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抱膝,半张脸埋进膝盖,不说话了。
方朝清停顿片刻,见他仍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讲。
讲到崔相用她做饵引诱阿朗,讲到阿朗被诱捕而她却还不知道在哪里。
讲完了,方朝清便看着少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既然崔相没有抓到她,那么她应该就是安全的。所以,现在能为她做的,就是保住阿朗。不论她现在在哪里,一定都希望阿朗能平安无事。”
但以他这几天的试探来看,无论计都上不上钩,阿朗的情况都不太妙。
虽然阿朗曾经倒戈反水计都,但事实上他的立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计都怎么看他。若计都上钩,说明他真的很看重阿朗,那么阿朗必死。若计都不上钩——计都义子将被腰斩的消息都快传遍天下了,为了朝廷和崔相的面子,阿朗不死也得死。
但也不是没有操作余地的。
就像崔相之前用假的甄珠引诱阿朗一样,到腰斩时弄个假的阿朗做替身,自然就可以保住阿朗的命。
但若没有充足的理由,崔相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所以,方朝清诚恳地看着少年:“皇上,可以帮微臣——”他顿了一下,“不,帮她吗?”
虽然少年的权利几乎皆是由崔相给与,甚至说是崔相傀儡也不为过,但是,起码从方朝清的观察来看,崔相并不是那种独揽朝纲,将皇帝完全视作傀儡来看的人。
虽然他的确权倾朝堂,说一不二,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也的确都是为少年好。
打理朝堂,教导少年为君之道,在百官面前也从来都是给足了少年面子。
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如此行事,新帝这个皇位才能坐得稳,不然新帝一个从未学过过为君之道,甚至普通诗书礼仪都未完整学过的少年,怎么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平心而论,崔相对少年极好。
所以,若是他开口,崔相有可能会给他面子。
但也只是有可能罢了。
以少年的如今的处境来说,为一个只是曾经服侍过自己半年的女人向自己如今最大的靠山提要求,其实并不是多么明智的选择。若他够“聪明”,就应该拒绝方朝清。
话说出口,方朝清低下头,等待少年的回答。
几乎过了半刻钟之久,就在方朝清以为自己得不到期待的答案时,终于听到一个声如蚊蚋的回答:
“好。”
——
方朝清离开了,偌大的寝宫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少年,不,高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寝室隔壁的小书房,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画轴,轻轻地摊开在桌面上。
泛黄甚至斑驳点点的宣纸上,是一副根本称不上是画的画。
一团团污渍般看不出原型的墨迹,画技拙劣地连初学绘画的孩童都不如,根本就是毫无根基的人所画,而这一团团墨迹旁,却是一个独特又奇怪的标记,猛一看像两条竖立着、弯了两折的蛇,虽然奇怪,却带着奇异的美感,与那涂鸦般的墨团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标记旁,还有一个照猫画虎,却模仿的全然不像的相同标记,拙劣的手法又与那一团团墨迹如出一辙。
高琰用手轻轻抚摸那标记,又俯下身,用脸轻轻地蹭。
不敢用力,怕损了画纸,却又不想远离,贪婪地闻着那清淡久远的、早已干涸散逸的墨香。
永安宫被大火烧毁,他与她曾经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几乎全部被付之一炬,包括那无数张她画给他的画,那些他曾经无比珍视,好好保存着的画。重返京城,重返这个皇宫后,他又去了一次永安宫,找遍了所有角落,才终于找到这一张当初因为被他画坏了,而随意扔弃,虽然已经皱皱巴巴泛黄斑驳,但骑马没被烧掉得以留存的纸。
纸上有她的痕迹。
少年趴在桌案上,双手拢成一个圈,恰好将那画纸完全拢入怀中,殷红的唇正对着那奇怪的标记,仿佛在温柔亲吻一般。
就在这淡淡的墨香中,疲惫了半日,午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的眉眼终于缓缓阖上。
而随之而来的梦境里,终于又出现那人的身影。
“啊啊你这画的是什么啊,真是的,为什么我遇到的人一个两个都没有绘画天分呢,阿朗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这个?嗯……你可以把它当作我的印章,或者我的名字的另一种写法,总之,就是表示‘甄珠’的意思!”
明快中带着些娇嗔的女声,闪耀夺目的脸颊,似近还远地,逐渐侵袭到梦境中来。
他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精致绝伦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像浸透在寒风中的花蕾,一遇春风,陡然盛放。
“皇上,该上射御课了!”
