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她向来是量浅,虽没真喝进去几口,却觉得眼前似乎有重影了。暗自掐掐掌心,想用疼痛换回几丝清明,才发现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在厅里瞧了会歌舞,众人哄闹要去见识宫里新赏下来的十二品极品兰花,永安比之今上的几个帝姬还受宠,因她闺名中有个“兰”字,地方上进贡的兰花,就都直接赏了给她。
  林云暖觉得自己不对劲。
  她确实没饮什么酒,嘴唇沾一沾便晕的不能起身,什么酒这样厉害。
  永安心细,一早瞧她脸色通红心不在焉,暗叫身边体面的嬷嬷叮嘱木七奶奶,叫她带林云暖去水榭那头吹吹风歇一会儿去。
  林云暖从不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此刻她额头上面全是冷汗,手脚虚软无力,半个身子都靠在烟柳身上才勉强朝前走,小声与七奶奶商量,想要先行回去。
  宾客众多,不能失态,木七奶奶瞧她这般模样也是惶急不已,悄声吩咐下人去秉了永安,向她致歉告辞。
  众人赏花的当儿,永安点了两个唱戏的小旦在花间给大伙儿助兴,自己亲自过来水榭,关怀林云暖。
  乍一瞧见林云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她额前的头发都汗湿了,适才在席上通红的脸,此刻煞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永安不放心她这么离去。
  人是她邀请的,喝的是她自家酿的果酒,如今人家不舒服,自己怎能推卸责任?
  于是她提议道:“我这就传府医过来,你们莫见外,多歇会,等好些了,再派人送你们回去不迟。”
  林云暖隐隐觉得不安。
  她自己清楚,自己如今的反应有多不寻常。
  她咬牙忍住不适,汗淋淋地与永安致歉:“对不住的很,初次上门就给郡主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不劳烦太医,我自己回去歇歇就没事了。”
  她坚持要走,永安只得放人,悄声与婆子吩咐,“传几个得力的一路护持,但有什么事,立刻传与我知道。”
  ………………………………
  终于出门,林云暖难受的弯下腰,有种想呕又呕不出的憋闷。
  木七奶奶见车还没来,不由焦急:“怎么这样慢?今天赶车的赵庆还是雷平?回去非得请大嫂罚他们。”
  就在这时,一辆雕金羽盖双马云屏车从后跟上来。
  木七奶奶一瞧形制,便知是荣安的车驾。
  她扯住林云暖的手臂退后一步,预备避让。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重重绣帘之中,瞧不出里面情形,唯听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发生何事?”
  还未有人答,就见木府一个仆人跑来,焦急道:“赶车的雷平不知哪儿去了,后门不知谁家孩子捣乱,咱们停那儿的车给泼了脏物,适才永安郡主得信,正叫人安排车马先送两位奶奶呢。”
  木七奶奶直跺脚:“这雷平是昏了头么?不好生在门房侯着,竟无故不见了人?”不单是车夫不经心,随行的那么多人,竟没人看顾着车马?
  林云暖忍着不适苦笑,这未免太巧合了。
  邱嬷嬷恭敬上前,道: “木七奶奶,我家殿下说,九奶奶难受成这样子,恐不便再耽搁下去。殿下请九奶奶上车,替七奶奶送九奶奶回去。”
  邱嬷嬷说完这话,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七奶奶见林云暖大汗淋漓,衣领都浸透了,永安的安排的车却还不见来。
  “七奶奶是不放心?”车上,车帘挑起一道缝隙,露出荣安没什么耐心的脸,“不放心本宫?”
  木七奶奶到底年轻,不及木大奶奶处事机敏,给人一挤兑,脸上一红,“当然不是……”
  推林云暖一下,见她反应已然迟顿,心里替她担忧,便应道:“只是麻烦殿下,怕耽搁了殿下时间……”
  荣安不与她客套,车帘一撂,喊邱嬷嬷:“还不快搀着木九奶奶?”
  木七奶奶不安地目送林云暖上了荣安的马车,林云暖等不得,逾矩与帝姬同乘,她却不好也蹬车上去,与帝姬挤着。便催促烟柳悦欢,“还不快跟上?顾着你们奶奶?”
  觉得不安的还有林云暖。
  她意识清明,头脑清醒,可浑身无力绵软,给扶进车里,就软软靠在椅垫上,无奈地向荣安致歉:“对不住,殿下,我实在……”
  荣安点点头,目光冰冷地朝她射来,似乎是在上下打量她。
  林云暖半眯眼眸,阻止自己睡去。
  她与体内汹涌的困倦争斗着。
  感到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脸上。
  荣安长长的指甲,轻轻刮过她脸颊,指腹从耳际滑过她下巴。
  “果然……”
  荣安嘴角噙酸,喃喃自语。
  “……这样白滑,男人怎么会不喜欢?”
