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夕很怕张叔平突然说出什么“真相”, 紧张地看他, 老张却在静默数秒后,说了两个字:“是的。”
办公桌前的女领导顿了顿,随后只能自己接下去道:“所以我想稍微了解一下, 你们想做的这个程序的具体……性质?”她很客气地说, “也就是你们究竟需要我们这里,提供怎样的帮助。”
闻言,张叔平目光微移。
林朝夕坐直身体。
“孩子想做的东西,让她自己来介绍吧。”
张老师也在体制内稍许混过, 很清楚大部分话术。林朝夕微微松了口气,随后又集中精神,开始整理思路。
接下来的很多话她今天已经说过很多遍,但在这个办公室内,她被迫慎重思考哪些是可以说,而哪些又不可以。她必须保持清晰条理,又不能留下破绽,以免被张叔平发现破绽。
她说得谨慎细致,到最后,办公室里两位成年人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林朝夕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办公桌前的女士,“我想要的数据,都已经整理好,刚才写在纸上给您了。”
办公室又静了,门外女警们走路交谈声清晰可闻。
林朝夕注视着办公桌前的人,女士换了个坐姿。
林朝夕听到她说:“你说的我都了解了,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请问。”
“你的学籍在安宁,为什么想要永川的交通数据呢?”
林朝夕怔住。女士坐在办公椅里,坐姿一丝不苟,让林朝夕感到一丝凛然意味。
“不用紧张,我稍微查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没有怀疑你。”
果然还是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林朝夕低头沉思片刻,抬头答:“其实,我已经在安宁完成了一项交通预测。就各方面条件来说,永川的地理环境更大,数据更多更复杂,我觉得更利于程序的完善,所以选这里。”
“所以你的下一项预测想进行什么?”女士问。
“我暂时没法回答您。”林朝夕说,“我保证不违法犯罪,不破坏社会安定秩序。”
“为什么?”
“因为希望预测中所收到干预的变量越少越好。比如我想预测张老师的行动,就不能现在告诉他,这会影响他的行为。”林朝夕顿了顿,选了个模棱两可的解释,“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
“恩,我大概明白了。”
女士似乎对她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例行确认她的可靠性,“数据可以提供,问题不大。只要不涉及具体交通事故案例,那个要律师来函调取。”
“不用具体的,我只要数据。”
“但数据本身也不会非常详细,比如道路交通车流量,我们自己也只有一个大概。而实时的东西,你需要提前和我说。”
林朝夕眼睛都亮了:“‘大概’就可以了,太谢谢您了。”
“东西你们想什么时候要?”
“我希望能尽快,最好是明天早上?”林朝夕问。
“怎么这么急?”
林朝夕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我希望能尽快完成,不要浪费时间。”
“那我,尽量吧。”女士说。
“我明天会过来的。”林朝夕站了起来,不由自主鞠了个躬:“非常感谢您。”
——
市交警大队外。
冬天太阳落山偏早,林朝夕和张叔平走出大门,被橙色的夕阳照了满身。
从他们离开宣教科办公室,张叔平就一言不发。其实确切地说,在整个过程中,老张就一直沉默地给她站台,任由她随意表演。
对张副校长这样古板严谨的人来说,这大概他能做的全部。
终于走到公交车站,林朝夕微仰头看着他,好像不知不觉中,老张已经被他们气到两鬓微白。
她想说些感谢的话,话到嘴边,却反而讲不出来。
于是张叔平就很冷漠地抢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下不为例。”
他说完,就这么径自离开。
也不知怎地,大概是没吃午饭,又或是紧绷一天后取得阶段性进展。张叔平走后,林朝夕浑身酸软,半步也迈不动。
她就地在公交站台坐下,她终于有机会拿到数据,这应该足以让她欣喜。但她心中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从她走进交警大队宣教科办公室,她的手机就一直开着震动。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花卷或者裴之打电话来,她会马上终止谈话出门接电话的心理建设,可自始至终电话都没有响起。
她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不该再等待,她拿出手机,给花卷拨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等候音,街面车流急促,持续了一分钟后,林朝夕的心又沉入水中。花卷很忙,或许正在拍戏,没有第一时间接他电话,这很正常。
她强行安慰自己,把手机放回口袋。车站边有人再卖烤红薯,她饿得胃里反酸,站起来,走到摊前。
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就在她把手放入袋口掏钱的霎那,电话铃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接起电话,放到耳边用肩夹住夹住说:“喂,花卷。”
电话那头停顿半拍,随后她听到很清晰稳定的声音:“是我。”
街边喧嚣霎时静止,她像被裹在一个透明气泡中,整个世界只有手机那头的声音。
“今天中午没看到你,我想你应该出事了,下午一直没空,现在才能给你打电话。”裴之说。
裴之果然没有收到她托花卷带的话,想到裴之曾在门口等她,她就一瞬间难受得不行:“对不起,让你等我。”
林朝夕没有提任何托花卷带话的事情,只说:“我这里的已经基本解决完了。你呢,你现在还好吗?吃饭了吗,我现在可以过去吗,我给你带点外卖,你想不想吃肯德基?”
