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鸢吃了一惊。
张慎思撩开自己这一侧的窗帘,借着昏暗的余晖,看见方才喊话的是一个侍卫,而沐浅烟就在他的身后,缓步走来。
“张大人。”沐浅烟看见了张慎思,吟然问好,视线也透过狭小的窗户,捕捉到里面的秦素鸢。
张慎思笑道:“殿下好,在这里碰上,挺巧。”
“是挺巧。”
“你们还干站着干什么?快去给殿下行礼。”张慎思对带来的人道。
那随从立刻跪下,轿夫们也放下轿子,跪倒,给沐浅烟问安。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看着地面的姿态。
趁着这个机会,张慎思身体向后一靠,秦素鸢从他身前如鲤鱼般钻出了窗子,身影如电光,落在了沐浅烟的身后。
沐浅烟回眸看她一眼,这方闲闲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来了,因着天黑视线不好,在看见秦素鸢从沐浅烟的身后走出时,只稍稍诧然,便没有多想。
随从掀起轿帘,张慎思轻提衣衽,下了轿子,给沐浅烟行礼,“臣张慎思,见过宁王殿下。”
“相爷不必多礼,本王也正要去仪元殿的。”沐浅烟扶起张慎思的双臂,与他凑近的时候,低声道:“多谢相爷配合。”
张慎思面色不变,“客气了。”
第26章 宝刀佳人
秦素鸢撩开内间的帘子,走了过来,唤道:“六哥。”
沐浅烟冲她道:“去把我的素纱外氅拿来。”
秦素鸢这便去了,捧来了轻软如无物的外氅。正红色的纱上描着花鸟纹,秦素鸢提着外氅,绕到沐浅烟的身后,亲自为他披上,又回到他面前,轻系上大氅的系带。
沐浅烟道:“素鸢,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多宝身后的那个小太监?”
“注意到了。”
“他是习武之人,手上有练剑形成的茧。”
秦素鸢刚系好了系带,听了沐浅烟的话,手僵了僵。
沐浅烟说:“母妃那里的内侍都是跟了她几年的人,本王都记得脸,唯有刚才那个小太监,脸生的很,我总觉得……”他说到这里,却是沉默了,半晌,从自己的衣衫下,拿出了一支小刀,“素鸢,这把刀你拿着。”
秦素鸢有些莫名,望着沐浅烟不语。
他解释道:“本王是担心,把你留在王府里,要是发生什么你应付不了的事,好歹能用这把刀防防身。”
秦素鸢低下头,看着这把刀。刀柄是黑麟玉铸成的,通体乌黑发沉,是沐浅烟自己防身的工具,价值连城。
“这也是本王从宫里要来的,北狄进贡来的宝贝。”他拔出刀刃的一瞬间,刀锋映得眉发鬓角皆生凉意。
那青银的光泽,恍若冷冷的月华一般晃上秦素鸢的眼角。这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冷光,一见便知是吹发可断的名器。
秦素鸢捧着宝刀,道:“六哥,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该拿着。”
沐浅烟道:“那就当是本王借你用的,过些日子再还回来就是了。”
秦素鸢也没有矫情,握紧了宝刀,“多谢六哥。”
沐浅烟笑着道:“其实本王还一直好奇呢,人家凉玉都佩着一双越女剑,怎么你什么武器都没有,莫不是你行走江湖,全靠隔山打牛?”
秦素鸢说:“我学的武功路子就是那样。”
沐浅烟揉了揉她的头发,转头喊了声“杨刃”。
杨刃立刻从后门迈进来,对沐浅烟道:“主子请说。”
沐浅烟道:“本王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安生的事发生,在本王进宫的这段时间,王府人手的调度你全权负责,一定要注意陈德那边,也要顾好素鸢。”
“主子放心。”
他们说完话了,秦素鸢便去了内室,从内室的冰桶里取出厚厚的一块冰块,用孔雀锦包着,送到沐浅烟的手里。
“唉,又要抱着冰块了。”沐浅烟哀怨的抚摸着冰块,看了眼秦素鸢,举步离开。
沐浅烟这一去,时间过得似也快了起来,转瞬就到了申时末。
天将黄昏时,宁王府门口又来了一队人。
领头的是嘉和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刘长福,带着几个小太监,七八个孔武有力的保镖,外加一顶小轿子,来接秦素鸢进宫问讯。
守门的侍卫很快通报了杨刃。
杨刃诧异道:“怎么这个时间?这会儿出发,从宁王府到皇宫,要是再走的慢一些,怕是天都要黑了!”
