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那红衣美貌少女和青衣俊俏少年立时忙活起来,变戏法似的从轿子里拿了一应物什,有矮几,用点心,有茶叶,有竹筒装的清水,甚至还有一只小小的锅。
怪不得那些轿夫抬不动,实木的轿子,三个人,再加上这杂七杂八的东西,怎么也得有七八百斤了,那些壮汉看着力气是大,但抬一会儿还好,这种山路,时间稍微一长,力气再大也受不住。
少年少女手脚利索着忙活,眼看升起了火煮开了水,竟是要就地煮水烹茶。
那公子就那么席地一坐,沐风赏景,好不惬意。
而那中年人,则又在恶形恶状地打骂那几个壮汉,领头的壮汉想下山不抬了,却又不舍得到手的银子,便不住地求他。
中年人嗤笑:“呸!这会儿知道装可怜,知道说轿子重了?我们公子可是付了整整二十两银子,找几十个人都够了,上山时可是你们自个儿说六个人就行,不用再找人的!贪心不足蛇吞象!”
说罢,扭头见那公子没啥反应,便又继续道:“我们公子还是太心软,不然就该倒叫你们赔偿才对,这么不上不下的,回头还得叫人把轿子抬下来,败兴!”
说着,他又踢了那领头的一脚。
然而,中年男人的脚还未落下,那领头壮汉眼珠一转,突然暴起。
他一动作,地上躺的其余几个壮汉也突然跃起,饿虎扑羊一般扑向那边闲坐烹茶的主仆三人。
“这是你逼我的!”那领头的壮汉双眼发红,一把就将中年男人撂倒,双拳雨点般打了下去。
形势变化太太,就像龙卷风。
一边看戏的甄珠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更让甄珠目瞪口呆。
眼见几个壮汉扑过来,那个方才还一脸傲慢,派头十足的纨绔公子,居然飞快地躲过壮汉的猛扑,跌跌撞撞偏又灵活飞快地逃开,而逃开的方向,自然只有沿着山道向前,而前面,则是阿朗和甄珠。
那纨绔跨了几步便看到甄珠,眼里露出惊喜,一边哇哇叫着一边扑上来:“救命哇!”
甄珠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炮弹一般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甄珠!
“救命救命救命!”
他扯着嗓子吼着,双臂却紧紧箍着甄珠,完全把甄珠抱在怀里。
阿朗也愣了一下,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操作,身体已经自动做出反应,一拳头打在那纨绔公子脸上。
纨绔顿时疼得哇哇大叫,口里不停说着误会误会,救命救命。
然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抱紧了甄珠,力道大地完全不像个瘦弱公子,两人面对面紧贴着,甄珠胸前饱满,被他这么一压,顿时觉得胸闷喘不过起来。
而被阿朗打了一拳后,他竟然立刻飞速地把脑袋埋到甄珠胸前。
一边埋,一边还不停地叫着误会救命。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说话时嘴唇微动,透过薄薄的衣物,轻轻擦过甄珠胸部顶端,喷吐的气息微热,顿时弄得甄珠麻麻痒痒的。她使劲儿推他,却怎么都推不开。
这边混乱着,那边几个壮汉反应也快,知道谁才是正主,阿朗刚打了一拳,那边就有三个壮汉凶神恶煞地扑过来,见那纨绔抱着甄珠,旁边还站着个阿朗,顿时不禁一愣,然而再看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少年人,便不顾及什么,直接扑上来,想将两人一起拿下来。
于是局面就这样彻底混乱起来。
一刻钟后,倒在地上的是壮汉们。
这些壮汉虽然年轻力壮,但本质都是丝毫不会功夫的普通人,方才抬轿子又耗了力气,因此并不怎么难对付,阿朗一人就撂倒了仨。而另一边,那中年男人是个废物,被领头的壮汉一拳揍趴下再没起来,反而是那貌美丫鬟和俊俏小厮,居然都有几分功夫,联手起来竟也勉强压住了那三人,阿朗收拾了这边三个又帮了把手,于是壮汉们便全部倒地了。
