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伴摇了摇头道:“陛下那边还有几个朝臣在等,实在也脱不开身。想着贵妃娘娘这一遭事大,确实不好耽搁,陛下便特地吩咐下臣请娘娘过去盯着,有您在那镇着场面,陛下也是极放心的。”
淑妃娘娘淡淡一笑:“陛下惯会抬举我,我哪里能办什么大差事。上面有德妃姐姐,下面还有宜妃、贤妃妹妹,可实在不敢当。”
宁大伴冲她拱了拱手,场面话跟着就来:“娘娘可是如今宫里头最最得意人,您怎好如此谦虚,宫里头日常往来的大事,陛下最信赖您一人,如今谁不知您也就差那一个虚名了。”
要说这是虚名,可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
宫里贵妃尚在,四妃俱全,左不过那把凤椅叫人心心念念,却又敢想不敢说。
皇后娘娘的宝座空虚至今,妃子们急的眼睛都红了,也不敢越过太后娘娘去自己争抢。
盛京王氏如今在前朝上显赫一时,太后娘娘到底也懂一些盛极必衰的道理,盘桓数年,也还是没有逼迫陛下再供一位王氏出身的皇后。
但王氏的姑娘坐不了的位置,她也不愿意叫别人家的女儿玷污,因此陛下今年二十有三,登基日久,却也依旧是后位空空,至今连元后都未曾娶上。宫里除了高高在上的王氏太后,再无别的后位。
只是后位悬空经年实在也不好看,头两年太后娘娘才松了口,叫皇上迎了秦氏嫡女为贵妃,到底也立了个虚有其表的六宫副主。
然而秦贵妃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药罐子,缠绵病榻许多时日也没能好转,太医院里专门伺候她的太医就有两位,却还是没能保下命来。
红颜命薄,便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她身上沾了病,陛下倒也并不嫌晦气,冲着秦将军的面子隔三差五都要去看望,然而宫里人人都很现实,眼看贵妃没什么用处,平日里就连蚊子都不往凤鸾宫飞。
也就是淑妃娘娘和善体贴,经常过去陪她说说话,才叫她日子没那么难熬。
说起后位来淑妃娘娘就跟哑巴似得,一声都不带吭的。宁大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口气,没再讲话。
凤鸾宫就在景玉宫左近,他们这两句话都功夫便到了门口。
宁大伴最是心里有数的,他亲自把淑妃娘娘送到凤鸾宫门口,这才道要告辞。
“陛下道凤鸾宫今日肯定事多,怕累着您,还是要把几位娘娘都请来一起商议才好。”
宫里头没个皇后主事到底是十分麻烦的,贵妃毕竟是太后娘娘的晚辈,她先离太后一步而去是为不孝,自然不可能让太后娘娘操心她的丧事。
办丧礼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可宫里头又没人能操心这个,便只好由四妃一起督办,各个都得出力。
淑妃娘娘坐在步辇上往里面张望,见里面的小宫人们行色匆匆面容哀戚,倒是都还没来得及哭,便知道人还没咽气。
小宫人们远远瞧见了淑妃娘娘的仪仗,赶忙过来迎她,一个个面白如纸,跪到地上就开始无声掉泪。
谢兰赶紧上来扶她下了车,特地嘱咐一句:“娘娘万般保重,千万别太哀伤。”
淑妃娘娘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头上蔚蓝的天,扶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贵妃娘娘的凤鸾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破败,前院里虽说没什么珍稀草木,却也有些绿意盎然的简单花草,可见宫人们也还算用心。
作为正一品的贵妃,秦淑谊身边的大姑姑也还算是得体,远远听到淑妃娘娘的动静,便赶忙派了手下的管事姑姑出来相迎。
淑妃娘娘记性倒是挺好的,这位管事姑姑她原也见过,老远见她在那行礼,便和善道:“不用行这些虚礼,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娘娘要紧。”
一说起娘娘来,那位管事姑姑的眼睛霎时就红了,哽咽道:“多谢娘娘大热天里跑这一趟,我们娘娘昨日还念叨起您,说满宫里没有比您再心善的主子了。”
心善这个词儿淑妃娘娘可真是担不上,宫里头的大小妃子,皆恨的她咬牙切齿,背地里还不知道要怎么讲她,就唯独没有说她心地善良的。
但贵妃娘娘的这一句明显不是虚伪之言,淑妃娘娘不由跟着红了眼睛,快走两步进了正殿。
“太医们都来了没有?”她低声问着。
管事姑姑跟在她身后,立即回禀道:“太医们已经在这守了两天两夜,因着刚刚说不太好了,才往陛下那去通传的。”
淑妃娘娘垂下眼眸,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锦鲤戏水的冰丝帕子,轻轻擦了擦眼睛:“我一会儿进去先同姐姐说说话,等其他几位娘娘来了,你们便赶紧进来叫我一声。”
管事姑姑知道她同贵妃娘娘要说几句贴心话,忙点头应了。
说话的功夫就已经进了内殿,贵妃娘娘的内殿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淑妃娘娘重活这一辈子最是肆意妄为,唯独到了今天又回忆起前世的种种凄凉来。
那苦涩的味道仿佛依旧压在她心里,一直没有散去。
贵妃娘娘的大姑姑便就守在她床边,熬得面色惨白,见淑妃娘娘这般快就赶了过来,心里头也是很感激。
她迎上前来,亲自给淑妃娘娘行了个大礼,哀哀切切道:“我们娘娘就等着您来了,旁人谁都是不想。”
秦淑谊进宫之后的日子着实是苦涩的,人之将死,她心心念念的不是皇帝陛下,而是这个其实也没太多交情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快走两步来到床边,低头瞧那羸弱身影。
