不算,白秀才的娘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悦欢若是嫁过去,婆媳之间糟心事少不了。
  林云暖默默叹了一声,心想自己未免想得太远了。先看看悦欢的意思再说不迟。
  白秀才涨红了一张脸,低垂头,站在门口把手里的东西献过去,“我……我娘酿的蜜枣……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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