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甄珠又百无聊赖地趴了半天,眼看日头从头顶移到偏西,彤红的云霞轻纱一般覆在远处高楼上,奇异的光影汇成一副色彩稠丽浓艳的高楼晚景图。
忽然天边飞来两只鸟儿,齐齐落在高楼那翘起的檐角脊兽上,它们敛了翅,头颈碰了一下,便亲热地互相为对方梳理羽毛。
甄珠登时气闷,“唰”一下扭过头。
一扭头,就看到依旧在枣树下一丝不苟地打拳的阿朗。
半个下午的时间,他已经将新学的招势练地似模似样,天气热,他流了许多汗,脸上的汗珠汇成一行行,从脸颊流到脖颈,又隐没于细葛布的夏衫里,将轻薄的夏衫染地湿透,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修长的身躯。
甄珠愣愣地看了片刻,忽然一巴掌拍向自己双眼。
清脆的皮肉相接声让阿朗顿时停下了动作,惊讶又茫然地看着她。
甄珠捂脸哀嚎:不行了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她要变禽兽了。
她果断翻身,从矮塌上下来,往院门走去,只扔给阿朗一句话:“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
然后便风一样从大门跑出去了。
出了门,到了大街上,四处喧嚣声此起彼伏,人群摩肩接踵,甄珠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慢腾腾地走着,目光时不时从路两旁和经过的行人——或者说男人身上掠过。
作死地不停画春宫赏春宫,结果就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撩起了火。她倒没觉得不好意思,成年女人有欲望再正常不过,她又旷了许久,突然思春也是正常,可是——这时候哪来的男人给她去火?
真头疼。
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右手边温度陡然升高,仿佛站在火炉旁一样。
甄珠下意识扭头,就见右边是个铁匠铺,滚滚的热气正是从铺子里涌出来的,而铺子里……甄珠只看了一眼,原本被热气熏得想立马逃跑的双腿,这一下却跟被什么粘住了一样。
铺子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还是甄珠认识的,同样是柳树胡同的住户,一个姓赵的寡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排骨身材瘦长脸,五官不算精致,但皮肤白,她又爱打扮,看着便有几分姿色。
甄珠之所以知道她,还是去买肉时听郑大娘子碎嘴,说胡同里那个赵寡妇怎么不检点怎么爱勾搭男人云云……只是甄珠不爱听这些话,所以也不太清楚,只是对她有了些印象。
此时赵寡妇穿了件水绿的薄衫,桃红的下裙,脸上抹着白白的粉,只是铁匠铺里太热,那粉都被她出的汗浸湿,看着便油腻腻地有些磕碜。
赵寡妇拉着对面男人的胳膊,而正是这个男人,让甄珠一下子站住了脚。
铁匠铺里太热,甄珠光站在外面就觉得跟火烤一般,更何况是里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里面那身材高壮的男人上身干脆什么都没穿,打着赤膊,下身只穿了条宽松的裤子,用腰带松松扎在腰间。
甄珠的目光从男人的腰带往上移,就见到块垒分明的腹肌上渗出颗颗晶莹的汗珠,汗珠下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油一般闪着光,腹肌往上,则是形状漂亮、结实又不过分壮硕的胸肌,宽广的双肩,以及最上方那张浓眉大眼,虽不惊艳,但也足可称得上英俊的脸。
看完上面,甄珠不由又往下瞅了瞅,然后有些失望的叹息一声。
只恨裤子太肥。
她打量这功夫,铁匠铺里两个男女正在纠缠,或者准确地说,是赵寡妇在纠缠那男人,男人脸上神情则有些不耐烦。
终于,那男人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冷着脸朝赵寡妇吼道:“滚!”
