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礼不可谓不丰厚。
而纨绔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可都是我特地叫人从京城运来的,每一个都是上好的,有些更是有钱也弄不来。”他双手背在身后,得意洋洋地介绍着,那表情,再衬着那鲜亮的锦衣,活像只开屏的花孔雀,炫耀着漂亮的尾羽以博得母孔雀的欢心。
然而,甄珠没看他那骚包模样,也不关心那些东西怎样珍贵难得。
她拧着眉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他笑:“你当小爷是谁?”他手指轻弹,话声里的倨傲掩都掩不住,“就这区区洛城,小爷想找个人还不容易?”
甄珠一愣,旋即明白。
种种迹象早已表明,他的出身绝对非富即贵,而对他这种身份而言,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知道她在洛城,再加上还有何山那个线索,想要找到她,似乎的确没什么难度。
可是明白归明白,她可不喜欢被人这么摸上门来,哪怕他打着报恩的旗号。
看着那一箱箱价值不菲的“谢礼”,她道:“不是说过,我救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两下相抵,谁也不欠谁了?这些东西你拿走,我不要。”
话声一落,便见他那猫儿一样的眼珠顿时瞪地大大的。
“这怎么能相抵了?这是两码事儿好不好?救你不过是顺手,说两句话罢了,算什么报恩?小爷的谢恩会那么磕碜?那岂不是显得小爷的命很不值钱?”
最后又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小爷我有恩必报,你不让我谢恩,就是看不起我!”
甄珠呵呵,有心想回他一句“我就是看不起你”,想想又觉得那样自己岂不是跟他一般幼稚,便闭嘴不言。
眼角余光瞥见阿朗从厨房里出来,她想起一茬,扭头对对那纨绔道:“你非要谢恩的话,也不该谢我,而是要谢阿朗。”
那日虽然是她和阿朗一起“救”了他,但严格来说出力的完全是阿朗,她不过是作为同伴被他当做恩人罢了,他真要谢,也该谢阿朗,而不是她。可他送来的那些东西,各种穿用,分明都是女子用的东西,似乎根本就没想到还有阿朗这茬。
果然,听到甄珠这样说,他顿时一愣,扭头看了看阿朗,脸上露出“怎么还有这么个人”的表情。
果然是真忘了阿朗了。
虽然如此,他却没半点尴尬,又挥了挥爪子,仿佛自己没忘记人家似的,笑眯眯地道:“哎呀,他自然也是要谢的,明儿我就叫人给他送谢礼,嗯……他一个毛孩子也用不着衣裳首饰,就直接给谢银吧,一千两够不够?”出手倒是大方地很。
阿朗已经走了过来,一眼就认出眼前这锦衣灿灿的翩翩公子,正是那日邙山上那纨绔,登时皱着眉头,握紧拳头强忍着不去打他,脸上难掩嫌弃地道:“我不用你谢。”
而一听阿朗这样说,那纨绔立刻无辜地摆了摆手,对甄珠道:“你看,他不要我谢。”
甄珠点头:“嗯,我也不要你谢,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他的眼瞬间瞪大了,圆如满月。
“喂,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银子?就这个——”他指着那株通红如火的红珊瑚树,“就值三百两了,这总共的加起来,可有四五千两呢!”
这话一出,那几个抬箱子的壮汉顿时倒抽一股冷气,看着那些箱子的眼神变得火热无比。
在这二十两银子便够普通五口之家过一年的年景,四五千两,这是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数目,有了这些钱,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干也能好吃好喝地过完一辈子,还能给儿孙剩下许多。
果然是顶级的纨绔,随意一出手就是这么吓人。
甄珠想着自个儿床底下卖画得来的银子,似乎也才两千多两不到三千两,顿时有股把谢礼留下的冲动,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转瞬便摇摇头。
“多谢了,还是请把东西拿走,我既说过不相欠,便是真的不相欠。”
阿圆瞪她,似乎无法理解她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甄珠笑:“再说,升斗小民,飞来横财,也未必是福非祸。你若真要谢我,就让我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
于是,最终那一箱箱价值不菲的谢礼还是抬走了。
走时,阿圆又听到胡同两边有人窃窃私语,“看我说对了吧?那甄小娘子肯定又是不依,她心气儿高着呢,这小公子肯定是看上甄小娘子美貌想娶她做妾,甄小娘子能答应才怪!”
他停下脚步,扭头就向那声音来源看去,便见两个穿着短褐的平民男人躲躲闪闪装作无事的模样。
他复又“嗤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看上她?纳她做妾?
