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鬼吼鬼叫着,声音大地可以穿过几条街,哪怕相府占地颇广,但此地本就靠近围墙,十几米之外便是行人皆可经过的街道,只怕少年的大喊早已被人听了去。
护卫上前那刻便飞快转过头的崔管家当即厉喝:“堵住他的嘴!!”
护卫们更加靠近了。
而阿圆,以及身后的缺七少八和甄珠则在飞速地后退。
但事实上早已无路可退。
不知道相府总共有多少私卫,但只从眼前所见,起码有三五百人,哪怕缺七少八身手再好,也是猛虎难敌群狼,更何况他们还要护着阿圆和甄珠。想凭武力全身而退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阿圆才东拉西扯了那么一大堆吧。
甄珠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过身。
然而,向后迈出的脚步还未踏出,便被阿圆拦下。
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圆圆的猫儿眼好像剔透的琉璃珠子,里面的不赞同却不容忽视,“别想逞英雄哦,我不会丢下你的……”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着。
甄珠苦笑,到底谁在逞英雄啊。
但是,心脏却无法控制地温热跃动起来,仿佛流经一股温暖的洋流。她点点头,主动伸手,握住了他一只手,脸上也露出笑容:“好,我们一起。”
俊秀的少年和美丽的女子十指相扣,四目相对,脸上是坦然无畏的笑容,恍然不觉身后的刀箭林立。
看上去真是幅极美的画面。
“真刺眼啊……”,喑哑干涩的声音从一直静默不语的崔珍娘口中发出,她死死地盯着牵手的两人,小小如豆般的眼瞳里跳动着火焰,旋即却又像是被刺伤一般突然捂住了眼,同时将头扭到一边。
“父亲,”她仰着头看向崔相,眼里的火焰疯狂跳动着,“我不想,不想再看到他们了,让他们消失,消失……”
崔相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手心感应到的头发触感却不是年轻人应有的顺滑,而是干燥粗糙如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头发。
崔相的眉头微微蹙起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又舒展了眉眼,复又慈爱地、仿佛哄孩子似的轻声对崔珍娘道:“好,都听珍娘的。”
他微笑着,举起手。
“放——”
“箭”字尚未出口,便被一个尖锐而悠长的嗓音打断。
“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不由望向声音的来处。
相府护卫们的身后,一列人远远地行来,明黄的冠冕,整齐的仪仗,仍旧在一声又一声高喊着“皇上驾到”的宫人,无处不在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阿圆大喜过望,飞快地给了甄珠一个兴奋的眼神。
甄珠却不由咬紧了唇,定定地看着那逐渐靠近的仪仗,旋即目光又移到崔相身上。
崔相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没有惊诧,没有惶恐,亦没有尊敬,只是看着皇帝的仪仗,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是热闹啊,今天。”他轻声说着,随即,率先屈膝下拜,头颅贴地,是丝毫无可挑剔的臣子礼仪:“微臣恭迎圣上。”
仪仗停了下来,明黄冠冕下,宫人打起帘子,青年缓缓走出。
崔相抬起头,眼角温和的笑意敛去,换成一派肃然:“圣上突然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甄珠站在阿圆身后,隔着阿圆,隔着崔相,去看那冠冕仪仗中走出的尊贵青年。
五官还是同样的五官,但气质,却已经完全跟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不上号了。
他穿着华丽繁复的礼服,身形颀长,背脊挺直,面孔以一个男子来说稍显秀美了些,但神情却是威严肃穆的,遂让人并不敢轻视,他的眼神也是淡漠的,掠过庭中乌泱泱的相府众人时,眸光没有丝毫闪动,仿佛看草芥一般。
这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她记忆里那个可怜的冷宫皇子的模样,反倒有点像那位已经失败倒台的太后。
随着崔相跪地下拜,其余相府诸人顿时也立刻跪下。
阿圆拉着甄珠也跪了下去,甄珠没有反抗,深深地低下了头。
“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尊贵淡漠的声音响起,人群一一起身。
抬头的瞬间,甄珠再度望向高琰。
他却仍旧没有看向她,仿佛根本没有发现她一样,目光只是看着崔相。
“无甚大事。”他对崔相道,却并没有直面回答崔相的问题,“爱卿这又是在做什么?看着好大的阵仗。”
不叫老师叫爱卿了?崔相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随即笑着拱了拱手:“也无甚大事。”将高琰的话原样还了回去。
“不过是进来个放火的小贼,把微臣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正要捉拿起来送官去,没想到正被圣上撞见,倒叫圣上看了笑话。”
崔相这么一说,高琰仿佛才看到后面的那“小贼”似的,目光在阿园身上定了一瞬,随即掠过阿圆身后的甄珠和缺七少八,没有丝毫停顿,平平的移过去。
“这几人——就是放火的小贼?”他问着,仿佛真的很疑惑一般。
“噗通!”一声,“小贼”阿圆猛地跪下,伴着拉长了调子,唱戏一般的“冤枉啊皇上——”,“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沾满了灰尘草屑,混着汹涌流下的泪水,瞬间便将一张俊秀可爱的脸弄成了花猫脸。
“皇上,微臣乃今科贡士方朝元,亦是崔相女婿方朝清之胞弟,微臣自幼崇敬相爷人品文章,因殿试在即,遂斗胆登门拜访,想要求教相爷指点一二,谁知进了门没见到相爷不说,反而无缘无故被当作了放火的小贼,皇上您要晚来一步,微臣这条命就没了啊!”