随着宫人尖利的嗓音响起,梦境如泡影飞速消散,高琰猛地惊醒,看着被自己拢在怀中的画纸愣怔了一下,在宫人又喊了一声时,才匆忙捧着画起身——起地太快,脚踩到了龙袍下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努力站稳了身形,耳中却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嘶拉”声。
他愣住,低头,就看到手中拿着的画纸已经分成了两半。
“皇上?”
叫了两声仍无回应,门外宫人不禁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高琰仍呆呆地,看着那干干脆脆分成两半、再不相连的纸,眸光一闪,忽然落下泪来。
——
宫人进来时,高琰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宫人毫无所觉,为他换上骑射的装束,然后簇拥着他往骑射场走去,那里他的骑射师傅,当朝功夫最好的将军已经在等着他了。
一个时辰的骑射课后,简单洗漱下,便马不停蹄地又转换场地到了御书房,那里,五位翰林院学士和国子监博士正在等待为他授课,诗书礼义,儒经法典,每一位老师都使出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仿佛要在这短短的一节课里将他缺失了十几年的教育补回来。
又一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到了傍晚,他的肚子响了起来,内侍送上一份小食,他匆匆吃了填下肚子,又奔赴宣政殿。
上午时刚刚见过的内阁重臣们——当然,是以崔相为首,以他为中心围坐着,将今日朝堂上朝臣所议的事又全部拿出来重新讲了一遍,每一件,崔相都会问他的看法,然后给出建议和评判,最后对他今日的整体表现做出评判,好或坏都不讳言。
等朝堂大事议论完了,就又到了他的“私人”小事上。
“翰林编修秦大人的嫡女不错,温良淑婉,向有才名,可堪为后。”
“不妥不妥,那秦小姐身体病弱,如何能顺利诞下皇嗣?许以四妃之位即可,后位还是兵部孙尚书家的小姐为好。”
“谢阁老家的孙小姐年方二八,美貌温柔,也可为后。”
“相爷您看如何?”
“可惜相爷族中没有适龄的小姐,不然这后位哪里还用我们这样头疼。”
……
其实都是早就讨论过的。
哪些女子将入宫,哪些女子将为妃为后,基本都已尘埃落定,只剩最后崔相一个点头而已,而如今拿到他面前说,也不过是让他知晓一下。
当然,他们也会拿了画像,问他喜不喜欢——若他不喜欢,便拿那画像中女子家族的另一位小姐的画像再让他看,直到他点头为止。
众人说出最后的几个人选后,便将目光投向崔相,而崔相含着笑,指尖轻点几下,顷刻便定下了谁为后,谁为妃。
议完这最后一件事,其余人便纷纷告退了,只有崔相留下来,陪他一起用了晚饭,晚饭后,则是继续教学。
为君之道,平衡之道,用人之道……
崔相讲得深入浅出,巨细无遗,或许还照顾着他的水平,特意用了很浅显的话语来描述,而不是像下午时那些学士博士们一样常常会引经据典掉掉书袋。平心而论,再没有比崔相更好的老师了。
这一番讲完,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再过一会儿宫门都要关了。
崔相这才揉揉有些疲惫的眉眼,起身告辞。
“老师。”
高琰忽然开口,便看到崔相眼里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两人表面是君臣,然而实际相处起来,却是实打实的师徒,只是崔相从不以帝师自居,高琰也从未这样唤过他。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他。
他看向崔相,声音稳如平湖:“老师,我有一事相求。”
第156章 汇聚
崔相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仍是平日的模样, 过分漂亮的面孔,安静乖巧的举止,作为一个被他一手扶持坐上帝位的皇帝, 平日里少年身上实在没什么威严可言, 甚至因为那容貌,屡屡让人忘记他如今是最最尊贵无比的皇帝,开始时这皇宫遗留下来的一些旧宫人甚至还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他,对他只是表面恭敬, 背地里还津津有味地八卦他以前装疯卖傻时的丑态, 直到崔相出手严惩了一些人,才让这皇宫上下真正认识到,哪怕少年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也绝不是他们这些奴才可以有一丝慢待的。
但崔相知道, 他能帮得了一时, 却无法时时刻刻都帮着少年。
为君者, 便必须有为君者的威严, 不必似暴君那般使得人人恐惧, 却需得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气概。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不能太有个性, 太有个性, 便容易走上极端,成为那不断遭后世鞭笞的昏君暴君;却也不能完全没有个性,完全没有个性, 迟早会被朝臣百官乃至内宦外戚架空。
他还在时,少年这样被动乖巧的性格还无所谓,反正凡事有他照看着。然而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必然是会先走少年一步的,若他刚踏进棺材,这个他一手培养的皇帝就被架空,这个他幼苗一般呵护养成的王朝就分崩离析——虽然这样似乎也能显出他的重要性,但——这不就代表了他在培育帝王上的无能了吗?
