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风雪故人归——北途川
时间:2019-01-19 10:18:33

  起先她只是按了某个开关,水顺着铜鹤的嘴巴里流出来,细细的一道水柱,水柱撞在槽池的小船上,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林景娴就在那儿不停地按按钮,然后有一个连接错误的点还没测试出来,哇,那个水啊!一下子喷了老高,兜头浇了她一身,一个小物件从上头脱落,哐哐当当砸了一串东西,她手忙脚乱地试了好几遍,才把开关给按停了。
  但是她浑身已经湿透了。手忙脚乱的,嘴角还有胳膊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伤了,舔一舔,一嘴的血腥味。胳膊疼腿也疼。
  厅里更是一团糟。
  她舔了好几下嘴角,饶是她再无法无天,也知道自己闯了祸。
  忙把衣服啊相机都收拾起来,然后叫了佣人过来打扫,她自个儿呢,溜了。
  溜到门口,好巧不巧听见汽车声音,吓得她掉头就跑。
  不敢回家去,回家老太太非剥她皮不可。她在自家再祸害都好,跑到别人家里祸害,老太太那死要面子的人,哪儿会轻饶了她。
  她蹲在江家外头的草坪上晒太阳。
  祈祷衣服早点儿干,不然这特娘的也太难受了。
  她闭着眼,透过眼皮能看见红彤彤的一片光影。
  是仲春时分,各家花园里的花都开了不少,小虫子跨过冬天,出现在了温暖的春天,嗡嗡地振翅而飞。
  她闻到了野百合的味道,山茶花和玫瑰也开了,几丛海棠新露了头,虞美人在风中招摇。
  这该死的天气真是好,可太阳怎么就这么稀薄。
  有点儿冷,伤口好像也越来越疼了。
  她已经想好该怎么负荆请罪了,其实也不赖她,是个意外,没人提醒她。但为什么一闯祸第一反应就是跑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快要睡着了。
  眼皮子上那团红彤彤的光忽然消失了,变成漆黑一片。
  ——有阴影笼罩了过来。
  林景娴睁了眼,江衍修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腿长手长的一副模特身子,随了妈妈,浑身上下又英俊,又贵气。
  她捂了脸,羞惭地在地上翻了个滚,因为疼,嘶了好几声,身子蜷成一团,“求你了衍修哥哥,别告我状。等我妈气消差不多我再回家。借你家地儿晒晒太阳,衣服湿了。”
  最迟等到晚上,老太太气头过去了,就懒得整治她了。
  这可是多年斗争的宝贵经验。
  他没说话,气氛安静了四五秒。
  然后江衍修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半夹半抱那种,林景娴吓得差点儿当场咬舌自尽。睁开眼,身子已经在半空。
  他低声警告她,“别动,你动一个试试,我直接把你扔回家。”从小到大,别人都说他安静内敛沉稳,甚则带几分冷淡。
  只有林景娴觉得他性子阴沉偏执带几分变态……
  林景娴怕他,是真的怕,一下子像被掐了脖子的鹅,莫得声音了。
  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你这样我……很没有面子诶。”
  江衍修低头瞅了她一眼,没吭声,也没放她下来的意思。
  佣人目不斜视地在屋子里做卫生,心里估计偷偷在八卦,但林景娴那惹事精的可耻个性,谁又能多想到哪里去。江叔叔和江阿姨都不在家,他提着她直接上了楼,扔在他卧室里,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她,指了指浴室的门,“去洗个热水澡。”刚说完,又叫住她,打了内线,让佣人把医药箱拿上来一个。
  “先坐。”
  林景娴身上都湿了,他拖她上来,自然也湿得差不多了,他当着她的面脱了上衣,拉来衣柜门找衣服换。
  林景娴偏头嘀咕了一句,“你这人也太不讲究了,我好歹是个女孩子啊!”一回头看见他身上的伤,顿时噤声了,他没听清,侧过头目带询问地看她,她又摆了摆手,“没什么,我说我有点儿冷。”
  他随手扔给他一件外套。
  阿姨把医药箱拿了上来,他挑出来棉签和药水给她涂伤口。
  “我自己来吧!”她说,江衍修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明确地告诉她——不行。
  她坐在他床的边儿上,他单膝跪着给她涂药。
  先涂了腿,然后涂了胳膊,嘴巴的时候,她别了头,说:“不用了。”
  江衍修直接一只手卡在了她的下巴上,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脸上,“别乱动。”
  林景娴顿时有点儿委屈,抗议了一句:“你这人怎么这么□□啊!”