他哭地稀里哗啦,毫无一丝少年人的矜持,活像受了委屈向大人告状的孩子,哭声更是再度穿透相府围墙,远远地往外传了去。
崔管家眉毛倒竖,正要开口驳斥,却不及那身份至尊的青年开口更快。
“爱卿,看来是误会一场啊。”高琰微微笑着对崔相道。
“误会?”崔相问道,尾音带了一丝奇异的笑,目光定定地看着高琰,“皇上觉得这是误会?”
“不是误会!”崔管家终于捞到机会讲话,连对皇帝应有的敬畏都未顾及,急忙道,“相府各处守卫森严各司其职,几十年了都从未走水一次,偏偏今儿这姓方的小子一来便同时四个地方都走了水,而他这原本应该在客厅老实待着的人却跑得无影无踪,见到护卫跑得飞快,甚至还挟持了草民!皇上您看!草民脖子上的伤就是刚刚被这小子挟持时弄伤的!”
崔管家满脸悲愤地仰起脖子,露出还未止血的伤口。
“喂喂!”阿圆立刻呛声,“你们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的,不跑我傻啊?还有你这老头,不听人话硬是污蔑我是放火贼,还让人拿箭对着我,我这不是害怕吗!不挟持你,我早被射成筛子了!”
高琰看看崔管家又看看阿圆,仿佛思索了一番,随即看向崔相,“爱卿,方朝清朕是知晓的,方尚书更是朝廷重臣,这位方小公子虽然年纪小,看着莽撞了些,但也不失天真赤诚,又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看着实在不像是会做出放火这等事的人。虽然你这管家说地言之凿凿,但,毕竟都是推测,完全没有实证,况且——”他顿了顿,微笑着看着崔相,“爱卿与方家不是姻亲吗?他无缘无故为何要跑到爱卿府上放火?这实在是,说不通啊……”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堂堂一个尚书府公子,更是丞相姻亲家的公子,为何莫名其妙跑到丞相府上放火?既然考上了贡士就说明不是脑子有问题的,那会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其做出这样的事?这一点怎么都说不通。
除非解决这一点,不然单纯以时间点上的巧合便要将其认定为放火犯,未免难以服众。
崔相看着眼前这位他一手扶持上帝座的青年,目光炯炯:“什么原因,皇上您不知道吗?”
高琰眼神微敛,“不知。”
“那皇上也不认识那女子了?”崔相指向甄珠。
高琰的目光轻飘飘地望过去,又迅速地移开,“不识。”
崔相笑:“尽管如此,您还是要保他们?”
高琰摇头:“不是要保他们,而是并无证据能定他们的罪,老师,”他看向崔相,又叫起两人熟悉的称呼,“您教过我的,为君者不可妄断是非,不可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人定罪,否则,不就是昏君了吗?”
崔相低低笑了起来。
“可是,如果我说,我今日非要定他二人的罪,要他二人的命呢?”
甄珠一直低着头装哑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听到这句,却忍不住心头一跳,猛地抬头看向崔相。
此时,崔相脸上俨然已经没有一丝对君王的尊敬。
他负手站立,背脊挺直地站在高琰身前,明明身高并不如高琰,却分明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怎样,皇上,我若执意如此,您难道反要定我的罪吗?”