那纨绔公子整了整衣冠,又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拱着手朝甄珠作了一揖:“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某来日令家人备上谢礼,好好酬谢姑娘。”
他笑容和煦,风度翩翩,眼角被阿朗那拳打出血,一点殷红挂在眼角,倒显得眉眼艳丽,唇红齿白的模样倒很是让人心动。
仿佛完全忘记自己方才那又蠢又怂的表现。
然而他忘了,阿朗和甄珠却没忘,想到方才他莫名其妙死死抱住甄珠的行为,阿朗心里就是一顿不爽,若是可以,他甚至想把这人按在地上再打一顿,那一拳还是轻了。
可甄珠拉住了他。
这纨绔一身打扮亮瞎人眼,有些明显不是平民可以穿戴的,显然是官宦子弟。再看他方才行事,虽然似乎有些蠢,但也乖戾嚣张,绝对不是什么和善的人。
这时代,惹什么都别惹当官的,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朗以前被辗转贩卖,见惯了人间冷暖,权贵不将人当人看的事早就见怪不怪,自然知道甄珠的顾虑是对的,此时这纨绔一副感恩的样子,只得压住心里的憋屈,然而却也做不到笑脸相迎,只冷哼一声,拉着甄珠就走。
那公子又在后面喊了几声,两人都充耳不闻,径自下山去了。
好好一场游玩,被个不知哪里来的纨绔败坏兴致,阿朗很不高兴,尤其想到那纨绔死死抱着甄珠的样子,这不高兴就更加重了。
甄珠倒是不甚在意,还反过来安慰阿朗。
而晚间何山又来爬墙,得知了她的这番遭遇后,不禁一笑:“巧了,这事儿我知道,府衙有位大人到我这里打刀,正说起这事儿呢。”
甄珠便好奇问他。
何山道:“那几个壮汉都被扔到府衙门前去了,你说的那位公子,恐怕来历真的而不小,听那位大人说,知府大人一听那公子登门,急得立马从小妾床上爬起来迎接,把那公子安排在官署最好的院落里,那几个壮汉也立刻被过堂审问。”
“……那几个壮汉也不是普通乡民,他们平日什么活儿都做,表面上是人力夫,遇上落单又有钱的,贼心一起便顺便做起了山贼。只是他们胆子不大,往日也就挑挑老弱妇孺下手,像这次,估计原本看在报酬丰厚的面子上,想老老实实赚钱的,或许是那公子气焰太嚣张,又斤斤计较,才将他们给惹恼了。”
“照你说的,这个什么公子脑子里装的怕不都是稻草?出门在外还当在自个儿家里呢?虽说那些山贼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但若不是他太嚣张,也不会闹到那地步,最后若不是碰上你和阿朗,说不准就丢了命了。”
何山啧啧嘲讽着。
明明不过是个很简单的符号,却带着她强烈的个人风格,旁人学不来,勉力描摹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就像她的人一样,都是那般的独一无二。
只可惜,这样一个风格独特特色明显的标记旁,落款的“风月庵主人”五个字却显得有些粗劣,显然书写之人功底太浅,像是才学了几年写字,也从未苦练过书法的少年人一般,虽隐隐有些潇洒飘逸的气韵,到底未经雕琢打磨,璞玉一般让人总觉美中不足。
这样的字,不过跟方朝清七八岁时的水平相当。
犹记得初见她写出这样的字,他很有些惊讶,问她缘故,她只道沉迷画道,无心书法。
说是这般说,脸上却还嘻嘻笑着,他便知道她开玩笑的成分居多。
叹着气跟她讲见字如见人的道理,落款的字也会影响图的价格,让她练练书法,她点点头,答应地特别痛快,然而这次来,新交来的画稿上,字儿却还是没多大长进。
他摇摇头,心想她下次再来,非得好好念叨念叨,让她把这手丑字给练好了。
第55章 登门
时候实在太早,终于见到甄珠时,她还一脸困倦,显然刚醒的样子,那双风流水润的桃花眼迷蒙地看着他,眨了两眨,才有些懵懵地道:“你……怎么来了呀?”