除非他疯了。
——
回到下榻的官署,还没坐稳,知府便立刻求见。
阿圆烦地挥手,“叫他回去,这会儿没空见他。”
那通传的小吏一脸苦色,却也不敢说什么,苦着脸便出去回复了。
小吏一出去,立时足足七八个美貌少女围了上来,俱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脸蛋更是漂亮,且燕瘦环肥各有特色,随便一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这些美人看上去也不过是普通的丫鬟,端水给他漱口净面的,架起炉子烹水煮茶的,还有个小心地捧来一只竹骨贴金箔的蝈蝈笼子,里头一只翅色黑亮的大蝈蝈,精神昂扬叫声嘹亮,一只蝈蝈愣是叫人瞧出不可一世的气势。
他接过蝈蝈笼子,对着那蝈蝈吹了声口哨,又懒懒地将目光在众少女身上逡巡。
察觉到他目光,那些少女便有些意动。
她们都是知府送过来的,知府听闻这位少爷最喜美人,送她们来前特意叮嘱了,谁能被他收用了,便有丰厚的奖赏。可就算没有知府大人的许诺,这么一个年轻漂亮待人又温柔和气的少爷,也足够教她们这些孤苦无依的风尘女子心动了。
然这些天来,这位少爷虽然的确很喜欢她们的样子,出去游玩也喜欢带上她们,平日出手更是大方,可却愣是一个都没收进房里。这会儿,难道终于忍不住了?
想到这里,几个少女的动作便慢了下来,有意无意地搔首弄姿,那正泡茶的少女,更是将衣襟拉了半边,又向前伸着身子,整个胸部都悬在茶具上方,使得胸前高耸愈显伟岸,茶水的热气氤氲在少女胸前,水汽钻进衣襟,将少女雪白的肤染上淡淡的红,叫人看了,哪里还能将眼光放在茶上。
阿圆目光瞟到她,立时猫眼一瞪,勃然大怒。
“呸!”
手上竹骨贴金箔的蝈蝈笼子劈头盖脸地扔到那丫鬟脸上。
“头发都掉到杯子里了,还要小爷怎么喝茶!”
蝈蝈笼子摔到地上,翻了好几滚直到撞到墙角才停下来,笼子倒是结实,这么摔都没掉一块儿金箔,可那笼子里的蝈蝈,却翻了肚皮,黑亮的翅合拢着,短促地叫了两声后,便直挺挺地再也发不出响亮的歌声来。
而那被笼子砸了脸的沏茶少女,则吓傻了一般,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阿圆。
缺七迅速地上来,把她拉了出去。
拉到门外,缺七便对门口官署的守卫道:“把她送还给知府大人。”说着推了那少女一把。
少女立时色变,一把抱住缺七的腿:“姑娘,求求您!求别把奴送回去,奴做错了什么?您告诉奴,奴一定改!求、求您……不要把奴送回去……”
她瑟瑟发抖,满脸惊惶,显然被送回去对她而言是件极可怕的事。
想也知道,同一批美女送到贵客身边,唯独她被先退了回去,那定然是她得罪了贵客,退她便是打知府大人的脸,那知府大人能给她好果子吃?
看着她惊惶的模样,缺七到底叹了一口气,又淡淡道:“你们来的第一日我便说了,做好分内的事,别的公子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想也别多做,你是沏茶的,那便专心沏好茶,连茶都沏不好,你说你错在哪里?”
少女登时落泪,口里喃喃着“奴错了”、“奴错了”,抱着缺七的身子却抖地不成样子。
缺七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来人,先把她关在偏院,别让她出现在公子眼前吧。等我们走了再跟其他的一块儿送回去。”
少女一愣,旋即会意过来,对着缺七狠狠地叩头,“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缺七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她,转身又进了屋里。
屋里,因为阿圆方才那一动怒,其余少女们再也不敢做什么小动作了,一个个屏息静气,老老实实地做着分内的事,哪怕见那少年公子的目光再怎么在她们身上打转,也没有了半点绮思。
缺七又去墙角拾了蝈蝈笼子,拿到阿圆跟前。
“公子,大将军死了。”她语气平铺直叙地道。
阿圆的目光便从少女们身上移到蝈蝈笼子上,猫眼一呆,旋即便又恢复平淡。
“死了就死了吧。”
缺七看着那肚皮朝上,直挺挺,硬邦邦,再也不复之前纠纠雄风的“大将军”,不禁呆了一呆,心里有些可惜。
多好的蝈蝈啊。
二十两银子呢。
却又听她家公子问道:“小七啊,你说这些丫头,跟那个姓甄的女人比如何?”
