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院中看了一眼,见官兵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崔相吩咐韦将军:“多留些活口,小心不要让他们自杀。”,便转身要走。
然而,还未完全转过身,便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崔相爷,还想要你宝贝女儿的命的话,就让所有人都住手。”
鸣雷般的声音从在场所有人耳中滚过,崔相面色陡然一变,倏地看向院中,就见那正对院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出一行人。
一行人正中,正是计都。
居然……真的来了啊。
崔相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想着,然后目光才转向计都手中的人。
瘦弱的身躯,仿佛一根随时都能被折断的脆弱芦苇,瘦骨嶙峋的脖颈被计都掐着,让人毫不怀疑,只要计都稍一用力,就能立刻夺走她的性命。
“住手!先住手!”韦将军急忙喊了起来。
院中所有官兵都停下了手,看向崔相。
崔相没有说话,目光从计都身上扫过,然后看向崔珍娘,见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知的模样,目光便又看向其他人,然后——便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那安静的站在计都身后的人,不是前两日刚到相府的梅州名医谢大夫是谁?
崔相喟然一叹。
“你不是谢大夫。”他说道。
那“谢大夫”洒然一笑:“小老儿姓周,不姓谢。”说出口的是纯正的官话,口齿清晰,字正腔圆,哪里还有一点闽粤口音。
崔相点点头,“想必真正的谢大夫已经被你们杀了吧。可惜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周大夫笑笑,没有回答。
崔相看向计都。
“怎样才能放了珍娘?”
第161章 箭雨
计都没有理会崔相,只朝那背着阿朗的大汉道:“老江,过来。”
老江警惕地看着身周的官兵,见那些官兵的确碍于崔珍娘陷于敌手不敢动,才背着阿朗缓缓走到计都身旁。计都看向阿朗,见到他脸上还未来得及洗去的脏污,以及那明显虚弱昏迷的样子,眼中涌起了怒火。
“好,很好!”他冷笑着,手下力道不由加大,原本昏沉不醒的崔珍娘顿时翻起了白眼,身体像搁浅在岸上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
“住手!不许伤害崔小姐!”韦将军紧张地大喊着,一边喊一边看崔相的脸色。
崔相的脸色没有变化,沉静如昔地看着计都,淡淡说道:“珍娘没命,你们也都别想逃。”
计都冷哼一声,却并未理会,只紧紧看着被江叔背着的少年。
他腾出一只手,搀住了少年。
“阿朗……”他喉头哽咽,忍着眼里的怒火,拨开少年的衣服,查看他身上有无被刑讯的痕迹。
好在并没有。应该还是之前大伤未愈,又连日奔波救人,结果又被投入监牢后缺乏照料,才造成现在那么虚弱。
“阿朗,阿朗?”他低声呼唤着,好一会儿,少年才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张了张干裂的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样就足够了。计都笑笑,粗糙的大掌在他脸上抚过,声音很低地在他耳边道:“……没事了,爹来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快点放了小姐!我们相爷可从未对这小子用刑!”对面,韦将军继续焦急地大喊着。崔相在一旁,神色未明。
计都轻轻将阿朗揽在怀里,一手揽着阿朗,另一只掐着崔珍娘脖子的手则是稍微放松了力道。
崔珍娘拼命地咳嗽起来,眼白也终于不再上下翻滚,惊恐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才发现自身处境,身体瑟瑟发抖起来,嘶哑的声音崔相喊了一句:“爹。“
崔相微微一笑,声音很轻,很柔,宛如世上最慈祥和蔼的父亲:“珍娘,别害怕。”
崔珍娘闻言,头颅艰难地低下,似乎是要点头回应。
计都起初未察觉什么,然而刹那之后,他猛地瞪大了双眼。
一根漆黑的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哨响,以无法躲避的速度,毫不迟疑地射向计都。
然而,虽然是射向计都,但因为他身前左边是崔珍娘,右边是阿朗,其实要害根本没有露出来,那箭对准的,其实是在他怀里的阿朗。
计都下意识地将左手还掐着的崔珍娘往右边扯,然而,方才还仿佛马上就要咽气的崔珍娘,此时却回光返照般,拼命地挣扎起来,而她的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不过指长的袖珍小刀,艰难,毫又不迟疑地,向计都箍着她的那只手臂扎去。
计都猛一吃痛,手臂放松,崔珍娘更加用力地挣脱起来。
他当然还有力气让她不要挣脱,甚至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脖子拧断。
然而——
闪着寒芒的利箭已经到了眼前。
“噗!”