  两个人离得很近,江衍修忽然又凑近她,眯着眼看她,低声说:“我今天很难受,你听话点儿。”
  林景娴想起他身上的伤,不吭声了。
  然后默默地拿了药,让他坐下来,“我给你上药。”
  他摆摆手,“先洗澡去。”
  她去了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套他小学时候的运动服,出来的时候又说给他上药,江衍修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抱住了她,有些疲惫地说:“我今天,很难过。”
  很用力。
  林景娴一边惊得咬自己舌头,一边十分滑稽地在心里吐槽他,胸都被他压扁了。
  那一年,好像也不小了。
  她十四岁,在中学里耀武扬威,形状极其恶劣。是所有人眼中的纨绔份子。
  每当看到她,大家都有一种——啊,原来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过如此——的优越感。
  ……
  回过神来,几个长辈已经转了话头去说别的事了,但林景娴忽然觉得有些莫名惆怅了起来。
  不敢抬头看江衍修。
  他其实也有对她很好的时候的,但有时她会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爱,或者只是孤独时候的慰藉。
  他是个很孤独的人,她知道。
 
 
第9章 .
  饭吃到末了,林景臣回来这桌吃,都是家里人,随意些。
  林景娴边儿上原本坐着周敏赫,她吃到一到被请到隔壁和小姐妹叙旧了,林景臣于是坐在林景娴身边。
  佣人换餐具的功夫。
  林景臣偏头和林景娴闲聊了句,“听说你想去我公司?是不是缺钱了,缺钱就跟我说,不用不好意思。”
  “没。”林景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不好意思?我谢谢你啊哥!”这真是她今天听的最大的恭维了。
  “哦,难不成你真想去撩个小弟弟,人各个才二十岁刚出头,你好意思吗?”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我也才二十多岁!”
  “二十八,四舍五入黄土都埋过小腿了。”
  林景娴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压着声音吐槽他,“能不能聊天了?你对我嫂子可不是这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喊人家心肝宝贝。果然妹妹不如老婆,我知道了!”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不满的哼!
  林景臣瞥了她一眼,“我叫你嫂子心肝宝贝自然人家是心肝宝贝,你除了会气我,也没别的好处了!”
  声音虽然压着,可邻座都听得清楚,尤其程黛安,可不害臊吗?用眼神瞪他,警告他这么多人看着人呢!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胡扯八道。
  ——大约是被林景娴传染的了,跟她在一块儿待久了,是会中毒的。
  “……”林景娴扭过问老太太,“妈你承认吧,我是不是捡来的。”
  老太太才懒得搭理她,头都没抬,“不是,石头缝里抠出来的。”
  林御凡本来专注在和筷子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听到外婆这样说,扭头跟江衍修吐槽,“怪不得小景说我是石头缝里抠出来的,原来她也是石头缝里抠出来的。”
  林景娴:……
  老太太:……
  江衍修抿唇笑了下,拿巾帕给他擦嘴上和手上黏的菜汁,一副贤夫良父的温柔样子,“你不是石头缝里抠出来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哦,可是,我没有爸爸。”林御凡虽然不想提这个悲伤的话题,但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他是必须要纠正的。
  “我不是吗?”江衍修挑眉。
  林御凡做恍然大悟状,“啊,爸爸!”
  “嗯,乖,筷子往上拿点,中指不是那样的。”他亲自给他示范,“这样……”
  林御凡会使筷子,就是不大熟练罢了,这么多人的场合,小家伙也要面子,发挥更不好了,边儿上有人耐心教他,他自然学得飞快。
  倒是对面林景娴手上筷子没拿好,登时啪嗒掉在地上,她出格归出格,可没这么失礼的时候,佣人忙过来收拾,林景娴一边儿道歉一边儿心虚地故作淡定地跟林景臣搭话,装作没注意那边的风波,“你不答应,我明儿就绑架我嫂子去哪个犄角旮旯旅游去,没个十天半个月,你甭想见她。”
  虽然这威胁听起来特别儿戏,但她那心血来潮的个性,想一出是一出的,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林景臣最近忙得头疼,没空整治她。
  略略思忖了片刻,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江衍修,“听说你公司最近缺人手?”
  江衍修微微挑了眉,分秒解读出了对方的意思,“不行。”
  林景娴也听出来了,一口老血咽进去,鬼使神差又掷地有声地回了句,“我不去!”
  也是相当有骨气了。
  只是这异口同声的架势着实是更微妙了。
  林景臣却没理会她,淡定地和江衍修讨价还价,“刚刚谈的项目,让你百分之三的利润点。”
  “百分之五。”江衍修缓缓伸了一个巴掌出来。
  林景臣眯眼,“狮子大开口?”
  江衍修淡淡一笑,“你知道,放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公司里,我压力比较大。”
  林景臣瞥了一眼旁边气的要跳脚又不能发作、眉眼都挤成一团、看起来分外让人……舒心的妹妹,唇角绽放一抹春风得意的微笑,“成交!”
