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安置妥当,外面宁多福便唱诵道:“陛下允见。”
里外室中间的隔断一开,三个面貌迥异的朝臣便踏了进来。
便是阁臣,也有个资历辈分,走在最前面的是章康胜,他面貌普通,再是夸奖也只能称得上端正,今年刚刚不惑之年,却是先帝爷时的旧臣了。
章康胜身后跟着的两个倒是都很年轻,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一个端方儒雅,一个面白清秀,倒是顶好的相貌。
萧铭修这会儿的神情跟刚才完全不同,他手里不停,淡淡往下扫了一眼,见他们三个只穿了朝服里的常服,便点了点头。
这种私底下的请见,穿常朝服是可行的。
章康胜见他脸色还略有些白,心里也不知想什么,面上却极为恭敬,他领着身后两个朝臣,一起跪下行大礼:“臣章康胜、韶星渊、李承望给陛下问安,谨恭陛下福寿安康。”
萧铭修这才放下朱笔,整个人往椅背靠去。
宁多福便道:“免礼,平身。”
三个阁臣才站起身来。
萧铭修的目光在他们三人面上看了一遍,开口道:“几日未见,是不是想念朕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君臣三载,他们几个见天佑帝次数最多的阁臣,多少能了解他些许性格。
能说这一句,已经是他心情极好,在跟他们开玩笑呢。
不管怎么样,章康胜就先松了口气。
来的三个人里虽没一个姓王的,却有两人同王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章康胜是太后幼弟王其合的同窗,而韶星渊是五位阁臣里唯一一个世家出身,他们家的旁支跟王家旁支有姻亲关系,似乎也很亲近。
最后一个李承望倒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人都知道他是天佑帝的心腹。
应话的自当是章康胜了,只看他拱手答道:“陛下圣体微恙,臣等自是寝食难安,今闻陛下大好,便迫不及待过来探望,还请陛下勿怪。”
臣子这么关心自己,萧铭修又怎么会“怪罪”呢?
他接过宁多福递上来的茶碗,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见他不说话,韶星渊这才补了一句:“陛下,前朝还有大事未决,臣等此次前来,便是请陛下定夺。”
李承望年纪最小,资历最轻,这时候是轮不到他说话的,他也一点都不着急。
萧铭修的手顿了顿,他轻声哼了一声:“嗯?”
章康胜便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云州、云州如今由左右布政使代为主事,业已开放粮仓赈灾,云州都指挥使被撤职,暂由东江都指挥使一并接管。”
萧铭修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章康胜额头上出了一层的汗,他知道云州的事已经惹恼了当今,当时他跟王其雍说过很多次,王其合秉性不端,行事荒唐,实难当大任。
可王家当时已经选不出得用人了,太后娘娘只有两个嫡亲兄弟,旁系的王其雍又瞧不上,便只好凑活。
谁想到,不过一年,就凑合出这么大的乱子。
陛下这一番作为,不就是给王家看的?若是王其合不死,沈仓不砍,陛下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可该劝的话,他却还是要劝一劝。
不是为了王家,而是为了朝廷稳固。
“陛下,王其合与沈仓已经押解回京,下大狱候审,端看陛下如何决断。”
“不急,先扣着。”萧铭修淡淡说道。
看他这个态度,章康胜知道即将说出来的话会被陛下厌恶,可他不得不说:“陛下,臣有一言,诚恳陛下容禀。”
萧铭修脸上表情不变,他的右手在案上叩了三下,算是默许了。
章康胜咬牙便道:“陛下,沈仓是西大营应家军出身,根基深厚,因着这层关系,才谋得云州都指挥使一职,他的脑袋,不是说砍就能砍的。”
萧铭修手里的茶杯往地下一摔,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放肆。”
章康胜跪倒在地上,却还是坚持:“西大营自两年前被应家军接管,这几年水涨船高,因着西北赫连部近来声势浩大,戍边艰难,还望陛下酌情施恩。”
这话说得,实在是推心置腹。
就算章康胜这里面有些小心思,可为国为朝的心却是好的,是正的。
他的意思明明白白,叫陛下不能轻易就把沈仓凌迟了,哪怕他做的再不好,在一省地界,也要同布政使商量行事,随意砍杀流民的军令,绝对不是他自己就敢下达的。
可他如果不同意,也不会叫王其合压到他头上指挥他。
