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凝低着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摸到过一双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双手。
纤细无力,骨瘦如柴,指腹上有些细密的老茧,像是经年做绣活留下来的,可皮肤却细腻光滑,富有弹性。
那是一双闺阁少女的手。
谢婉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取过春雨捧在手中的温帕子,狠狠盖住了自己的脸。
那到底是谁呢?
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还要下这样的狠手,病最重的那一年,她几乎没出过门,又是哪里来的想要她死的仇家?
谢婉凝想不出来,也不是很情愿去回想。
重生至今,她过得潇洒肆意,宫中生活畅快而单调,她已经渐渐忘记了那些过往。
可是……过往并没有放过她。
哪怕盛京离琅琊千里之遥,也叫她心中纠结彷徨。
上一辈的恩怨好似已经成为历史,可噩梦初醒,她才发现,有些旧事仿佛附骨之蛆,如影随形跟着她,从来也未曾放过她。
谢婉凝被盖在帕子里的脸青白一片,她把自己笼罩在黑暗里,脑中不停思索着。
到底要如何呢?
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无措,直到春雨轻柔的嗓音响起,她才被惊醒一般,一瞬间重归人间。
“娘娘,这里是石榴殿,有什么事咱们回宫再说。”春雨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比往日还要温柔。
淑妃娘娘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心思细腻,她若是做了噩梦,心中定不安稳,春雨怕这里人多嘴杂闹出事来,这才不停劝道。
谢婉凝叹了口气,她取下帕子,扭头看向一脸担忧的春雨。
“我没事,”她轻轻扯出一个笑容来,“只是做了噩梦,胆子小吓着了。”
春雨也松了口气,见她脸上没有泪痕,便忙伺候她坐起身来,这才招呼道:“夏草取水来。”
夏草打了温水进来,先给她漱口净面,又给上了一层薄薄的香膏,这才打扮停当。
过来侍寝,早晨回去是不好换衣裳的,她倒也不觉得别扭,利利索索穿好外袍,这才坐在妆镜前由自己的贴身大宫女打扮。
安辛轻手轻脚进了寝殿,先同她问安,然后便道:“娘娘,石榴殿正殿很是通风,早膳也都摆上,里面有陛下特地吩咐的竹笋老鸭汤,娘娘还请用过早膳再回。”
侍寝后能叫乾元宫预备早膳再走,也是荣耀至极了,满宫里头看,也就长公主的生母安嫔娘娘曾经有这荣光,那日前夜恰好是长公主的生辰,陛下此举不过是为了给长公主做脸面。
谢婉凝倒是没想着自己今日还有这好运道,估计是昨夜里自己答应差事答应得利落,叫陛下高兴了。
她冲安辛点了点头:“辛苦姑姑了。”
不管心里头如何想,这顿早膳到底用的十分畅快,无论安辛给她介绍哪道菜,她都要赏光吃上一块子,十分的和善可亲。
临走之前,她亲自取了荷包递到安辛手中:“这一夜姑姑都没好睡,本宫心里记着,不会忘的。”
这句话说得安辛心里头畅快极了,忙冲她行了礼,亲自把她送出乾元宫。
谢婉凝一晚上没睡着觉,浑身累的难受,一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就连腰都隐隐作痛。
陛下瞧着斯斯文文的,可折腾起人来却是十分要命,若是加上他高兴或者是烦闷,那就更了不得,不折腾到天光微曦轻易不停歇。
想到他白日里还要批改奏折,接见朝臣,谢婉凝就十分费解,他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精神头。
然而她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刚到自己宫门口,一道鹅黄身影便跪在了那,把大门口挡的严严实实的。
谢婉凝当即就沉下脸来。
春雨皱起眉头,看着路过的宫人黄门们好奇的眼神,脸色也十分不愉:“韩淑女,你这是如何?”
第16章
这不早不晚刚好堵在景玉宫门口的人,就是在御花园当皇上面说谢婉凝坏话的韩淑女。
此刻见她还是昨日那身半旧不新的鹅黄色袄裙,一张小脸苍白至极,谢婉凝便知道她今日里是来赔罪的。
可来赔罪却不禀报,直接就这么跪在景玉宫的宫门外,来往宫女黄门都能看见,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得说一句淑妃娘娘嚣张跋扈?