赵寡妇糊了粉的脸一白,面子有些挂不住,终于一甩手,悻悻地出了门,正撞上站在门口的甄珠。
她脸上有些尴尬,但只一瞬就没事儿人一样,还若无其事地跟甄珠打了个招呼:“哟,甄珠妹子!真巧哈,你来买东西哈,那姐姐先走啦,回见。”说罢便扭着腰走远了,身影很是风姿绰约。
甄珠失笑着看她背影远去,扭头再往铁匠铺里看,却发现铺子里的男人,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甄珠心里一动,也不顾铺子里吓人的高温,拧身走了进去。
见她进来,那男人的目光却依旧没收敛,火烧似的燎到甄珠身上,待她走近了,才猛然收回目光,低沉着嗓子问:“想要些什么?小店菜刀农具都有。”说着指着墙上挂地琳琅满目的各种菜刀、锄头、斧头等物。
甄珠瞄了一眼,抬头冲他一笑:“我先看看。”
她这么一笑,妩媚的桃花眼便像漾开的水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衬得整张脸又妩媚,又妖娆,男人瞬间呆住,片刻后才呆呆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哦。”
甄珠“噗嗤”笑了。
男人脸一黑,似乎为自己的表现觉得丢脸,黑着脸走到铺子后面,再出来时,上身便已经套上了一件短衫,起码把那精壮的肌肉给遮住了。
穿上衣服,男人似乎自在许多,也不管甄珠了,自顾自地干起了活,从铺子后面的院子里搬来打好的各色铁器,然后一股脑儿地堆在铺子的地上,铁器碰撞着不断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力气极大,那重达几百斤的铁器,他却跟抱捆柴似的轻轻松松地抱起,让人看着还以为那些铁器分量不重呢,结果铁器一落地,站在旁边的甄珠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感。
甄珠状似认真地看着铁器。
然而,说是看铁器,其实心思哪里会在那些铁疙瘩上,她眼角余光一直都跟着男人移动,见他抬手弯腰间,那宽肩窄腰翘臀更加明显,甚至随着他走动,裤子里似乎有个条状物一甩一甩的……
甄珠脸颊泛起了红晕,一边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儿眼角还是不住地偷看,尤其看到裤子里那隐约的东西后,眼睛更是忍不住往下飘。
然后她便见男人的动作似乎越来越慢,忽然猛一转身,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够了吗?”
猝不及防地,甄珠的心猛一跳,抬头就见男人眼睛微微眯起,嘴巴抿地紧紧地看着她。
她眼珠急速转着,片刻后眨眨眼,一脸迷茫:“你说什么?”
男人上下扫了扫她全身,最后目光停留在她饱满的胸脯处。
甄珠不禁后退一步,男人紧跟着便上前一步。甄珠有些口干舌燥,正想解释些什么,便听男人又道:“我说,你看好了没有,要买什么?选好了我要关铺子了。”
甄珠瞪大眼睛瞪着男人,而男人也看着她,那目光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杂念,仿佛刚才盯着她胸脯的人不是他似的。
甄珠忽然挺直了胸膛,转转眼珠,面露不满:“没有,你这儿东西也太少了,我想要的没有。”
男人挑眉:“你要什么?”
甄珠伸出手比划:“一个这么长的,三面用铁片围住,下面有孔,最好中间再加一层铁片,可以用来放碳,两头有把手,再要几十根铁签子,一头钝一头磨尖……”
没错,她说的就是烧烤炉子。
烧烤啤酒撸串小龙虾,可是夏天大排档最红火的搭档,甄珠虽不热衷于此,但偶尔这么吃一次还是挺过瘾的,但别说撸串啤酒小龙虾了,从穿过来她就连烧烤都没吃过,最大原因还是没有趁手的工具。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需要买什么铁器,这会儿男人一问,想到烧烤,便立马拿来充数。
男人仔细听她说着,看着她的手来回比划,半晌点了点头:“可以做,两千钱,五天后来取。”
说罢便伸出长满粗茧的大掌:“定金一千文。”
第10章 我叫何山
因为长期打铁,男人的手掌长满了粗茧,掌心宽阔,指节粗长,一只手足有甄珠的两只大。
甄珠看着这双手,心神有些荡漾,然而忽然,她涨红了脸。
“嗯?”男人的手晃了晃,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甄珠的脸更红了,支吾道:“我……忘了带钱。”
她原本趴在榻上纳凉,力求怎么舒服怎么来,又怎么会在身上装钱,出来时也是临时起意,压根没想过要买什么东西,这会儿别说一千文了,她全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这简直就像摆明了告诉他,所谓的买东西不过是借口而已。
男人收回了手,脸上也收起了老实正直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没说什么,可那眼神意味着什么分明不言而喻。
被他这么看着,甄珠倒是很快恢复了正常。她脸红更多是因为身上没钱,而对方又摆出一副正常交易的模样而带来的尴尬,但现在男人用这样的眼神撩她,她倒是不怕了。比撩?她怕过谁。
她歪着头,微微眯着眼,说话的声音像是在男人耳边吹气:“我没带钱啊,铁匠,你说怎么办呢?”