他继续说到,自称仍旧是“我”。
高琰脸上的笑意消失,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僵直着,半晌,目光终于看向了崔相身后。
看向了甄珠。
分别许久后,两人的目光终于相触。
刹那间,甄珠便感觉到,身份改换带来的隔阂不翼而飞,那双倒映着她身影的眼睛,仍旧是那个与她在冷宫互相依偎的少年的眼睛。
狗儿……
喉咙里梗着他曾经不雅的名字,甄珠心跳如擂鼓,胸腔间仿佛被什么压着堵着,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
然而,高琰的目光却已经从她脸上移开,再度回到崔相脸上。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无端定人罪名,即便您是朕的老师,朕也不能徇私姑息。”
崔相静默着,良久,叹了一口气。
“你太让我失望了,高琰。”
伴随着他的话声的,是刀剑自鞘中拔出的声音。
第172章 哥哥
正午时分,京城上空突然划过一道惊雷。
乌云渐渐聚集,沿街的店铺不少都关上了窗户,行人急匆匆地走着,不敢有片刻停留,往日正该喧闹的帝京诡异地沉默。
两刻钟前,那位京城百姓还从未见过的新帝第一次出了皇宫。
一刻钟前,崔相府邸传来求救喊冤的传闻传遍京城。
而就在刚刚,京城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又一队衣着整齐的兵卫,有鲜红衣衫的禁卫军,有满身锦绣的羽林军,还有穿着不起眼衣裳,动作却十分整齐的私军。羽林军从皇宫而来,禁卫军从禁卫军大营而来,那些灰衣的私兵,却是不知从何而来。
他们步履整齐,列队分明,执枪带刀,飓风一样从京城的街道上刮过,行进的方向却是一致的——崔相府邸。
再然后,不知多少户权贵人家突然忙碌起来,当家的老爷要么穿戴整齐匆匆乘车出门——去的也是相府方向,要么吩咐家人闭门谢客龟缩不出。
于是一条又一条小道消息纷纷流向市井。
“……别是又要变天吧?”
临街杂货铺的老板低声咕哝着,手脚麻利地关上了窗,想想,又把门也关上了。
——
大批羽林军、禁卫军,以及相府私兵赶到时,方朝清便察觉到了。
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异样。
他看着眼前的人。
趁着相府兵力都去追击阿圆一行,趁着崔相的目光也被引开,他让仅有的几个衷心于高琰的大内高手之一带他潜进了这个院子,这个,之前守备森严,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的院子。
而现在,这个秘密终于展露在他的眼前。
“啦啦啦……啦啦啦……”
躲开看守,一进房间便看到窗前的女子倚窗轻声哼唱着。长发如瀑,白袍如雪,眼角的纹路暴露出她人已不年轻的事实,然而那张脸却仍旧是端庄秀美的,而若那眉眼的弧度再凌厉些,颧骨高些,唇再薄些大些,便活脱脱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崔相的模样。
崔妈妈说,崔相有一双胞亲妹,两人长相绝似。
只可惜这位崔姑娘红颜薄命,嫁人后不久便去世了。
然而,本该已经死去的人却好生生地在他眼前。
不,说“好生生”似乎也不对。
他已经进来了这么久,她却似乎还是没有发现他,仍旧兀自哼唱着,双眼空落落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若非那缺乏血色的唇还在轻轻蠕动,简直就像一尊仿真的人偶。
方朝清仔细听着女子哼唱的曲调,才想起似乎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曲牌,方朝清不爱听曲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似乎因为曲调缠绵,常被用来填做描述痴男怨女故事的词。
女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歌声却极尽哀婉,虽没有唱词,却也能让人听得心头一动。
可惜方朝清不是来听曲的。
“崔晚。”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缠绵悱恻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顿了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旋即,歌声便重又响起,从头到尾,没有转头看方朝清一眼。
方朝清不以为意,继续道:
“我叫方朝清,”他的声音很轻柔,没有刻意用自谦的自称,也没有居高临下,只像普通友人一样跟她说话,“你应该不认识我,不过,你应该认识我的岳父和妻子。”
他微微一笑,“我的岳父是当朝宰相,我的妻子,叫做崔珍娘。”
哼唱声戛然而止。
女子蓦地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方朝清,良久,与崔相极其相似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大颗的泪珠。
——
“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