缠绵病榻经年的贵妃娘娘就像枯萎的花儿,再也没有少年时的美丽大方,曾经草原上人人爱慕的格桑花再也寻不见了,只剩凋零衰败的贵妃娘娘。
她头发枯黄枯黄的,仿佛是冬日里的稻草,一点儿鲜活气儿都没了。
夏日时节,贵妃娘娘却盖着厚重的锦被,她紧紧闭着眼睛,吃力地喘着气。
淑妃娘娘忍了一早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顷刻间泪如雨下,晶莹的泪吮着她娇美的脸蛋丝丝滑落,在锦被上晕染出哀伤的花。
“姐姐,我来看您了。”她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凑过去在贵妃娘娘耳边轻声细语。
秦淑谊努力把眼睛睁开,浑浊而缓慢地望向了淑妃娘娘。
“婉凝,你来了。”贵妃娘娘说着,好似回光返照,眼睛里又透出些光亮来。
“宫里只有你最是让我挂心,如今我一去,你自己便要好好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样长一段话了,磕磕绊绊的说完,几乎要费尽她全身的力气。谢婉凝趴在她身边,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秦淑谊已经抬不起手了,她用眼睛追寻着谢婉凝美丽的脸,轻轻的、慢慢的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婉凝,我们得为自己活着。”
说完这一句话,秦淑谊便永久的闭上了眼。
刺耳的哭声在谢婉凝耳边炸开,搅得她头昏脑胀,险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熟悉而高亢的女音在外面响起:“贵妃姐姐这是真不好了?你们跟这号什么丧呢?”
最先赶到的,是四妃之首德妃娘娘沈沛玲。
谢婉凝擦干脸上的眼泪,苍白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第3章
若说宫里头有谁还敢当面找淑妃娘娘的不痛快?便只德妃娘娘了。
这位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自幼便极得她老人家喜欢,若不是当年太后也要给首辅陆大人几分薄面,这位现如今的德妃娘娘恐怕早就是贵妃了。
她性子一向不大好的,宫里头也没人敢惹她,平日里都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嚣张极了。
不过这边厢贵妃娘娘刚刚咽气,她就在外面说三道四,便是一向讲究以和为贵的谢婉凝也不由生了气。
她叫大姑姑给取来一条温热帕子,仔仔细细擦干脸上的泪。
擦干净脸,她又吩咐谢兰取铜镜来,认真瞧了半天自己娇嫩的小脸,见没什么泪痕了,这才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候德妃姐姐还是给自己积些口德吧。”她轻声细语的开口,声音不大,却绝对能叫德妃听得一清二楚。
若说宫里头谁最惹德妃娘娘讨厌,除了谢婉凝便再无旁人了。
两个人照面都还未打,剑拔弩张的气势就豁然拉开,凤鸾宫里的小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妹妹怎么来的这般早?”德妃娘娘冷声开口,“怕是等不及了吧。”
谢婉凝深深吸了口气,她定定站在那,淡然吩咐大姑姑给贵妃娘娘打理好遗容,这才由谢兰扶着慢慢往外走。
“原本昨日里我是累着了,早起早膳便用的迟,不过刚用完宁大伴就匆匆过去请了我来,贵妃娘娘这里的事最是要紧,我自然不敢耽搁一刻的。”
这一句话把德妃娘娘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怕骂了她一万句狐狸精,到头来却还是没法解恨,只得僵着脸坐在椅子上喝茶。
谢婉凝来凤鸾宫次数最多,大小宫人都是认得她的,因此当她慢慢往外踱步时,守着寝殿的小宫人便恭恭敬敬打开帐幔,一路给她行福礼。
那阵仗体面极了,仿佛她才是这凤鸾宫的主人似的,叫德妃一张严肃端方的脸更是难看。
“我瞧着你可一点累着的样子都没有。”
“德妃姐姐哪里的话,我这会儿身上确实不大爽快,”说罢她顿了顿,轻声开口,“咱们一起在这先等会儿吧,贵妃姐姐正睡着,咱们可不好打搅。”
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外人在,德妃翻了个白眼儿,冷冷哼了一声没搭腔。
谢婉凝还惦记着屋里头已故去的贵妃,便转头吩咐大姑姑道:“劳烦姑姑再去请了太医过来再瞧瞧,若是真不成了,可得马上就去通传陛下,可一刻都不能耽搁。”
刚刚贵妃娘娘明明已经咽了气,大姑姑是亲眼瞧见的,这会儿谢婉凝却还当她活着似的,大姑姑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动作就有些迟疑。
“诺,奴婢这就去。”
可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她就按着淑妃娘娘的吩咐出去办差了。这些年宫里也就淑妃娘娘能看顾自家娘娘一些,这会儿贵妃娘娘人都已经没了,她自然也没什么好坑害的。
大姑姑心里头难受,也有些六神无主,只能淑妃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根本也无暇多想其他。
德妃见她面色苍白,眼睛通红,心里想着贵妃怕是真不成了。这一品贵妃的宝座还没被捂热乎便也空了出来,下一个坐上去的会是谁呢?