守门侍卫恭谨的说:“属下也觉得这个时间很不合适。”
杨刃又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个阵势?”
“是圣上身边的大内总管亲自来的,带了四五个跟班内侍,倒是保镖人马来了七八个,阵势有些过大的样子。”
杨刃眉头皱了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冲守门侍卫道:“你先去告诉刘公公吧,就说请他稍等片刻,秦小姐正在更衣呢。”
“好的。”守门侍卫退出去了。
秦素鸢坐在桌子旁,手里摩挲着沐浅烟给的宝刀,定定道:“来者不善。
杨刃点点头。
那刘长福带来的队伍,明明只是来接秦素鸢一个人的,却出动了七八个“保镖”,这么小题大做,是为了什么?而且,眼下时间快到黄昏了,若是路上耽搁一些,还没进宫就得天黑,嘉和帝怎么会选在这个时间问讯秦素鸢?
而待到天黑下来了,有些勾当就可以趁着夜色的掩映进行。秦素鸢怀疑,那七八个保镖根本不是来保护她进宫的,而是要在路上取她性命的。
这样一想,就全想通了。包括沐浅烟在一个时辰前被叫走这事,现在看起来,倒有点像调虎离山。
沐浅烟若没有走,定然会不顾嘉和帝的命令,硬要随秦素鸢一同进宫。那些保镖投鼠忌器,自然也就没法在路上杀她。
而现在,沐浅烟被调走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她不由得握紧了宝刀,将这把刀小心的藏好在衣服里,对杨刃道:“我准备点东西,这就去,麻烦你不要让凉玉知道我去了哪里。有些敌人我可以对付,她却对付不了。”
杨刃道:“明白。”
明面上凉玉看起来是秦素鸢的保镖,实际上秦素鸢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杨刃知道,秦素鸢此举,是为了凉玉的安全着想。
他道:“秦小姐,属下送您去门口。会有三名暗卫跟着您的,他们的身手您放心。”
宁王府门口,刘长福不安的等待着秦素鸢。
在等候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后,秦素鸢被杨刃送到了王府门口。
她冲杨刃点点头,来到刘长福的面前,福一福身道:“劳公公久等。”
“请秦小姐上轿吧。”刘长福展袖摆出邀请的姿态。
秦素鸢走向小轿。
刘长福跟着嘉和帝多年,也是个见惯各色人物的主儿。他趁着这短暂的片刻,打量了番秦素鸢。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木兰青色的双绣缎裳,桂子绿的齐胸瑞锦襦裙,发髻上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
只消看几眼,刘长福便觉得,此女卓尔不群,气度不凡。
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刘长福缓缓的一声叹息,清浅的近乎没有声音。
小轿起,一行人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秦素鸢撩开窗帘,望着天空,远处已经出现了浅浅的斑斓晚霞,半透明的新月也从东边浮现了出来。
要不了多久,这天就会黑下去。
傍晚,正是那些灯红酒绿之地即将热闹起来的时候。小轿从一条喧闹的街巷走过,秦素鸢听见觥筹交错的热闹声响,掀开帘子,恰好看见一张写着“口福居”的牌匾。
口福居,是京城一座物美价廉的馆子,秦府的厨子从前就在口福居干过,是以秦素鸢去过几次口福居,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它不该出现在从宁王府到皇宫的路上。
看来,刘长福这帮人果然在绕道。秦素鸢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会绕道到偏僻的地方,再趁着夜色降临,将她杀死。
天色越发暗了,没过多久,刘长福打马到小轿旁,给秦素鸢递进来一杯水。
“秦小姐渴了吧?就快要到了,喝点水润润喉吧。”
“多谢刘公公。”秦素鸢接过水,在送到唇边时,暗自嗅了嗅,竟嗅到一股鸩毒的味道。
好狠,居然想将她在半路毒杀!
秦素鸢假装饮水,却突然惊叫一声,杯子从手里滑落,水溅了一地,“啊呀!”
刘长福眼中露出一抹懊恼。
秦素鸢轻叹一声,赔罪道:“白劳累刘公公递水了,对不起。刘公公,这轿子坐着累,我想睡一会儿,待到了宫里您再喊我可好?”
刘长福略低头,眼珠飞快的转了一圈,道:“好,那秦小姐好好休息。”他放下了窗帘。
秦素鸢的眼底彻底黯下来,既然对方已经开始动手了,她就得立刻逃走。现在外面还是混乱的闹市,她的逃走只怕会引起骚乱和追杀。她本想等到天再黑一些再逃,这样能骗过对方的眼睛。不过现在看来,行动必须提早了。
小心将窗帘撩开小小的一道缝隙,秦素鸢瞥见前方是个十字路口。
她观察十字路口的情况,正想着要不要窜入对面的酒楼,忽然瞧见,右边的岔路也走过来一队人马,抬着轿子,不多会儿就将与自己的轿子错身而过。
好机会!