她抬头,就见阿圆一脸若有所思地指着那些少女。
缺七扫了扫那些少女,脑海里又闪现出那甄姑娘的模样,诚实地道:“不如甄姑娘。”
虽然这些少女也都十分美貌,但的确还没一个能比得上甄珠,倒不是五官有多大差距,而是整体的,整个人给人感觉的差距。
那甄姑娘浑身有股特殊的气韵,坦荡自信,潇洒迷人,便是披着宽大肥丑的衣袍,都盖不住那股气韵,即便她是女人,都觉得这样的甄姑娘很美,在男人眼里,肯定更美吧。
阿圆撇撇嘴,一脸不爽的样子。
“看来这次我那哥哥还没瞎彻底,起码挑了个真美人。”
旋即又喃喃着:“不过,他会就那么肤浅?长得美就行了?”
“哦,她还不爱钱,几千两的谢礼都能说不要就不要,一般人都做不到吧。”
“嗯,还会画画,虽然是下流的春宫画……一个女人画春宫画?果然是个会找铁匠做姘头的放荡女人。”
他低声喃喃着,有些话缺七都没听清楚,索性就任他嘀咕,直到听到他陡然提高声音叫她的名字。
“小七!”
缺七立时道:“公子有何吩咐?”
然后缺七就见她家公子粉白的面皮上浮现一丝几不可查的红晕,吞吞吐吐地道:“就是那个……那女人的……那种图,给我找来些,越多越好……”
缺七嘴巴微微张大,有些古怪地看了她家公子一眼。
难道,她家公子……终于开窍了?
嘴里却应道:“是。”
——
缺七的办事效率很高,虽然因为悦心堂不再出售,如今“风月庵主人”的春宫画在市场上已经十分难求,但缺七还是在日暮时便搜罗了足足二十多幅,通通送到了阿圆的房里。
自然,画是放在匣子里的,缺七只匆匆看了一眼就羞地满脸通红,急忙找了匣子装了,少八好奇地要看,被她没好气地吼走。平白惹了一顿吼,少八还委屈地不得了。
阿圆被一群美貌少女们侍候着沐了浴换了衣,然后便将少女们通通赶走,房里不留一个人,只自个儿披散着微湿的长发,穿着雪白的单薄寝衣,在昏黄的烛火下,打开了匣子。
一打开,便看到一幅冲击力极强的画面。
画面背景是悠悠河水和湛湛夜空。
蓝黑色的天幕上一弯晓月孤悬,落在河水里照影成双,河水之上,一弯拱桥亦是弯弯如月,桥上有一高亭,正是洛城有名的天津桥,立于高亭中,四面河水皆可望见月影,这景色,便是洛城八景之一的“天津晓月”。
只看这,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幅景物图,虽然这图的颜色和线条都有些奇怪,又真实又虚幻,与现今的画法大为不同,但起码内容还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那弯弯如月的拱桥亭子上,抵死缠绵的男女。
月光下,一双男女清晰的眉目恍然如真,与平常人物画上一条线代表眼睛,一条勾代表鼻子的画法截然不同,那五官那皮肤,猛一看便像是两个真人一般。
清淡朦胧的月光洒下来,使得两人的面部轮廓有了柔柔的光晕,益发显得男俊女俏,且有股温柔旖旎的味道在里面。
而从人物的面部往下移,便是那充满着诱惑力的躯体。
紧紧交缠,纤毫毕现……
“啊!”
匣子被猛然阖上,阿圆圆圆的猫儿眼瞪得比月儿还圆,粉白的脸颊上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丝红晕,映地一张脸如抹了胭脂的美玉。
他不由双手捂了脸,旋即又分了一只手捂着胸口,听着那“咚咚”的心跳声,气急败坏地骂了句。
“呸,居然画出这东西,忒不要脸!”
骂罢,便将那装了“不要脸”春画儿的匣子推到一边,气鼓鼓地掀开被子上了床。
只是,翌日晨起,他瞪着两腿间裤子上的东西,再望向床头柜上那只木匣子,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听到他晨起声,丫鬟们敲了门正欲进来,却被他喝住:“先别进来!”
说罢,赶紧褪了裤子,揉吧揉吧扔到床底,又赶紧到衣柜里翻了条新裤子穿上,才让丫头们进来伺候。
经过昨日那一遭,今儿丫鬟们也格外规矩,个个目不斜视。
只是那伺候他穿衣的丫鬟,在看到他那与雪白上衣颜色明显不同的宝蓝下裤时,不禁愣了一愣,脱口道:“公子,您的裤子……”怎么跟昨儿睡前不一样了?
只是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公子怒目圆睁地看着她。
丫鬟登时战战兢兢地闭了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裤子不一样便不一样吧,关她个小丫头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