“啪!”
利器插入皮肉的声音和身体跌倒撞上石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崔珍娘无力地滚落在地,早已候在不远处的暗卫迅疾如烟地伸手一捞,便将她的身子捞出了计都身旁。
然后,漫天的箭雨再无顾忌地倾泻而下。
第162章 金珠
“相爷当断则断,神机妙算,真乃神人也!”
“计贼伏诛,真是大快人心哪。”
下朝后,方朝清谢绝了崔相一同回去相府的邀请,连随从也未带,一个人慢慢从皇宫走了出来。他没有走去往相府的路,也没有走去往京城方家的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不停地向前走着,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如此穿到数条街道后,不知不觉,竟走到那日的小院前。
耳中听到“计都”和“崔相”的字眼,他猛地停了下来,一抬头,便看到那日的小院。
小院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然而透过门缝,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庭中洇洇未干的血迹,瑰丽如晚霞般浸透了正房前的台阶和庭中的石板。
来往行人熙攘,走到这里总是停上一停,指着那被封的院门低声议论嘀咕,称颂崔相的英明果决,赞扬崔相之女的机敏无畏,感慨计都伏诛的大快人心……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皆在现场一般。
方朝清听着人群所言,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天,他和甄珠匆匆赶来,却只来得及看到那漫天箭矢倾落如雨,箭雨过后,一切便已经尘埃落定。
“对了,不是说那计都是来救人的?计都死了,救的那人哪?”有人忽然问道。
方朝清呼吸猛然一屏,迈开脚步,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刚转过身,却又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过十米处,身着素衣,身形略显纤细的女子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见他看过来,她微微一笑,叫道:“方老板。”
“听说你已经下朝了,我在客栈一直等不到你,便擅自来找你了。”她微微低下了头,“抱歉。”
方朝清喉头一哽,走上前,“该说抱歉的是我,抱歉,让你等急了……”约好了下朝后便汇合告诉她消息,却因为自己的软弱不敢面对而迟迟不去见她,她一定是太心急了,才出来找他的吧。
甄珠抬起头,脸上的笑已经褪去,像是已经预知了结果般的平静地看着他:“先找个地方说话吧。”
——
随意找了一家茶楼的雅间,没有随从下仆,小二上了茶点后退下,两人相对而坐,刚煮好的茶水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朦胧的白雾,映地对面的人面孔有些模糊,方朝清摩挲着茶杯,还未想好措辞怎样开口,对面甄珠已经先开口了:
“今天廷议的结果,很不如人意吧……”
她并没有看他,而是微微低着头,声音也很平静的样子。
但方朝清听出了里面的疲倦和绝望。
他握紧了茶杯,滚烫的茶水透过瓷杯传出的热度烫地他手心有些痛,然而他没有放手,反而更加握紧了,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甄珠抬起头,微微后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早就猜到,也做出了平静的样子,但真正听到确切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失望啊。
她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天看到的场景。
她到的晚,到时,第一支箭就已经射下了,仓促之间,她只看到计都身前挡着两个人,一个是崔珍娘,一个,则是阿朗。
后来回忆起似乎很漫长,然而实际上那就只是一瞬间。
一瞬间,崔珍娘用藏在袖中的小刀扎向计都的手臂,一瞬间,崔珍娘挣脱计都,一瞬间,计都没有继续去抓崔珍娘,而是——
选择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挡那一支箭,以及之后的无数支箭。
第一支箭落下时,方朝清便捂住了她的眼,然而她拨开了,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无数箭矢射向的地方。
然后便看到那个曾经在她眼中如山岳一般强大恐怖,却也如山岳一般巍峨不倒的男人轰然倒下。
一支又一支的箭射向了他,头颅、脖颈、后背、双腿……血花不断喷溅,染红了他的衣裳,也将他身下的一片地面全部染红,甚至喷溅了一些到已经被拉离他的崔珍娘身上。
甄珠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流那么多血。
身后所有的位置都插上了箭矢,起初因为痛楚,他的身体还挣扎抖动了几下,然而一轮箭雨过后,那副身躯便再也不动,安静如死。