然而戍边的将领们却不会这么想,军中派系深重,如今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地和盛京驻军相互牵制,这个平衡一旦打破,重新维系就难了。
陛下毕竟才刚刚登基,御座不稳,确实不能这么快便动各大军部。
杀一个王其合,顶多是王家人闹闹事,以太后的眼界,肯定也不会跟陛下撕破脸,闹的不愉快。王家还有数百族人,还有那么多得力的好苗子,她不会为了一个嫡亲幼弟惹怒皇上。
可沈仓却不一样,他身后有整个西北大营,这就是他肆意妄为的底气。
萧铭修端起宁多福新上的一碗茶,慢慢品起来。
御辇里一瞬间安静的很,就连谢婉凝也放下手里的护肩,安静下来。
她隐约想起一些琐事,当年这时她沉疴日久,经年不出房门,倒是照顾她的丫鬟萍儿忠心耿耿,见她眼睛不好连书都读不了,便捡着外面的事说给她听。
那时候她已经病重,每日迷迷糊糊的,日子过得乱,现在再去回忆,也记不清楚大概了。
但今岁云州干旱,陛下大怒,杀朝中十数人的事,经这一次萧铭修大发脾气,她才隐约回忆起来。
当时事情闹的很大,就连琅琊府也有耳闻,说是西北大营连连上表,非要逼着陛下把当时云州的所有将领全部下狱,否则便要率大军班师回朝,不再戍守边关。
如今大楚繁华鼎盛,不仅仅因先帝爷励精图治,也赖戍守边关的几位将军不畏生死,保护了中原的一方沃土。
一旦他们回朝,那西北边防就破了个窟窿,无论如何都补不上了。
西北大营不是不忠君爱国,应家也不是乱臣贼子,可军人脾气硬,觉得这事被下了面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罢休。
这里面有没有有心人挑拨谢婉凝不知,她只听外面萧铭修道:“哦?难道说以后朕下诏,都得询问几位将军不可?”
吓得三个大臣都跪了下去。
他手中的兵不算少,可跟戍边将军比起来,就捉襟见肘了。
五城兵马司的两万人、九门提督的三万人,再加上东安围场的五万人,满打满算只有十万人。
这里面也不是人人都听他的,九门提督背后有太后,东安围场的御前军倒是保皇派,短时间出不了事。
萧铭修一瞬间思绪万千,以他的性格,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自当都杀了才好,可如今章康胜这么一劝,他立即就清醒过来。
能坐上龙椅,他绝对不是头昏脑热的愣头青,如今的天佑帝能忍、会忍、也肯忍。
只是,另外的办法,他还是要再想一想。
心底里,他不想放过沈仓。
见陛下面色不愉,韶星渊便说起另外的政事,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陆续告退。
等人都走了,萧铭修便把手里的折子扔回案上,起身往后头茶室走去。
绫惜见他进来,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谢婉凝还在沉思。
萧铭修见她面色严肃,就知道被前头的事绕进去了,不过他知道她的性子,轻易不肯费心费力,如今能这般,不是因为她想染指朝政,肯定是想为他做些事。
他看人很准,谢婉凝当年便洒脱,如今还是没有变。
深宫寂寞,宫室华丽却又冰冷,如今他如愿以偿继承国祚,却也成了孤家寡人。
母子不似母子,夫妻不类夫妻,兄弟不成兄弟,若是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疲惫。
还好有谢婉凝在。
他并不是盲目信任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同行人,一个人孤单走下去,哪怕是九五至尊,前路也总是坎坷的。
“凝儿在想什么?”萧铭修笑着问。
“在想如何处置沈仓合适。”谢婉凝下意识回答。
等话都说出口,她才回过神来,惊得脸色都变了:“陛下,勿怪臣妾无状。”
萧铭修脸上的笑容却未收,只问:“说来听听?”
谢婉凝就傻了。
第31章
萧铭修这句话说得太随意了。
谢婉凝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见他仿佛不经意般说的,便也没应声。
萧铭修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谢婉凝的回话,不由笑出声来。
“你啊,该谨慎的时候毫不在意,该随意的时候又太过谨慎,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多好的机会啊,宫里的女人又出不去,哪怕有家族牵扯,这前朝后宫一来一回传递消息总要耽误时间,再说他又不是沉湎女色的昏君,怎么可能受女人影响?