  翻手托着她下巴,把她面容五官细细打量一遍。
  不无艳羡地道:“本宫若有你这样的好皮肉……他必是……”
  林云暖已经听不清了。
  她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
  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小房间里。
  悦欢守在一旁,惊喜地凑过来:“奶奶醒了?”
  “可急死奴婢了!殿下说您晕了,奴婢们六神无主,幸好路上遇着沈大夫,杏朴又近在眼前,殿下便做主,将您送过来了!奶奶觉得如何?沈大夫在后头陪殿下说话呢,奴婢喊他过来!”
  悦欢才出房门,迎面就遇上了卫国公。
  悦欢纵不识得他,从他气度打扮上,也分辨的出眼前这人不是寻常人物。
  林云暖不免在心里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一切皆有了答案。
  卫国公停步在屋前,多此一举地敲敲门框,“有一事要与夫人秉过,望能屏退左右,拨冗一叙。”
  悦欢瞪大了眼睛:“你这人瞧着知书达理,怎能出口如此失礼的话?你一个外……”
  “悦欢!”
  林云暖喝住她,道,“你先出去。”
  ……………………
  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尴尬。
  卫国公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奕珩可有与你提起,我?”
  林云暖摇摇头,目光掠过卫国公的下巴和嘴唇。
  这两处,与木奕珩格外肖似。
  卫国公苦笑一声:“大约,他无法认同我这个人吧。”
  林氏不提一问,叫他准备好的许多对答都没了用武之地,他决心省却题外话,直接说明来意。
  “今日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一忙。我想你劝服奕珩,住到上回我带你们去的宅子。你们一家三口,大可在中逍遥生活。衣食用度,皆包在我身上。将来钰哥儿大了,我亲自替他开蒙,宫里头珍藏的书卷,尽可拿来与他熟读,……将来奕珩升官加爵,封妻荫子,皆有我助力。他一时赌气,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你不是那年轻莽撞的无知丫头,我盼你能分辨得失,接受最好的安排。”
  话已说得很直白了。
  林云暖没想过自己莫名其妙的猜测竟成了事实。
  木奕珩的生父,竟是木府最痛恨的卫国公。
  当年木老太爷宁可一把火烧死即将临盆的亲生女儿,也不想她嫁之作小的人,是卫国公!
  林云暖很快想通卫国公的用意。
  她轻轻笑了笑。
  “国公爷为了与我说这番话,不惜做了那么多功夫……在永安郡主下帖子之前,不,怕是更早。在国公爷您的人,诱使王乳娘的丈夫染上药瘾之时,国公爷便在算计筹谋此事了。”
  “知道卫世子坏了身子,不能生养孩子,公爷您就想到木奕珩了?想要用他的孩子,来填补你们的遗憾?敢问国公,您凭什么?”
  “国公今日怕要希望落空了,一来,木奕珩行事有他的考量,我不会轻易左右他的判断。二来,国公爷您莫忘了,钰哥儿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他未来如何,要不要读书,读成什么程度,都不必国公替他操心。国公若没别的吩咐,请容我告辞。”
  经过卫国公身侧,她顿一顿,膝盖微屈,行了规规矩矩的福礼。——这人到底是木奕珩的亲父,是孩子的祖父。
  只是,如此温和朗润的皮囊下,竟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单是今日,为与她见面,他指使荣安帝姬,利用永安郡主,给她下药,弄走她的车夫,引开木七奶奶,接着借用沈世京做幌子……只为说番“为你们好”的废话。
  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若孩子在他手底下教养大……谁知会变成何等样人?
  他究竟,是用何样的花言巧语,说服出身高贵的荣安帝姬,肯为他的私生孩子,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当年,又是用怎样的山盟海誓,吸引木锦瑟这样的世家闺秀为他堕落?
  林云暖提步朝外走,卫国公并未拦阻。
  她左足踏过门槛的一刻,听见卫国公在后悠悠道:“奕珩可有与你提起,威武侯童杰这人么?”
