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没注意到伊妮德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
他继续带她参观,走过那些精巧的布置。蒙着幕布的狭小格子里全是他亲手捏制的克里斯汀人偶像,而旁边的画室里同样是棕发姑娘身穿婚纱的温柔笑颜,他下意识略过了这两个地方。
“前面是我做音乐的地方。”他说道,几乎是如释重负,拉着金发少女的手快步走到那架纯黑色的钢琴前,“伊妮德,你看。”
他珍惜地抚摸着钢琴,同时推开已蒙上薄薄灰尘的琴罩:“你看呀。”
他打开了钢琴,似乎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想要坐下来为她弹唱一曲。
但埃里克还是在按了几个音阶后便又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钢琴旁的桌案。
“我总是在这里。”他笑着对她说道,同时用手去摩挲那些褐黄色的羊皮纸,“伊妮德,你想看我的作品吗?”
提到作品他不禁稍显严肃,但看向金发少女时却又露出笑容。埃里克如今仅是习惯了以“面容无缺”的态度对人,他还没来得及对自己新生的容颜究竟有多么英俊形成实在的观感。也因此,当他露出温暖笑容的那一刻,他看上去是如此英俊动人。
就像是真的有一个新的埃里克,完全是歌剧魅影的反面那样。
伊妮德也不禁为这个笑容愣住,尽管她仍然可以看见……有那么一瞬间,在这个眼神中她感到埃里克是爱着她的。他正如普天下任何一个陷入爱情的男子一样,因为将心爱的姑娘初次带回家中,而欣喜和不知所措。他和她分享自己的过去,分享自己傻里傻气的童年,并且每时每刻都忍不住要笑出声音。
但她情知他若不能意识到一切都不可能。
伊妮德的笑容淡了下来,她将手从埃里克那里抽出。
“好啊。”她微笑着说道,“那我们就一起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1.21更新并且入v。本章留言发一波红包,截止1.23零点。
*安利基友:中华田园苏。作品有《[歌剧魅影]鸢尾礼赞》已完结,《[歌剧魅影]天使镜像》连载中。
第39章 所谓爱情
羊皮纸呈现出一种泛黄的色泽, 而其上暗红的血迹更是如同不详之兆。
但埃里克已对这些乐谱十分熟悉, 因为全无半点不适。他的手指, 那属于艺术家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摩挲过纸面上微微凹凸的凝固血迹,仿佛在这一刻也就回味了写作时狂热暴烈的情感。那些深沉的绝望, 悲哀的泣鸣, 以及灵魂的焚毁。他像是在对伊妮德说话,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道:
“这是《唐璜的胜利》。”
曾经完整摄取过他灵魂的作品。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孤注一掷与身心绝望, 埃里克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在数年之前颤抖着写下了《唐璜》的第一个音符, 又在其后的数年间, 断断续续以痛苦、以心血为养料, 逐步绘制那悲惨世界的宏大篇幅。他原本是在这痛苦的地狱中摸索爬行着的,直到爱情上的失败给了他致命一击——克里斯汀的逃离与背叛, 使得他将自己关在地下室中, 彻夜不眠、悲痛欲绝,并且将全部的灵魂献祭给《唐璜的胜利》, 这部作品就如烈火一般焚烧。
直到天台的情侣爱歌使他这可怜的幽灵虚弱地爬上尘世,爬上这座辉煌建筑中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而后邂逅巫婆,那约定的可笑与荒谬埃里克并非不知,他曾经写过多少讽刺的诗篇与奇诡的预言啊……可这却被他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住。
他的痛苦是深沉的, 并不能被一道轻飘飘的魔法改变。当埃里克跌跌撞撞地奔向雪后的巴黎街道, 并且茫然失措的那一刻,他未尝没有意识到灵魂深处的悲鸣。但是,之后来自大海深处的高歌, 如同一束阳光落入他的心头,牵引着他走出了黑暗与迷惘。
埃里克终于在这歌声的指引下将痛苦不堪的灵魂从《唐璜》中拔出,并且以前所未有的美好与悲伤,去写作了另外一个故事——泡沫飞往天际的故事。那就是《海的女儿》。
写作《海的女儿》的过程,或许是他一生中也少见的透明与空灵。这部作品是悲伤的,毫无疑问,但它是如此优美而忧郁。它不焚毁,而是静静以悲伤之海没顶,之后又将魂灵缓缓托举,于半梦半醒的天堂之界凝视人世的悲伤与美好。如果说《唐璜的胜利》是最奇诡、最盛大也最肮脏的人间痛苦,那么《海的女儿》便是一种诗意的、默然的殉道。
她站在那里默默回头,凝视所爱,并且露出微笑。之后她的脚步走向大海,走向她曾经的家乡。她的身体在逐渐变得透明、化为泡沫,如此单薄而美丽,但她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仅是默默和悄然。
当写作到爱丽儿死去、化为泡沫,而公主和王子相依相偎来到海边欣赏日出之时,埃里克曾经为前者凄美的意象而悲怆不已。他沉浸在那种如梦如幻的痛苦之中,直到他被更具体、更冰冷的狂悖幻想而惊醒——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分明是伊妮德的脸!