她在御辇上陪伴那么多日,面子里子都有了,这会儿萧铭修问她,她用心答一句,也算是为君分忧,不是坏事。
可她却又缩回壳子里,什么都不敢讲了。
萧铭修也不知道自己是好气还是好笑,只又说一遍:“你只管说,朕就是听听。”
谢婉凝这才肯开口:“虽说臣妾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军人大多热血忠诚,他们自成一派,是以每个戍边军营便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将领,应家定不会出面说项,沈大人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她对外面的事不算了解,也没兴趣日日去打听,信息来源大多都是萧铭修,所以要分析起什么事来,只能问他。
萧铭修笑容更胜,仿佛刚才扔茶杯摔奏折的不是他一般。
“应将军的妻妹,是沈仓的夫人。”
这就对了,两个人是一担挑的关系,应将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若真如此,也会寒了戍边将士的心,无论如何,做做样子也是应当的。
只是这个样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
谢婉凝想起此次随行的端嫔,她是应家的女儿,难怪此行有她呢。
“陛下,如果是这样,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就随意听听?”她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问。
萧铭修见她的样子难得有些俏皮,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唔唔,”谢婉凝拍掉萧铭修作恶的手,“陛下,臣妾还要靠脸吃饭呢!”
萧铭修笑的差点没摔倒:“你靠脸,还不是得朕接着?朕想捏就能捏!”
再闹下去,谢婉凝的脸就要肿了,她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面上却一本正经:“陛下,刚章大人也说了,不能由朝廷直接处死沈仓,那么……给他定罪终生流放西北大营戍边,永世不得回京呢?”
“哦?”萧铭修慢慢收起脸上的笑,他坐到谢婉凝对面,沉思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萧铭修的目光又投到谢婉凝脸上:“这样,不就是放虎归山吗?”
谢婉凝刚煮好新茶,先给他满上一盏,然后才给自己倒上杯,她笑着说:“难道应将军没有忠君爱国的心吗?若是没有,他们一家又怎会一直镇守苦寒之地,不回盛京享受荣华富贵?”
应初遥早年成为六殿下的侍妾,那时候应将军还只是个普通的辅国将军,若不是萧铭修机缘巧合荣登大宝,京中的勋贵那么多,怎么也轮不到他成为一方诸侯。
天佑元年,恰逢驻守西北大营的老将军致仕,应尚武这才有机会连升三级,一跃成为二品大员。
既然成了萧铭修一系,应尚武就没理由再去背叛,他女儿还是宫中的主位嫔娘娘,他犯不着惹怒陛下。
可军队的面子却不能丢,自己人只能自家处理,由朝廷直接砍了,不仅是灭自家士气,还得涨他人威风。
几方军营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相互戒备,一旦他这里出了事,整个平衡就要出大问题。
他若是不闹,那才叫其他几大营觉得他好欺负,到时候萧铭修还怎么控制其他几大营?
有时候,人不能光凭赌气就决定任何事,尤其萧铭修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他就更不能了。
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人心难测,军政交杂在一起,朝中各派系各有各的立场,便是叫萧铭修马上分辨清楚,也必然很难。
但谢婉凝看问题就简单多了。
她就认真说道:“陛下,您知道父母如何管孩子的吗?自己关起门来,要打要罚都是行的,可放到外面去,却不能叫旁人欺负了,这样若是忍了,一整个家族都要被戳脊梁骨,哪怕这孩子千百万不好,犯了无数的错误,也是一样。”
“这事可以很简单的去看,无非就是那些里子面子,您给下了重罪,叫他流放戍边,等到了西北大营,他们自家关起门来,父母岂能不管呢?”
谢婉凝抿了一口茶,舒服的眯起眼睛:“到那个时候,沈仓又有什么活路?他丢尽了应家军的脸,做了违背军人底线的事,在将军们的眼中,这样的人不配做军人,他们都该死。”
萧铭修已经有点震惊了。
他自来知道谢婉凝聪明端方,知道她多慧敏聪,却没想到这样难办的一件事,叫她三言两语就说清了。
她虽没看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简单从面子上看,可不就是如此吗!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如今他动不了各地大营,自己的人脉放不进去,犯了事的军官朝廷可以不直接凌迟,直接降罪遣回各自大营,若是各大营不管,全天下的百姓如何看?
无论如何,到头来他的目的都能达到,还能给各地大营做个人情,简直是一举两得。
不……甚至可以是一举数得。
因为王其合这一次死定了。
一瞬间,萧铭修心里闪过无数念头,他们有胆子罔顾百姓生死,便要亲自迎接自己给自己安排好的路。
谢婉凝见他又开始谋划起来,不需要她再多嘴,不由松了口气。
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可都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简直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