谢婉凝心情本就不愉,这会儿更是一点好脸色都给不出来,她微微皱起眉头,瞧都不瞧直接踏进景玉宫。
迎面而来的正是谢兰。
这事其实也是凑巧,若是有旁人在景玉宫门口跪着,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兰便能知道,肯定能提前处理好。今日里她刚巧在偏殿给谢婉凝备水,也不过就耽搁片刻,就叫她迎头碰见了。
“娘娘且先进屋歇歇,”谢兰过来扶了她一把,“姑姑去处理她。”
谢婉凝点点头,拍了拍谢兰的手,被春雨和夏草扶着,软弱无力地往寝殿行去。
她一走,谢兰的脸就沉了下来,她吩咐黄伴伴:“找两个小子,把她请进来。”
请这个字她念的很重,黄灿顿时就明白了,他点头笑道:“诺,咱家这就去办。”
不多时,韩淑女就一脸惊慌地被两个高高瘦瘦的黄门“请”进景玉宫,她看着景玉宫宫人们冷淡的眼神,心里更是害怕。
总听人说淑妃娘娘的景玉宫不一般,如今粗粗一观,确实跟德妃娘娘的灵心宫天差地别。
精致倒是都很精致,华丽也都很华丽,唯一不同的便是宫人了。
景玉宫的宫人都是各司其职,便是突然见了她这个生人,不会东张西望,也不会停下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更不会围上来好奇询问。
她们依旧在忙手里的活计,淡淡瞥她一眼,已经是最大的反应了。
韩淑女心里更没底了。
此刻的淑妃娘娘已经换了一件软绵的常服,靠坐在正殿里吃养颜茶,她此刻一丝打扮都无,却是清丽逼人,明明已经双十年华,瞧着依旧如二八少女。
黄门把韩淑女架进来放到地上,便默默退了出去。
此刻正殿里只有淑妃、谢兰和一个面生的三十多岁的姑姑。
韩淑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妾,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没说话,倒是那个面生的姑姑开口道:“小主真是多礼了,这大清早的就跪在咱们景玉宫门外,让别人看,还以为咱们景玉宫规矩多呢。”
这姑姑的嗓音十分清冷,面容也很平常,她打扮简朴,仿佛就是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似乎是没什么架子的。
可她话音落下,韩淑女却被吓哭了。
“妾,妾以为,”她结结巴巴说道,“这样会很有诚意,灵心宫的姑姑、姑姑是这么说的。”
谢婉凝瞥了她一眼。
这韩淑女不像是个很有心眼的人,此举定是有人拿她做扣,一口气把两个人都坑了。
只不过想在景玉宫做手脚,这点小手段未免太不够看了。
面生的姑姑就是不怎么出门的芳蕊,她比绫惜更冷硬一些,宫里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多由她处理。
“小主说的是哪位姑姑?”她淡淡开口。
韩淑女被问住了。
她想了半天,才犹豫道:“似乎是在后殿伺候的一位姑姑,姓什么妾不清楚,只是昨日里见妾回宫后红着眼睛,这才宽慰妾几句。”
韩淑女就是再笨,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坑了,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说完话就给淑妃娘娘磕了三个头。
“都是妾愚笨,给淑妃娘娘添麻烦了。”
她可不就是蠢吗?昨天还想诬陷淑妃,觉得光凭她随便说两句,皇上就能厌弃一直十分喜爱的宠妃,转而怜惜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淑女。
今日里被人撺掇几句,就跑到景玉宫又是跪又是哭的,实在蠢的谢婉凝都懒得理她。
淑妃本就心情不秒,身体又不太舒坦,闻言就不想管了:“行了,别哭了。”
韩淑女被她这么一噎,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芳蕊看她面色确实不太好,便冷声道:“娘娘体恤,昨日没罚你,今日也不会责罚。你回去闭门思过十日便可,以后机灵着些,有些话有些事可不能乱来。”
虽说谢婉凝是淑妃娘娘,可韩淑女毕竟是灵心宫的人,她跟德妃关系向来不好,懒得同她废许多话,叫这小淑女回去思过几日,也就算是了结了。
再说,韩淑女实在位卑人轻,她还不至于跟她过不去。
韩淑女这回老实了,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她静静给淑妃又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谢婉凝有些头疼,她叹了口气:“你回吧。”
韩淑女小心翼翼抬头看她,见她偏着脸,垂眸不言不语,便真的不敢再多言,静悄悄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芳蕊见谢婉凝精神确实不好,便小声说:“灵心宫里的事不好打听,不过下臣也会盯着,娘娘且放心。”
谢婉凝宠她笑笑:“你办事我是放心的,去忙吧。”
说罢,谢兰就扶着她去了偏殿。