这可是他无法容忍的丑陋啊。
他完美的人生,万万容不下这般的不完美。
所以他曾想过要改改少年的性子。
然而少年却实在太乖巧太安静,他接受着崔相的一切安排,对待臣下奴仆也几乎从不出言责罚,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是一个会说会动的傀儡娃娃,旁人若不主动,他便可以一直缩在无人的角落里不言不语。
他从来不曾主动做过什么。
更遑论像现在这样,主动唤了他“老师”,甚至说“有事相求”。
是因为中午时,他那女婿进宫后对他说了什么吗?
他那女婿这几日唯一所想的,似乎只有搭救那个叫计朗的人了罢,难道是为这事进宫求了这孩子?而这孩子……
对了,那计朗的姐姐,也就是那个叫甄珠的女子,不只是跟计都以及他那女婿纠缠不清,曾经可还是眼前这少年身边唯一的女人哪。
心思电转间,崔相便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所在,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味,随即徐徐笑开,温声和蔼道:“皇上,您有事只管吩咐臣下,相求一词,太过折煞老臣了。”
高琰低了低眉眼,如扇的羽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那张脸更加漂亮精致了。
“老师,我——”他顿了顿,似乎才想起来已经不适合用这个自称,“——朕,想留一个人的命。”
“您前几日抓到的,那个叫做计朗的人。”
啊,还真是……
崔相双手轻轻一拍,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不知是失落还是遗憾的叹息。
——
没有让方朝清煎熬太久,第二日,他便接到宫里皇帝传召的消息。
仍旧是午睡时间——其他时间皇帝也没空召见他,他进了昨日进的那寝室,少年的模样却已经不像昨日那般孤僻,他整装坐在椅上,漂亮的面孔上不像昨日那般满是游离迷茫,而是像那长久干渴后终于又得了雨水滋润的禾苗,再度挺起了腰杆,虽还孱弱着,却已经再度有了生的意志。
“崔相说,行刑那日,若计都不来搭救,便会将计朗押回大牢,待继续审讯过后再做处置,只要证明他确实已经脱离计都,就会将他完好无损地释放。”
“若计都前来搭救——”高琰顿了一下,“崔相说,可以留下计朗的命,但既然他对计都如此重要,必然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缘由,所以,必须得先知晓这个缘由,才能做出接下来的决定。”
方朝清听罢恍然。
的确是崔相会给出的回答啊……
并未简单笼统地答应或拒绝皇上的请求,而是预设了不同情况,然后,将问题的重点转移。
按他所说,阿朗能否得救的重点并不在他的选择,而在于阿朗和计都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所做的所有选择,都只是基于这个关系而言对朝廷、对皇帝的最优选。
所以这回答真是漂亮,既不显得愚忠谄媚君王,又没有直截了当地拂了皇上的面子,而最后的真相无论如何,他也都毫无损失,简直立于不败之地了啊……
可是,这也将使得局面陷入方朝清最担忧的一个可能。
阿朗和计都到底怎样了,为什么从目前得来的消息看,计都似乎并不痛恨“背叛”了他的阿朗,反而竭尽全力保护他?倒好像阿朗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似的,如果真是那样,那才是无解的死局啊,计都之子,那可是带着原罪的身份,无论阿朗本身的意愿为何,只要理性尚存的人,都会选择直接杀了阿朗这个反贼之后吧。
呸!
方朝清旋即在心里摇头。
这什么无稽之想啊,阿朗怎么可能是计都的儿子……
方朝清笑自己吓自己,很快把这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
说不定是阿朗那孩子掌握了什么秘密,比如转移私藏了计都的巨额财宝什么的,计都还没撬开他的口,所以才哪怕逃跑时也尽力护着他的命……好吧,这样的猜想似乎也不怎么靠谱。
方朝清叹息,不再胡乱猜测。
如今之际,还是先进刑部大牢去看阿朗,听他亲口说出真相才行。
但是——他看向高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