太后娘娘如今身体康健,太妃也是极极利落的,德妃娘娘在宫里头极有脸面,这一想就有些心头火热。
她扫了一眼淡定吃茶的谢婉凝,心里头嘀咕起来。你巴巴儿的来这么早,可不就为了凤鸾宫这大架子吗?
还装什么姐妹情深的样子,假惺惺也是忒恶心人。
她自顾自想着,目光就有些凌厉,谢婉凝懒得搭理她,低头沉默不语。
便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又如何呢?陛下一年到头都不往她宫里去两回,空有妃位却无恩宠,肚子里空落落几年都没生出个皇子龙儿,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谢婉凝出身琅琊谢氏,是朱兰玉树的言情书网,也是一等一的好出身。
这宫里有恩有宠又有位份的毕竟是少数,明面上似相差不多,可底子里到底不同。
便是谢婉凝上面没有太后娘娘关照,宫里头又有谁敢当面给她脸子看?晚上回去一通枕边风,第二日就要没了小命,太后娘娘便是再位高权重,也毕竟不能真的大过陛下去。
就在前殿里安静沉默之时,宜妃和贤妃才匆匆赶到。
她们两个宫室离得有些远了,这个时候能赶来已实属不易。
宜妃陆思溪是首辅陆大人的掌上明珠,今年才十八有余,是四妃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了。她平日里十分娇俏可爱,在小妃子里人缘一向很好。
刚一进来,她便赶忙行了小福礼:“给两位姐姐请安了。”
她是同行贤妃一起赶来的,大热天里两个人脸上都是汗涔涔的,瞧着十分不像样子。
谢婉凝吩咐管事姑姑:“还不快给娘娘们上温帕子擦汗?”
她理所应当地使唤着凤鸾宫的宫人,架势摆得十足。
德妃一瞧她这样心里就越发不痛快,冷哼一声道:“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宜妃陆思溪最是和气人,一听就赶紧道歉:“都是我们的不是,来的迟了还要叫两位姐姐惦记,还请两位姐姐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她都这般说了,德妃也不好实在给她没脸,只好偏过头去盯着桌上的博山炉瞧。
宜妃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材,一张圆圆的小脸也是十分的喜庆可爱。
她今天特地没穿平日里最喜爱的水红齐胸襦裙,换了一身清清淡淡的月白长衫,明明是用心换了衣裳,却不料跟谢婉凝撞了颜色,一进来脸就红了。
谢婉凝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同人针锋相对,除了德妃实在叫她看不上眼,对旁人还是很客气的。
她一眼就看穿陆思溪的心思,笑道:“宜妃妹妹这身衣裳同我的仿佛是一位绣娘所出,咱们俩人长得又像,就跟亲姐妹一样呢。”
这话明明是为了叫宜妃不那么尴尬的,却不料心直口快的贤妃娘娘在旁边轻哼一声,小声嘀咕道:“一个琅琊女,一个帝京娇,哪里能跟姐妹似的?”
场面一下子就冷下来,她们四个平时也是这般,说不了两句就要冷场,谢婉凝一看实在也不好维持,便淡淡坐在一边继续吃茶。
贤妃齐幼晴是极为规矩的人,她平日里穿着打扮都很讲究,今日她穿了一身浅鹅黄三层曲裾,大夏天里也不嫌热。
宜妃倒是怕冷场,只只好素净着脸问:“淑妃姐姐,贵妃姐姐真的……”
她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又小声说:“两月前我还来瞧过她,那会儿贵妃姐姐还能坐起来吃几口茶,怎么今日就不好了呢?”
谢婉凝重重叹了口气:“姐姐这些年也实在不容易。”
哪怕是贵妃,也不过是皇家妾。
宫里头妃子这么多,死一两个可真没什么要紧的,若不是贵妃家世位分在这,旁的人真引不起这么大阵仗。
就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太医擦着汗赶来。
贵妃娘娘缠绵病榻多年,实在不是小事,太医院一直有两名太医专门在凤鸾宫伺候,就怕她有个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