待沐浴更衣之后,谢兰又把她扶回寝殿,为了叫她睡的好一些,寝殿的窗户都遮上了墨色的窗绸,屋里只燃了一盏宫灯,十分的昏暗。
有那么一瞬间,谢婉凝心中一紧,感觉自己又回到过去那个逼仄的小屋子里面。
谢兰算是从小把她养大,大抵能感觉出她些微喜怒,这会儿谢婉凝虽什么都没说,可谢兰却觉得她似乎是有些恐慌和害怕的。
“小姐,”谢兰柔声哄她,“别怕,这是在咱们自己宫里,别怕。”
谢婉凝这才长舒口气,她被谢兰扶着躺到床上,待盖好薄被,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叫她走。
“妈妈陪会儿我吧。”
旧时称呼让她们的心都跟着软下来,有谢兰在身边,谢婉凝便不觉得那么怕了。
谢兰仔细看着她,这位据说谢氏百多年来最出色的嫡女,天生一副仙人面孔。
她母亲许氏早些年便是琅琊出名的闺秀,当年选亲时差点被媒人踏破家门,如果不是异常完美,琅琊谢氏的嫡长子怎么也不可能娶她这样一个新贵人家的女儿。
父母面相都好,到了谢婉凝这就更为出色。
早年在闺中时,谢氏的规矩极多,她不光要学经史子集,打理族务,也要擅长女红,会琴棋书画。
幼小的女娃娃每日里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时间长了,她就忘了怎么哭怎么闹,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就怕行差踏错,遭到夫人的斥责。
可如今她进了宫,嫁了人,年纪渐长,却反而因为过得舒心,面容显得是越发轻幼起来。
谢兰看着她藏在被褥中的苍白小脸,紧紧握住她的手:“娘娘,我们如今已经在宫中了。”
她唤她娘娘,是在告诉她过去已经过去了。
谢婉凝深深吸了口气,她突然问谢兰:“姑姑你说,人生一场,轮回百世,到底是因果流转还是因缘不绝?若是有违天命,肆意妄为,是否会遭到天道惩罚?”
谢兰不是很能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却还是宽慰道:“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人生短短数十春秋,自己过的高兴便是了。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天道又哪里能看到所有人的命?”
谢婉凝心中一动。
她想起前世那串病后就从不离身的佛珠,她日日盘,不停念,就是想求菩萨怜悯,给她一条生路。
这一世繁华锦绣,是否就是菩萨怜悯给她的生路?
谢婉凝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渐渐放松下来,睡意朦胧之间,她听到自己同谢兰说:“姑姑,寻一串好些的佛珠给我。”
这一觉谢婉凝睡得很沉,她没做梦,无论是美梦还是梦魇,都未曾出现。
等到她醒来,幔帐里依旧昏暗一片,谢婉凝安静躺了一会儿,才伸手拽了下床边的铃铛。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外面立即便有了动静。
是秋云甜美的嗓音:“娘娘醒了?要起否?”
谢婉凝道:“几时了?”
秋云便知道她要起了,一边叫冬雪备水,一边起身打起床幔:“回娘娘话,已经酉时了。”
谢婉凝撑起手坐起身来,秋云帮她身后垫了垫子,端过玫瑰露给她漱口:“午膳时陛下又赏了菜,这回还是苏伴伴来的,见您没醒,便说要回去禀报陛下。”
谢婉凝点了点头,因着睡得好了,面色也缓回来。
她笑道:“你不说还好,突然这么一说,我便觉得有些饿了。”
秋云抿嘴一笑,一张富态圆润的脸更是喜庆:“小厨房早就备了百合红枣燕窝粥,娘娘先醒醒盹,一会儿起来再用。”
谢婉凝自己讲究养生,宫里的宫人们也跟着很注意,轻易不会叫她一醒来就立即用点心。
待到一碗粥都下肚,谢婉凝才觉得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她端坐在花厅里赏景,凉风习习,花香馥郁,她突然道:“去取些鲜花来,我想做花艺。”
萧铭修刚一踏进景玉宫,抬头便瞧见美人捧花的美景,见她面色红润,烦闷了一下午的心这才舒坦了些。
他松开眉头,穿过小花坛,直接走到花厅前问她:“好些了?”
第17章
以往萧铭修来一回后宫,就要在乾元宫忙好久,这是谢婉凝头一回接连两日都看到他,难免有些惊讶。
她放下手中的牡丹,起身笑道:“陛下安好,今日可是来的早。”
这个时候还未到晚膳时分,想必萧铭修是要留在景玉宫用膳的,谢婉凝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宁多福笑眯眯冲她点头,她心里便有了数。
萧铭修进了花厅,懒洋洋坐到她身边,认真端详她几眼,才道:“你倒是有雅兴。”
侍花弄草,可不就是文雅及了的。
谢婉凝端过秋云刚端上来的热茶,轻轻捧到他手边:“今日里睡得好,精神头足,自然是有雅兴的。”
她说罢,声音又软了几分:“只是中午陛下赏的佳肴未曾用上,觉得颇为遗憾。”
萧铭修蓦地笑出声来:“晚上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