尽管情知这是伊妮德便为爱丽儿原型的缘故,但埃里克仍然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心怀惴惴,并且不能再凝神去想当时的场景。他整日地呆坐在房间里,任由一些奇幻而美丽的音符在他耳边飘来飘去,却不肯闭上眼睛去凝视美人鱼凄婉心碎的面容。
这实在太真实了。
除去那惊鸿一瞥的惊梦外,在写作《海的女儿》的过程中,埃里克所获得的乃是更深远的平静。他身在天堂,宁静而平和地凝视着人间的美丽与哀伤。而这些看似平静却极为丰富的力量,也使得他的灵魂短时间内彻底地摆脱了《唐璜》的烈火,而偏居一隅获得安宁。
埃里克为此感到不可思议,那段时间里的他仿佛真的脱离了痛苦的火焰。而《唐璜》的写作进度也彻底中断,与他曾经的丑恶面貌一道封存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直到今日与伊妮德一同归来之前,直到再次触摸到那些血液的印迹并为此心神颤抖,埃里克几乎真的以为他是一个幸福而平常的人了。但此刻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的嘴唇因此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同时抚摸着那些痛苦凝就的乐谱,“总有一天,这些凌乱的音符,会把我带到我渴望达到的地方。”
那地方或许是众人眼中的地狱,但对他而言却是天堂。《唐璜的胜利》投入的是他全部的生而为人的痛苦,而当这部歌剧终于完成,他那些人世的痛苦一齐焚烧来到顶峰之后,他便可以无所挂碍地去直面死亡,如同迎接一个向往已久的老友。
只有两样东西阻挡在他和死亡之间——《海的女儿》以及他对克里斯汀的爱情。
伊妮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上前一步,身心仿佛也要因为这可怖的乐章而仅仅是靠近便颤抖起来。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湛蓝的眸光凝视着凌乱的血迹。她说道:
“可你正在背离那个方向。”
这世上的问题怎可能仅有一种回答?埃里克用他的心血去写就《唐璜》,所寻求的难道仅是一条去往死亡的道路?他在往死亡的路上不断追求着剥离所有的痛苦,而袒露出真实的灵魂和自我,从而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音乐是对自我的找寻,伊妮德始终坚信这一点。
当你歌唱或写作乐谱时,你也同样在寻找着什么。
那不一定是死亡,而更应该是真相——自我的真相。
“不是的,伊妮德。”埃里克为自己辩解,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我总要活下去……”他知道她在指责他,为了贪恋人间的爱情而完成一次可笑的交易,拿英俊的面容去谄媚众生,从而损毁痛苦的精纯。可是,他不仅仅是音乐的承载体,他更加是一个尘世中的、渴望着幸福的普通人类!
“我总得活下去呀。”他痛苦地重复道,手指微微发抖。
但伊妮德的回答却如以往般一针见血,使他无从逃避。她说道:“不是生存的问题。”
“不是生存的问题,埃里克。”她又重复道,眸光里氤氲着某种悲伤的情感,“你太迷恋被人家看见了,可人家看见的又不是真正的你,这才是你痛苦的原因。”
埃里克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一瞬间他的内心涌过暴戾、烦躁和茫然,之后便是彻底的逃避。他闭上眼睛,他一点都不想听她的话,他只想要幸福,哪怕是虚假的,而不需要有人这样剖析他。他回答道:
“……不能让我把它当作介质吗?”
有一张英俊的面容,与人的交往会容易许多,同时也更加容易深入到灵魂的层面。埃里克是这么回答的,但他已知道伊妮德会怎么说。
果然那金发的女子在片刻沉默后,温柔的声音也稍稍严厉起来。
“你明知自己如今是在本末倒置。”她道,“埃里克,你已经在情感中迷失自己了。为了使‘人’和‘人群’接纳,你在使真实的自己消失……我不能看着你这么做。”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如此对视着,彼此陷入沉默。
埃里克因为这面容的修复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吗?没有。他的内心每一日都在滋生各种各样的阴暗情绪,必须极力地压制才能不跑出来。他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他本就没法回头。而这样的情况下,他怎能面对残忍的真相?
