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宋将军本是十分殷勤,听说要借的竟是木奕珩,登时露出为难面色:“国公有所不知,这位刺头,可并不好管束。原是临川王推荐的人选,回京入职本就有些忌讳的,又不知如何恼了威武侯,特别交在我手底下,叫我好生杀杀此人锐气……”
  这点事卫国公如何不知?正因知晓,这才不得不出面打救,总不能真叫他折在童杰手里。
  “此事您不必为难,只管推在卫某身上……”
  宋将军已在心里暗暗惊叹起来。——“真真瞧不出,卫国公口口声声说要致仕归乡,再不理朝中事,转眼就在东营摆起国公派头,公然拿了自家儿子的仇人去,想要公报私仇。”
  “果然是好城府,这口气一忍便是三年,委屈卫世子三年在家中不出,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日,有个正经由头将仇敌控制在手,慢慢磋磨,便是致人‘因公殉职’,旁人也无法指证他什么。”
  此刻卫国公正与“仇人”四目相对。
  对面的小子有一双非常锐利的眼。
  下巴线条凌厉,抿起嘴唇的模样显得有些凶狠。
  这份凶狠中和了他太过阴柔的五官。身量颀长,穿铠甲的模样十分阳刚。
  卫臻一世与诗书笔墨打交道,威武侯若是“武能安国”,他便是“文可兴邦”,两人为今上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如今卫氏门生也算遍布天下,近年提□□的各地官员,哪个不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正在逐步取代从前的木老太爷,成为新一代的绝世鸿儒。他没想过,自己的骨肉会是这种匪质痞气的儿郎。
  “奕珩。”他唤出这个名字,用了极大的力气,从前这般称呼,是为显亲昵,为让世人觉得,他依旧顾念与木老太爷的昔年师生之情,如今唤来,却全然变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关系。
  木奕珩腰背挺直,目光淡淡打量面前的人。
  卫国公,卫子谚那混账东西的父亲,假惺惺的、欺师灭祖的伪君子。
  “不知国公有何见教。”他下巴微扬,对眼前人没一点尊敬之意。
  卫国公并不恼,他笑了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我想请你随我一同去齐地赈灾,约三五个月,回来后,依旧回你的守御所做千总,你意下如何?”
  只要他不是太蠢,就应该听得出来,他是在救他,帮他脱离童杰的辖制。
  三个月归来,添几笔功劳,他身份又不一样,不再是临川王这遭猜忌的宗亲亲信,而是他卫国公颔首认可之人。
  可惜木卫两家积怨已深,木奕珩自小便对此人毫无好感,平素家里提起卫国公,多半只以“狗贼”二字代之。
  木奕珩冷冷一笑:“属下不能领命。”
  “为何?”卫国公想不通,他缘何如此蠢笨。
  “私事。”木奕珩露出不耐神色,装模作样的一拱手,“属下要去操练了,国公自便。”
  他转身就走,没半点留恋。
  卫国公手在袖中捏住,指节微微泛白。盯视这背影,想到他背上的伤痕。
  木奕珩这些年在木家名不正言不顺,幼年凄苦,失却二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哪有那么容易重拾回来?木奕珩又是给养歪了的,性子喜怒无常,戾气深重,想叫他回心转意,实是千难万难。
  可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血与自己离心离德,他又如何忍心?
  这些年与荣安相互防备、又相互陷害,身旁几个侍奉的婢子,没一个能诞下孩儿。
  难道自己筹谋半生换来今日富贵权势,便要尽数遗给卫子谚那贱种么?
  ……
  金莹的事,很快就打听出来。林云暖听闻后,咋舌半晌。
  木奕珩对外面的女人向来挺和气的,没想到翻脸不认人时,实在有点可怕。
  据说好些个浪荡子拿了信物上门,说与金莹有情,请求丛老爷做主,将金莹许给自己。
  本来一家女百家求是件极有脸面的事,可上来求亲的儿郎都说自家姑娘与其有私,这就有点恐怖了。
  金莹的婚事只好匆匆定了,许给外县一个小吏为妻,好堵住那些求亲之人。如今金莹被丛家以“为抱恙的外祖母祈福”的名义,给送到家庙里闭门思过。
  要说这事和木奕珩无关,林云暖第一个不信。
  不过这手段,未免太阴损了。
  怪不得木二夫人气病了,原以为金莹进门,能给她填补些丧女的哀痛之情,如今不仅筹谋不成,还失了一颗好棋,岂能不气?