  “喂,林景臣!!!”林景娴终于抗议出声。
  “没大没小的,哥哥给你找了个好差事,你不是要撩个什么小鲜肉吗?你衍修哥哥公司里的小鲜肉比我公司多得多。”简言之就是你去祸害别人家吧!
  两个大男人拍板子定下了,江衍修非常鸡贼地补了句,“合同我待会儿让人拟好送去你公司,她去不去是一回事,反正我是应下了,林总也得信守承诺,今儿个这么多人做见证,毁约了可不太好。”
  林景臣抽了抽眼角,假笑:“那是自然。”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两家长辈也附和,林景娴抗议无效,末了得了江衍修一句,“这周你选个日子,直接来我办公室报到。”
  林景娴一句“我不去”硬生生憋回去了,林景臣空口许诺钱都许出去了,她这不去也太亏了。
  她应了声:“嗯。”
  只是那语气,颇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低头的瞬间,江衍修眉眼漾开笑意,只是隐藏得很好。
  ……
  餐会结束后,大家去客厅聊天,吃了些甜点和茶,没消磨多久,就各自三三两两告辞了。
  这种西式壳子装着中式灵魂的宴会实在是没有夜晚的party让人放得开。但这大概也是林家的通病,守旧古板,又想窥探一些名流光影。
  期间林景妍接到了无数的名片,什么xx公司的执行CEO啊,xx工作室的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啊,什么独立设计品牌的创意总监啊,什么什么什么的,青年才俊一大堆,除了江衍修这厮,她都一概礼貌地交换了名片,并且客套了几句有空一起吃饭这类的话。
  林景娴的二婶陈清女士,简直是分外的不能理解,人刚散,就忍不住提着裙摆冷着声音站在楼梯口冷着声音说:“景妍,你跟我上来。”
  林景妍随着她的步子跟到了书房,陈清抱臂靠在书架上,“我记着你以前挺喜欢江衍修的,现下他三十了还没成家,一门心思堆在工作上,你和她同岁,无论样貌家世性格配他都绰绰有余,你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干脆,至于你当着那么多人面拂我面子?你倒是说说。”
  林景妍秀眉微锁,即便是这样的表情也带着十二分的气质和难以言说的魅力,她的女儿就是这样的优秀,早几年,那些个臭小子就是哭着求着要娶景妍,她都不见得松一丁点口,如果不是林景妍到了三十岁了也还一点恋爱的心思都没有,她才不会这样急切。
  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她在三十岁之前的任何一切都是熠熠发光的,三十岁之后,就开始慢慢变得暗淡,甚至无光,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出现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局面,没有嫁一个好人家,这是人生的不完整,没有帮女儿找到一个好人家,这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严重失职。
  “我和他不可能,又何必送上去自取其辱呢!你自己也说了,他和我年岁相当,我曾经对他也很有好感,如果我们要能成,早成了。”
  “你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不成了?”
  “我就是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了。”
  林景妍十分受伤地看了母亲一眼,沉默良久后,打起了感情牌:“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景娴,她顽劣不服管教,她被很多人拿来当反面例子,可到如今,我只知道她童年是最快乐的,她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她七年没怎么回来,刚回来就有一大帮的发小去看她,一群人喝酒聊天到深夜。妈你知道吗?我为了变得优秀讨您欢心,我失去的又是什么?我的童年被钢琴课小提琴课芭蕾舞课书法课绘画课占用的满满的,我时常一个人边弹琴边听楼下小孩的笑闹,有时候贝拉老师会敲我手心,指责我不专心,天知道我有多想出去,哪怕只是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气是风是雨。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我认为这是一种孤独行者的姿态,我在变得优秀,我在往一座险峻的山峰上爬,我已经甩掉了很多很多的人,我注定是要为改变世界而生的,这是我的使命。可您现在在做什么妈妈?你在绑架我,你在绑架一个满怀热忱的人工智能工程师为了她还没有准备好抑或者也并不想准备的婚姻去浪费时间,还有附加给我无休止的愧疚和焦虑。我并不是不结婚,我只是在努力地等待我的爱情,并不是您想的那么浪漫,我只是想让一切顺其自然发展,仅此而已。妈,求你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是您拿来炫耀的工具,也不是一个摆着光鲜亮丽的物件,我是个人,我需要一点点的私人的空间,偶尔也想有一点儿任性的资本,可很多时候我做不到,做不到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我时常因为这个而感觉到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我很少能感觉到快乐和幸福,妈妈,你听出来了吗?我也在绑架你,如果你觉得绑架我是对的,那么我们互相绑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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