林朝夕只能想到一些俗套的话,不停不停地说。
“我还好。”裴之的语气甚至像在安慰她,“你不用内疚,我中午只等了一会儿,后来有事回去了。所以就算你来我们也吃不完那顿饭。”裴之非常诚恳地向她解释,“你现在过来,我也没法出来。”
“是阿姨……阿姨还好吗?”林朝夕小心翼翼地问道。
“中午抢救了,现在在icu。”
预感成真,林朝夕喉头哽咽。
她很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也从没有处理这样问题的经验,可她必须不停说话,好像这样电话就不会被挂断:“那这是你的电话吗,我还可以打给你吗?我有空会给你打电话的好吗,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是护士站的电话。”裴之说到这里,有很明显的沉思,随后他说,“我给你打。”
裴之来到永川后就没有手机,他切断了一切对外联系方式,他们必须通过花卷才能说上话。虽然裴之从没说过为什么,但林朝夕很清楚,这大概是裴之母亲临终前对儿子的某种控制。
面对重病的母亲,裴之无法反抗,只能顺从。
林朝夕不知道在那座医院的特护病房内究竟还在发生什么,她很希望裴之哪怕吐槽也好忍不住也罢随便和她说说什么。
但自始至终,裴之都没有讲过任何关于他自己处境的事。
“昨天,老林跟我讲了我妈妈的事。”林朝夕想了想,缓缓开口,“我现在才知道,我妈妈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生下来,然后她又不想养我,大概因为这样,她才把我送到福利院。”
对话进行到这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音。那是应该是很大规模的访客,带来兵荒马乱的动静。
似乎有人在叫裴之,裴之也在和人打招呼。他一直在和其他人说话,但始终没有挂断电话。
林朝夕不清楚裴之的家族,但现在一定是诸多亲戚汇聚的麻烦时间。
她沉默地站在街边寒风里,等待裴之挂断电话。
“我知道,大人们不一定是对的。”裴之忽然开口,“但我比你幸运一些,她陪了我16年。”
电话挂断,空白音漫长渺远。
汽车司机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尖啸声响彻云霄,林朝夕觉得有些耳鸣。
她揉了揉耳朵,捂住口鼻,弯下腰,重重地咳嗽起来。
“红薯还要不要?”在她面前,小贩露出等得不耐烦的目光。
“要。”林朝夕勉强地道。
“4两,算你5块钱。”
掏钱,红薯递来。
手心触感滚烫,她轻轻剥开皮。
再抬头时,天边的夕阳红得彻底,让林朝夕在老林办公室内,她离开现实世界的那天。
虽然明明没过去多久,但又像半辈子那么长。
第213章 浩瀚
和裴之通话结束,林朝夕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
如果她拿到了交通数据, 那她肯定要取消和裴之中午的见面, 把所有精力投入修改程序中。
但她没有提前和裴之取消约定, 裴之也并未提及这件事。她或许会遗忘, 但裴之也没有多问一句明天“明天中午”。电话挂断后, 他们无法联系。让林朝夕甚至觉得, 他是有意回避。
一想到这点,她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难过。
周一的时间用来求助、整理思路, 周二时间在东奔西跑中度过, 周三一大早, 她就来到交警大队门外。天阴成铅灰色, 空气湿重,像要下雪。
政府单位大多八点半上班,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她已经在网吧电脑里下完了所有编程需要的软件, 函数库也已就位。她又花了一段整理好拿到数据后的工作流程, 争取一切能顺利程序化推进。
总的来说,用一夜未眠形容会更恰当。
八点半不到,保安就上岗开门, 林朝夕与许多赶早来处理交通事故的人们一起走进交警支队大院。