  她在屋里沉吟,悦欢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奶奶,那春熙又往外头去了。适才松鹤园一个小丫头过来,鬼鬼祟祟叫了她去。”
  林云暖点一点头:“由得她,你且安排备好热水,一会儿九爷回来,定要沐浴的。”
  悦欢有些迟疑:“奶奶,如今您嫁进来四个多月了,那春熙明显与奶奶不是一条心,您当真就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将奶奶的私事传扬得到处是?”
  林云暖轻轻一笑,推悦欢去做事:“没事别来操心这些,安心做你的差事,你整天将眼睛盯在她身上,忽略了自己活计,到时人家反要来指摘你。再说,也没什么比九爷更要紧的事,你快去。”
  亥时木奕珩方归来,虽在营里已经换过衣裳,脸上挂笑,眉梢眼角的疲色却是藏不住的,不过不想她忧心,所以绝口不提他在外头的苦楚。她便也不问,安心做个被人护着的傻子。
  热水蒸腾,雾气氤氲,木奕珩泡在浴桶里头,几乎睡着了。
  身后,一双柔滑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点一点松乏他紧张的肩背。
  木奕珩眯眼叹了一声:“娘子好手艺……”
  林云暖微微一笑,稍稍弯腰替他按摩。很快,木奕珩就按住她手,“你久站要疲累的,不必按了,快去歇着。”
  林云暖轻轻叹了一声,他待她这样好,……“木奕珩,金莹的事,是你做的么?”
  轻轻的问出来,不想费力去猜。
  木奕珩嘿地一声笑了:“谁说什么给你听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似乎要揪出那告密之人好生惩治的样子。
  “我自己打听来的。”林云暖抿唇,犹豫要不要劝他,“其实当日她已然颜面尽失,以后不会再对我们有何影响,我其实有些不忍心,毕竟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木奕珩冷笑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来。
  他随意走到架子前取袍服穿上,手勾在她腰上,扶她从净房出来,转入内室,将人安置在椅上坐下。
  “她给我下药这没什么,”木奕珩道,“可她不该惹你。你怀有身孕,胎相不好,府里谁人不知?她非在你生辰之日行此事,你当她,真的只为一个妾的名分?”
  林云暖闷头不语,默了片刻。
  木奕珩转身,端了姜茶抿了一口,回过身,肃杀之气散去,重新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罢了,不提他们。最近我忙,可闷着你了?”
  她怎么会闷?林云暖笑而不语,有些内宅琐事,不欲与他提及。有些牛鬼蛇神,她独自便可料理,只等时机到了,抓了现形,杀一儆百,便可断绝后患。
  …………
  卫国公的内院书房,向来是府中禁忌之地。客卿和朝臣们与他议事,多在外院接待,内院书房是独属他一人的冥想之地。里头收藏许多画轴,尽绘着同一人。
  或坐或立,或临水照面,或凭栏而笑,瞧眉眼,依稀有些熟悉,若叫林云暖瞧见,怕要惊叹,何人将她的丈夫入画,还装扮做女人?
  卫臻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卷画轴边角处的浮灰,展开来痴望半晌,叹息半晌,卷回画卷,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在纸上写出几个名字。
  景柔,辰宇,君琰……一个一个写出来,总觉不甚满意,随手将纸揉成一团,从新铺了小金笺边想边写。
  纸团滚到一对玉底金丝履前,被一只细细的手拾起,拨开来。传来一声嗤笑。
  卫国公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脸上瞬间堆起不达眼底的淡笑来:“不知殿下有何训示?何不吩咐人传了我去,累殿下降贵前来?”
  荣安没带从人,独个儿走入这书房。
  成婚二十六年,踏足这书房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卫国公见她不答,也不介意,扬声唤道:“来人。”
  荣安将手里纸团丢掉,轻笑:“不必了,人都被本宫遣走了,有些话,我们夫妻单独说说。”
  卫国公无可无不可地在椅中坐了。桌案上还摊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有男名有女名,均是选于优美诗文,饱含美好寓意的,荣安眸光掠过那些名字,枯瘦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讥笑。
  “二爷是,眼见认子归宗无望,便开始,在那还没降生的孙儿身上动心思了么?”
  卫国公眯了眯眼,保养得宜的脸上毫无波澜。
  这样私密的事被人知晓,他非但不意外,反而好脾气地点点头,“所以,殿下想说什么?”
  “若本宫说,本宫不准呢?你就不怕,本宫叫人弄死了那野种?”
  卫国公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浓眉一扬,抬起脸来,那张叫荣安痴迷又痛恨的脸上,尽是轻蔑和不屑。
  “殿下说谁是野种?”