秦素鸢趁着两顶轿子错身的瞬间,蹿出窗口,如箭似的射进了对方的轿子。
她拔出沐浅烟给的刀,在落座的瞬间,将刀架在轿子主人的脖子上,沉声道:“不许出声,否则刀剑无眼。”
她的动作太迅速,刘长福等人没有发现异状,只有抬轿的轿夫觉得轿子好像轻了那么一点,却也没人当回事,一行人就这么走远了。
但秦素鸢却在看清被自己挟持的这人后,怔住了。
光线暗淡的轿子里,他眸光从容,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端朗而温绵。
一截绿竹色软罗的袖子从官服的袖口里露出,上头缀着些许缇色万字刺绣。他眉眼间有些疲惫,却又牢牢注视着秦素鸢,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微风拂过竹林那般的清爽温然。
“晚上好,师姐。”
与此同时,轿子外的随从问道:“丞相大人,您是在和小的说话吗?”
第27章 慎思笃行
随从的声音,让秦素鸢遽然回神,心里一紧。
张慎思道:“没什么,我方才是在自言自语,你不必理会。”
随从听言,已经移到轿帘旁的手,收了回去。
秦素鸢这才慢慢舒缓了情绪,低声道:“师弟,竟然是你。”
她的师弟,张慎思。
阮青釉曾说过,秦素鸢是为练剑而生的人,在学剑这方面的资质极佳,其他的却都不怎么样。
张慎思则不同,这个人的天赋近乎是全才,天文地理,儒法兵道,所有的东西他学起来都进步如神。
他有经天纬地的才干,连阮青釉都说,张慎思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合封侯拜相。
所以,当三年前张慎思离开了夜合谷,走上了仕途,秦素鸢就知道,师弟一定会在陈国的官场闯出一片天地。
而张慎思的表现也印证了秦素鸢所想,他如今是嘉和帝倚重的丞相,大权在握,风头极盛。
他道:“圣上召我进宫去,我旁敲侧击的问了一下来传令的人,好像是关于审讯你的事情。”
秦素鸢道:“是,圣上也派人接我去了,就是方才隔壁的那个队伍。他们想让我死在路上,我便借机逃到你的轿子里。我真没想到是你。”
张慎思笑了笑,目光向下,触及到脖子上那青寒的刀刃,“师姐,你还要拿刀顶我多久?”
秦素鸢默默收回宝刀,收进刀鞘,却没有将刀放回到衣服里。
她的语气有些疏凉:“慎思,自秦家出事以来,我没有找过你,也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只是,你我毕竟十几年的同门之谊,秦家的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替我关心了,但我回到京城这么多天也不见你主动联络我,我确实有几分心寒。”
“是我的不是,师姐。”张慎思温言说,“朝堂上诸多事情把我缠得脱不开身,我知道敬王殿下和宁王殿下护着你,就没有去找你。秦家的事情虽然我没有权力干涉调查,但也私下里查到些东西,准备找个时间告诉你的。”
秦素鸢望着张慎思,“你调查到什么了?”
“诚王殿下其实只想要你大哥一个人的性命,但是好像有另一股势力潜藏在水面下,暗中推动局势,将你父亲一同对付了。”
秦素鸢为听到的言论而惊讶,愤怒和悲痛的情绪汹涌而来,直逼胸口。
她压抑着情绪,再开口时,仿佛自身的愤怒和悲痛都只是淡淡的不着痕迹:“慎思,你能确定吗?”
“我确定的。”
“你知道诚王为什么要杀我大哥,那另一股势力又是谁?”秦素鸢想到了王瀚口中的“那个人”。
张慎思轻轻摇头,“不知道,我也还在查。只是师姐,你不妨想想,诚王殿下和你大哥素日没什么交情,只比八竿子打不着要好上那么一点。两个没什么交集的人,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个要对另一个下死手,师姐觉得,会是什么原因最能解释的通?”
秦素鸢细细思量,一个想法跃入脑海,乍然心惊无比,“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诚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我大哥撞见了,便要将我大哥灭口?”
张慎思道:“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秦素鸢的手不禁抓紧了垫子上的绒缎,掐得愈紧。
张慎思瞥见她颤抖的手,自然而然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秦素鸢的手才慢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