那声音软软的,问的话也直接坦荡到近乎失礼,像个孩子一样。
哪怕满腹心思,看到她这幅以前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的样子,方朝清还是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绘着她久已未见的面容。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从相识以来,真正无拘无碍地相处,也只有最初那一段时光而已。
像是怕惊醒她,他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甄珠揉了揉眼,才终于清醒一些,没有再问他为何突然造访,只扬起笑脸道:“嗯呐,好久不见。”说罢,便招呼他坐下,看看冷冰冰的茶盏,又要出门唤萍儿烧水沏茶。
方朝清却阻止了她:“不用忙,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
闻言,甄珠顺从地退回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嗯,你说吧。”
哪怕已在心中打了无数腹稿,话到临头,方朝清却还是语塞了。
花船上,计都的一言一行又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太后,画像,得贵人青眼……
普通画师若能得太后青眼为其画像,自然是极大的荣耀,是名利双收的事。
可是,甄珠并非一般画师。
她是个女子,还是个以画春宫图出名的女子,虽然如今他正在努力帮她转型,想要转变世人对她这个名字的看法,然而如今看来,她春宫画师的名头还是更盛,一旦曝光了她的身份,引来的关注对如今的她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
曝光身份这一遭,他和她都曾经讨论,并且有准备过,曝光并非不可以,如今只不过是时机还不够成熟,并非完全不可以。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计都,以及他身后的太后。
计都此人,传闻以强盗起家,性好酒色,金谷园里有着无数的美人,这些天闹地风风雨雨的为小皇帝遴选美人之事,普通百姓不知,他却从一些途径得知,那些美人都是直接被送进了金谷园。
而入了金谷园的美人,便是随手可以转赠的物件儿,莫说自由,便是性命都朝不保夕。
这样一个好色之人,看到传说中的“风月庵主人”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后,难保不会动什么心思。
这是其一。
其二,也是最让他在意的,则是在告诉他太后要宣召风月庵主人入宫为其画像时,计都屏退了所有在场的其他人。
正常宣召画师为太后画像,需要背着人说么?
背着人做的事,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而宣召一个春宫画师入宫为自己画像,对一国之母来说——的确并不是多光彩的事。
光是太后这样一个深宫寡居的妇人怎么会知道一个春宫画师的名字,便足以让许多人探究了。
况且——
方朝清眉心微拧,想起了去年初见计都时的情景。
计都那样的人,竟然会亲自去书画铺子买春宫图,还详细地描述要求。
他夜夜美人在怀,春宫图不过是助性的,便是想要,自有无数下面的人呈上,根本犯不着自己去买。
他那般做派,根本不像是买来自己收藏,倒好像是——用来送人的。
而计都此人,两年前还不过是一方富豪,只是两年前花钱买了个地方小官,又在一年前成了京官,之后据说是颇得皇帝和太后倚重,一路蹿升至太师之位。
当今太后,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余岁而已。
方朝清无法不多想。
而若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太后偷偷召春宫画师入宫,等画完像之后,这春宫画师……还能安然离宫么?
一想到此处,方朝清便不由得遍体生寒。
“方老板?”
轻柔的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他猛地抬头,便见甄珠疑惑地看着他,这才发觉,自己愣怔了许久。
他脸上不由浮现一丝尴尬的笑,轻咳一声:“抱歉。”
甄珠笑眯眯地摆手,表示没关系。
看着她的笑脸,方朝清深吸一口气,抛弃脑中的种种猜测。
想的再多,也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太后的征召的确有些风险,但风险伴随着机遇,若是好赌的,哪怕明知有风险,为了那前程名利,说不定也会放手一搏。
方朝清直觉甄珠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他无权为她做决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遗漏。
所以,他早早地登门,不过是问她的态度。
她若不想,他拼死也为她拦下,她若想……他也不会阻拦。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斟酌着开口:“甄……姑娘。”
哪怕那个名字已在心里念了千百遍,出口的仍旧是这略显客气疏离的称呼。
甄珠看着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看着她的模样,方朝清微笑,缓声道:“你……对名利有多大的渴望?若是能够快速地得到名利,但会因此付出一些东西,你——愿意么?”
甄珠睁大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付出一些东西?比如?”
方朝清:“比如,一定的自由,和一定的风险。”
甄珠托着腮思索,半晌,忽然狡黠地朝他一笑:“方老板,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方朝清一愣,随即苦笑。
“嗯。”他点点头,再次斟酌着开口。
“其实……是昨日有一位京城来的客人,向我打听‘风月庵主人’,想要——请‘他’去京城,为一位贵人画像。”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位贵人权势极大,若是你答应的话,与你的名声是很有益处的。但——权贵之地是非也多,你若去了,恐怕行动便要受限,且暴露身份的话——你会有许多风险。”
说完,他抬眼看她:“我来,便是想问你,你——想去么?”
贵人?京城?画像?
甄珠继续托着腮,敛眉细思,忽然眨了眨眼:“那位贵人的要求,可以拒绝么?是皇亲国戚?还是——”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这位?”
专程跑来洛城请她去画像,还让方朝清说出对她的名声很有益处的话,那么必然不会是一般的权贵,说不定便是什么王子公主,甚至皇帝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