即便如此,崔相也没有让人立刻上前。
等那躯体上无数个伤口已经无血可流时,才让士兵持刀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那躯体翻过来,便是已经彻底没了生息,双眼紧闭的模样。
还有——
被他压在身下,几乎毫发无伤的阿朗。
那天甄珠站在门外,离得远,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当时阿朗脸上的表情,她只是觉得,阿朗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嘴唇蠕动,似乎说了一个字。
后来,她才知道,阿朗说的那个字是“爹”。
爹啊……
阿朗叫计都爹啊……刚听方朝清对她说这个时,她还恍惚了一下,心想虽然阿朗的确曾经做过计都的义子,但以前也从未唤过计都“爹”啊,提起计都时,阿朗从来都是叫“义父”,包括计玄也是,“义父”这个称呼是亲昵,却也是疏远,叫着这个称呼,他们便永远不能像亲生的父子那样。
“……相爷让人去汤阴查了,十几年前季家被灭门时,计都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就叫做季朗,当时说是也死在大火里了,但终究没有人亲眼看见,所以——”
直到方朝清说出这番话,甄珠才反应过来。
阿朗叫的那声“爹”,不是因为曾经那段义父子的关系,而是因为,计都真的是他的爹。
阿朗是计都的亲生儿子。
直到现在,甄珠仍旧觉得这件事简直荒谬。
——
“部分朝臣直接启奏,说斩草务必除根,要立刻杀了阿朗。还是崔相说,要留着阿朗,拷问出余下那些计都残党的去向,才没有立刻定下行刑的日子,但是,最迟也不过一个月了,崔相,也是不准备放过阿朗的。我……讲了当初阿朗背叛计都的事,说阿朗跟计都的关系恐怕并非亲生父子,但是……没有用。”方朝清的话打断了甄珠的回忆,她看过去,看到男人满是苦涩的脸。
其实不用方朝清多说,她也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或者说,在知道阿朗那时喊的是“爹”,在知道计都曾经有一个年纪恰好相当的,名叫季朗的儿子时,她就已经想象到了今天的场景。
计都的亲生儿子,计都宁愿被万箭穿心也要护着的人,别说他只是在不知晓自己身份时曾经背叛计都,哪怕直到现在他仍旧恨计都恨得要死,朝臣也不会放过他。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谁都懂。
所以,之前皇帝跟崔相的约定早已成了一纸空谈,方朝清再如何在朝堂上为阿朗说话也无济于事,如今的局面,俨然已经是无法可想的死局。
她没有办法,方朝清也没有办法,即便再找上高——皇帝,也没有办法。
除了她和方朝清,所有人都想要阿朗死。
真是……无力到令人绝望的死局啊。
——
一盏茶没有喝完,甄珠便与方朝清分开了。
方朝清似乎想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但被她打断了,她甚至还微笑着,劝他快些回相府,让他不要再在朝堂上为阿朗说话了,免得反而惹得朝臣怀疑,又让他不要再和她见面了,他的夫人刚刚经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局,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陪在自己夫人的身边,好好安抚她度过阴影。
那一刻,方朝清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悲戚。
然而也不过一瞬,他也笑了,说“好”,让她保重,有事还是要让人来通知他,若是要离开京城,也让人去通知他,还说,阿圆现在也在京城,若是她想,现在就可以去见他,阿圆会很高兴看到她的。
说完,他便走了。
甄珠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茶楼,逐渐汇入人群最后消失不见。她没有走,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暮色降临,到了茶楼生意最热闹的时刻,不知道第几次进来添茶水的小二眼色已经有些不对时,她才缓缓起身,走出了茶楼。
一出茶楼,满满的喧嚣入耳,方朝清给的几个随从竟也没跟着方朝清回去,一见她出来,便尽职尽责地跟在她身后保护着。
甄珠转身,让他们先回去,说她想一个人走走。
几个随从对了对眼,没有敢点头。
也是,他们是方朝清的人,他们接到的任务是保护她,现在听了她的话先走了,万一出了事,难做的还是他们。
甄珠笑笑,也就没再强求,只是让他们不要靠地太近。
她真的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傍晚时分,街上还有不少人,甄珠漫无目的地走着,步伐不快不慢,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京城百姓,目光甚至偶尔还会落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上,面上没有遍布愁容,更没有痛哭流泪,反而偶尔还会露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