 
 
第66章 
  威武侯这人, 林云暖是知道的。
  若非当年他横插一手, 自己未必会与木奕珩如此迅速的成婚。
  木奕珩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吃了不少苦头。这些林云暖都有所耳闻。
  如今听及卫国公提起此人,心中犹豫片刻, 脚步顿住了。
  卫国公似乎笃定她会留下, 不疾不徐坐到茶几边上。
  林云暖就立在门前, 并不催促,耐心等他继续往下说。
  默契达成, 卫国公微微笑了下。
  “威武侯在外的风评如何, 你尽可以去打听一下。”他身为长辈, 有些话自然是不好与自己儿媳妇细说的, 只道,“奕珩如今给此人盯上, 驯服不下, 便行强迫之举。此人久在沙场,有煞神之名, 手下兵马数万,连天家也要敬其三分。今上对其……”
  卫国公顿了顿,这传言不大好听,他斟酌用词, 缓缓道, “……甚为爱重。为人又低调勤俭,行事滴水不漏,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 实属一代忠勇孤臣。故而,这颗钉子极难拔除,奕珩官位低微,根基不稳,如今已与此人成仇。我好容易将奕珩从他手里要出来,送到宫里去,就是不希望奕珩再受他掣肘。可是……”
  他这才说到重点:“童杰若有心报复,奕珩便是远离兵营,也难逃劫数。木家早失圣心,与各世家貌合神离,除我而外,再无人可助奕珩,可护奕珩。你若是个聪明丫头,当明白其中轻重。奕珩乃是你的夫君,你必期望他平安顺遂,而非置身险境。”
  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闪过一缕寒光,“我有法子,可对付童杰。”
  林云暖目视面前的人。
  她突然很庆幸,木奕珩不像他。
  一个父亲,用儿子的安危来威胁儿子听自己的话?这简直太荒谬了不是么?
  可堂堂国公,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是不知,这样只会令人反感么?
  抑或是,他心里一清二楚,可他不在乎。
  不在乎她如何想,不在乎木奕珩如何想。
  他与木奕珩二十三年来不曾有过半日相伴教养,如今想要认回骨肉,不是思谋如何补偿,如何爱护,却是用这种毫无感情的话,来逼迫、威胁、利诱自己的骨肉。
  天性凉薄。
  说的就是卫国公这样的人。
  他不懂感情。
  或者说,他生来,就不知感情是什么东西。
  林云暖遍体深寒,瞧来的目光从陌生无感,到变得有点恐惧。
  威武侯可怕,难道卫国公不可怕么?
  木奕珩镇日在外,与之周旋的,竟都是这样的人么?
  她心里有些心疼。
  从前林旭待她严厉,要求之高可谓苛刻,可与眼前这人相比,林旭无疑可称得上是慈父了。
  林云暖此刻突然失了方才的从容。
  她舌尖紧紧抵住牙齿,用力地攥攥拳,方道:“国公爷所言,我听懂了。”
  她行了一礼朝外走。
  这回卫国公没有喊住她。
  官场浸淫二十多年,卫国公怎瞧不出适才小妇人的慌乱和恐惧。
  知道怕就好。
  懂得敬畏的人,更易掌握。
  林云暖从屋中出来,迎面遇上沈世京,他手里端着汤药,正往这边走。
  抬眼看到卫国公从林云暖身后的房间中走出来,他明显愣怔住。
  想到适才他端药过来,不慎给人撞洒……沈世京面上蕴起薄怒,他醉心医道,为人处世方面,的确不够八面玲珑。可不代表,他就能给人当成傻子般戏耍。
  卫国公亲自过来,说想请他去公府为卫子谚诊治,他当时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好大的脸面。国公不求太医院,不求他的父亲沈院判,偏求他来了。
  原来……目的不在于他,而在于林云暖!
  不必提,林云暖晕在帝姬车中,此事也必不是凑巧了。
  沈世京目光沉沉地走过来,林云暖与他颔首打招呼就欲离去。
  沈世京挪动步子,手臂擦过林云暖的肩膀,刻意将她遮在自己身后。
  他嘴角勾起一抹颇讽刺的笑:“国公为世子之故,愿屈尊降贵驾临我这简陋医馆,父子情深,着实令人感动。只是沈某思来想去,林夫人今日小小症候,沈某都无法诊出根源,沈某医术,实在太过浅薄可笑,不足当国公抬举。”
  意思便是不随他去卫国公府了。
  卫国公淡淡一笑,平静无波的面上不见半点心思给人当面戳穿的尴尬,他拂袖负手,缓步踏出杏朴。
  荣安帝姬的车驾在前,林云暖正站在车下,由悦欢烟柳一左一右扶着,推拒荣安“好意”。
  恰此时,得信而来的木奕珩纵马而来。
  他身上官服尚不及换下,额头上面一层汗,瞧也不瞧在场的两位大人物,跳下马就朝林云暖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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