  “究竟卫某儿孙是野种,还是殿下当年与侍卫私通生下的是野种?”
  不可触碰的秘事被重提。荣安陡然狂躁起来。
  她眸子泛红,不健康的面色涨成了紫色,眉头不由自主地抖。
  “卫庸和,子谚便是野种,也是你一手设计陷害而来!我偏要占着你国公府妻位,叫我的儿子做你的世子,继承你一生所有所谋,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这二十六年,你便是心头滴血,不也只能巴巴忍着么?你便是如何想念那不要脸的贱婢,不也只能乖乖的娶了我么?没有我荣安,你焉有今日?你只需给我牢牢记着,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馨徽的雷。感动,嘤嘤嘤,上章红包都发啦,不知有没有遗漏的呢?谢谢大家啦。不定期还会再发一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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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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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们的营养液和雷。写文真幸福啊,能遇到你们。
 
 
第50章 
  卫国公面容沉静无波, 不为所动。
  提及旧事, 谁更伤怀, 如何计算得清?
  荣安几乎是嘶吼着控诉完那些话,对上丈夫没一丝情绪起伏的脸, 觉得自己的愤怒、不甘、屈辱、委屈, 都变得那么可笑, 那么可悲。
  而对面这人依旧风采卓然,挂有讥诮的嘴角依稀仍是旧年模样。
  二十六年的夫妻情, 根本是场笑话。
  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卫国公冷笑起身, 拉开门, 让寒风猛地灌入, 荣安繁复的裙摆给风吹起,金堆玉砌的装饰下面, 只是伶仃的骨。
  “殿下说的不错。卫某有今日, 痛失所爱,与亲儿对面不识, 正拜殿下所赐。殿下若无旁的交代,便请吧!”
  他下了逐客令,身姿站得笔直,看也不看她。
  荣安指节攥得发白, 眸中涩得发痛, 却是落不下泪。
  外头邱嬷嬷接住了她扑下丹樨的身子,低声询问:“殿下,可有和国公爷好生的谈?”
  荣安苦涩一笑, 推开邱嬷嬷搀扶的手。
  她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的院落,奢华而空洞、清冷而少欢的死地,埋葬她半生情\\爱,半生渴求。
  这一切真的都是她一个人的错吗?
  当年……
  “雍和,雍和……”少女脆脆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唤住前方行色匆匆的男人。
  卫臻回过头来,面上的愠色还留有痕迹。
  那时他书生意气,不比后来城府深沉。
  “殿下有何吩咐?”卫臻不大情愿地行了礼,对这位刁蛮帝姬,向来能躲便躲,避之不及。
  “六哥又给你气受了么?”荣安有些担忧地打量他神色,恨不得伸出手去,把他蹙起的眉头抚平。手指头在袖子里紧紧勾住,握得有些吃力。
  “殿下慎言。”卫臻退后一步,施了半礼,“佑王殿下为人宽厚,最是恤下。殿下无事,请容卫臻告退。”
  “雍和!”荣安唤住他,快步追到他身前,将他拦住,“本、本宫听说,你家里正在为你议亲……”
  她虽刁蛮任性,毕竟是个豆蔻之龄的少女,说及议亲之事,不免有些脸红,“……你心里瞧上了谁家姑娘,大可去求父皇,替你做主。”
  荣安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世上的姑娘,谁又能好得过天家帝女?
  卫臻挑了挑眉头,面容越发沉下去:“殿下慎言!男女有别,请恕卫臻不能回答殿下。”
  他移开两步,绕过她匆匆而去。荣安不好再追上前,恨恨地跺脚,咒道:“卫雍和你这木头!”
  “殿下,殿下!”贴身的小宫女快步走来,低声与她耳语,“打听过了,原来佑王殿下写了一篇赋,得到了木太师嘉奖,卫公子有不同见解,当场驳了两句,给木太师赶出尚书房,还斥他‘目无君父,狂悖乖张’。”
  荣安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木太师向来偏心六哥,为讨好六哥,自然什么都说他好。卫臻只是伴读,木太师这是瞧不起他呢!”
  被人瞧不起的卫臻快步走出宫门,径往城东的楼外楼去,叫了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酌。木文远便在此时登楼,一眼认出喝闷酒的卫臻,“雍和,你怎在此?这个时间,不该正在宫中,陪殿下读书?”
  卫臻起身行礼,两人一同坐了,卫臻遮掩自己的不快,闷声道:“今日散讲早些,昨日瞧书,有篇策论不大想得通,这时间这楼里静,风景又佳,正在此思量。木兄怎会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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