可他并不是不痛苦的。
歌剧魅影的眼睫颤抖着,蓦的,他心灵深处仿佛捕捉到了一线灵感。那是他的生机,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可以用来否认之前一切论据,而回归平静安宁假象的唯一办法。而他清楚除去自己的可笑可悲之外,一切都是真的。埃里克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给击中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最为关键的事情。
——这个残酷的游戏将归咎于你。
他抬起头,直视伊妮德的眼眸。
“如果说,属于我的痛苦是旁人的认知与真正自我的矛盾。那么伊妮德,你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在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中,在之前漫长的彼此凝视里,在埃里克温情而冷漠的双眸中,伊妮德清楚对方已明白了一切。他什么都明白了。
金发少女的嘴唇在微微翕动着,她终于吐出了那个回答:
“……永不停留。”
第40章 怪诞漩涡
命运的谜题终于揭晓。
伊妮德深深凝视着埃里克的眼睛, 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明净和坦诚, 爱情明明白白就写在那里。
因为我永远不能停留, 所以这份爱情使我痛苦。
忽然之间,就像岩石崩裂、山河重置, 耳边是亘古以来的轰鸣之声, 但他们对视的眸光却如此深沉宁静, 仿佛一直能到永恒。
“尽管您已经明白了,但我仍要亲口告诉您这件事。”伊妮德说道, “埃里克, 我爱你。这是真的, 没有比这更真的了。”
埃里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荒诞吗?是荒诞的。他一直心存敬慕的姑娘走下了神坛, 并且向他表明了爱意。可是这一刻他心中所涌动的却并非得到告白的喜悦,而是满满的荒谬感与不合时宜的大笑冲动, 甚至还有一种隐晦的恶意在翻涌。伊妮德那么温柔和安静地凝视着他, 她在告诉他她的确是爱他的,因此她将伤害的权利赋予了他。
埃里克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至少他应表明自己对这份友人的爱情并无轻视之意。可是不行,他太想笑了,这一切简直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尽量克制地别过了目光, 说出那句两人心知肚明的话:“你知道我爱的人是克里斯汀。”
而就在不久之前, 他还曾向她求教如何赢取姑娘的爱情。
埃里克感到自己身处一桩荒谬剧的演出,他将她敬慕不似凡人,她却主动走下神坛, 告诉他她对他有情。假如他还是那头挣扎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许会为突然得到的爱意至少怀有一丝窃喜和感动。但是……那个人怎么能是伊妮德?怎么会是伊妮德?
他回想起两人过往的相处,似乎每一秒钟都暗藏可疑。他又想起她对于他行为的质疑,她否认他能凭借这样手段得到克里斯汀爱情时忧虑的眼神,当时他虽恼恨,却明白她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好意,因为二人本是萍水相逢的友人。但是现在,他已明白她并非绝对客观公正,她同样能受自己的情绪控制,甚至做出爱上他这一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曾经强行压下去、因为对她公正品质的信任而暂且保持缄默的思想便翻涌出来,并且在一瞬间愈演愈烈,到达一个可怕的顶点。
她会想要说服他的。他冷酷地想着,自我保护的机制开启到极致。他清楚她有多么善于说服人,所以他这一次绝不能相信她的话,绝不能又一次地动摇了自己的爱情。一瞬间他把伊妮德放在一个和自己彻底敌对的阵营,并且丝毫感觉不到不对劲。
幽灵的残忍在这一刻明白展露。
归根结底他所在意和所信任的唯有自己。或许克里斯汀·戴耶算半个例外,但她也更多是作为承受他爱意的“礼物”,而非真正被接纳入他世界的那个人。
伊妮德曾经几乎进入他的世界,所以在她表明爱意的那一刻,埃里克那种被欺骗背叛的怒火会来得如此严厉,猝不及防。
他冷冰冰地说道:“我以为你清楚的,我爱克里斯汀。”这一刻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温情。
伊妮德望着他冷酷的面容,她湛蓝的眼眸如同心碎,但却始终那么温存。
她说道:“我知道。”
她又说:“可是埃里克,这并不是真的。你并不真正爱克里斯汀,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要告诉你。”
伊妮德清楚埃里克会怎么想她吗?她当然清楚。这是一个怪诞的漩涡,是一个绝对无解的难题,可是人本身就要服从于心灵,伊妮德没有办法让步于爱情。
对她而言,这是离开之前最后的尝试,最后的孤注一掷。她知道自己很大可能会和埃里克吵起来,甚至在对方开口之前,她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失败。但是……要她怎么看着埃里克在错误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他所犯的错误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爱情就清白无辜。
“你并不真正爱克里斯汀。”她重复道,神情坚定,“你仅仅是没办法让自己后悔,你没办法相信你曾经置于歌声之上的爱情竟然会是假的。你已经习惯了追逐她的身影,追逐阳光和尘世的幸福,因此将两者混同在一起——可是埃里克,这并不是爱情,你把这个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