她敲开宣教科办公室, 在正整理着装的女警们看着她怔愣。林朝夕微低头,鞠了个躬,把脸缩在围巾里,站到科长办公室门前, 就不说话了。
办公室里熙熙攘攘工作起来,永川没有暖气,起初办公室里凉如冰窖,后来逐渐暖和起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进门时的姿势和站位。
一半小时后。
科长办公室门豁然洞开,林朝夕抬头,女科长拿着一个u盘放在她面前。
——
林朝夕跑出交警支队大门,看了看时间,10点过5分。
今天没有阳光,阴风刺骨,街道上都是匆匆赶路的行人。她看了眼长街,握紧手中的u盘,冲入人流。
回到网吧,林朝夕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插入u盘。
周遭霎时静下,电脑读完数据,她点开文档。
一瞬间,数不清的绿色excel文档如水流般泄下,右侧滚动条还在不断缩短。
片刻后,滚动条停下。林朝夕眯起眼,握着鼠标拖动滚动条,开始审视u盘里所有excel文档。
这些文档名并不统一,命名格式各异。仔细看去,它们中有些是从程序中统一导出,另一些则是交通局标准统计文档中导出的内容。
看着这些文档,林朝夕甚至无法估计出永川市究竟有多少条道路和四岔路口红绿灯总量,而其中不同道路名、不同年份、月份,文档数量之庞大令人咂舌。
光文档数量就是林朝夕所未预料到的,而当她打开文档后,里面不同的数据类型和陈列方式也令她再次震惊。
她一个个文档打开去,甚至还看到不少还是原始数据,需要她自行处理。
她相信这并不是交警大队在刁难她,毕竟永川面积5倍之于安宁。正因为她要的东西急而多,所以他们一股脑给她了。
林朝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机械地打开文档,试图整理思路。但处理思路又被新出现的问题打断,如此循环往复。
曾经安宁市的数据,有裴之在她身边,陪伴她一起整理。虽然他们花了很多时间,但感觉上并不困难复杂。
但永川的这些不一样。
有某一时刻,她仿佛身处于一片雪海,地面纯白,黑色数字洋洋洒洒从天而降,每一个数字的形状都非常清晰,它们浩瀚无垠,落在她的头顶和脚背,从她的小腿到胸口漫延,直至将整个世界完全淹没。
最终,她勉强抬动手指,点击红叉,咔擦一声,页面尽数消失。
屏幕静止,网吧喧嚣如寒风灌入,耳畔仿佛响起尖锐的啸声。
林朝夕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耳鸣,眼压很高,酸涩肿胀,想大哭一场,但又完全哭不出来。
她双手捂脸,用力搓了搓。
——
绝望情绪从她大脑中被压紧的盒子里不受控制蔓延。
强行冷静的过程,是林朝夕走到厕所冲了把脸,再走回座位,机械似地翻开笔记本,对照她所写下每一条细则的过程。
圆珠笔印有一些细小的反光,她手指点着每一个字。不管附近的游戏少年们喊声有多激越,她都保持同样语速,把每个字念出声来。
开始时她心绪急而浮躁。她从安宁来永川,推翻原先准备程序的感觉已令人绝望。
现在她好不容易翻过高山却又见高山,花了那么长时间东奔西跑拿到数据,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整理。
这几天她差不多就靠一点信念支撑,信念在前,她却只看到自己的无能。
现在是12月17日星期三 11:03。
离老林车祸发生还有90个小时,这90个小时包括她所有吃饭睡觉时间,她很想一刻不停,但累积疲劳只会让大脑迟钝。
比如现在,她只能把现在的沮丧归结为连日睡眠缺乏。老实说可能是感冒了那么多天,她现在很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只是这么想,她就不由自主趴了下来,脑子像浆糊,呼吸间空气炽热。
刚才的文档甚至让她快相信宿命论了,仿佛无论她多努力,在老林这件事上,她始终会遇到一个又一个难题。
她想到这里,她赶忙爬起来,又念了几句本子上的字,把悲观的部分再次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