男人身体陡地一紧,眼色沉沉地看着她。
甄珠烂漫地笑,玉白的脸如明珠生光,眼里水光流转,倒映着他的影子。
男人忽然上前,高大的身影顿时将甄珠笼罩住,带来极强的压迫感,甄珠身后就是墙,男人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将甄珠压在墙上,甄珠心猛一跳。然而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抬起手,伸向甄珠的头顶。
甄珠便觉得那双手从她肩膀处向上,隔着一层薄薄散落的鬓发触碰到她的耳垂,微顿一下,又向上,轻轻从她头上摘下什么,伸到她面前。
“那,便用这个做抵押吧。”男人低声说着,浑厚的嗓音带着磁性,让甄珠莫名觉得有点儿酥酥麻麻地。
她抬眼一看,便看到男人手中的一朵小小珠花。
琉璃珠子攒成的五瓣梅花,小巧玲珑的一只,不起眼,更不值什么钱,不过几文钱的小玩意儿。
“这个可不值钱。”她歪头笑,“用这个做抵押,你就不怕我跑了?”
男人合拢手掌,将手里的珠花攥住,“所以,你还得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甄珠“噗”地笑了,笑过后道:“我叫甄珠,住在柳树胡同,院里有棵很高的枣树,张捕快家右边的宅子就是了。记住了么,铁匠?”“铁匠”两个字被她含在喉咙里一般含混地吐出来,声音又粘又腻,蛛网一样碰上了便甩不掉。
男人点头,眼珠沉沉地看着她:“记住了,原来张老三的那宅子吧。原来新来的住户是你。”
“还有,我不叫铁匠,我叫何山。”
柳树胡同里,阿朗在枣树下又练了会儿招式,直到把那几招练得滚瓜烂熟了,甄珠却还没回来。他用中午甄珠打了没用完的水洗了把脸,看了看日头,踌躇一下,还是出了门。
出胡同时遇上一个瘦长脸抹白粉的女人,瞟了他一眼,叫住他:“哎哎,小哥儿!你——你就是甄珠妹子家的那个?”
阿朗停住脚,淡淡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女人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忽地吃吃笑了起来,伸手就想往阿朗肩膀摸:“小哥儿长得挺快哈,多大了呀?”
阿朗猛地往后一退,她的手便落空了。
女人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捂嘴笑:“哟,还害羞呀?小屁孩子还知道害羞,姐姐就是好心看看你长肉了没,啧啧,我还记得刚见你那会儿的可怜样儿呢,跟个竹竿似的,那身子,看着都咯手。甄珠妹子把你养的不错哈,你们什么关系呀?姐弟?你们长得也不像呀?”
阿朗秀气的眉狠狠地皱了起来,只觉得这女人莫名其妙,又聒噪极了。
不想再搭理她,向右错了一步,绕开她便大步往前走。
“哎哎别走呀!”女人在后面喊着,阿朗皱着眉,却走得更快了。
女人悻悻地甩了甩手帕。
“哼,小屁孩子,又瘸又瘦的,当老娘看得上你啊!要不是那何山不识趣儿……”想起铁匠那壮硕的身板,有力的臂膀,女人的眼神又迷蒙起来,浑身都燥地不行,脚底没根似的软如浮萍,可看看空无一人的胡同,和不远处自家空荡荡的大门,她掐着腰,一路哀怨地回了家。
终于摆脱了那莫名其妙的女人,阿朗跑到了铜驼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好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儿找甄珠,只得用笨办法,两眼搜索着街上的行人,又往每个铺子里看。
好在,铁匠铺离街头不远,阿朗没找多久,就看到站在铁匠铺门口的甄珠。
她正跟一个男人说话,两人离得并不近,约莫有快一丈的距离,但从阿朗的角度看过去,两人的身影几乎重叠,甄珠娇小的身子被男人壮硕的身躯完全包裹着,两人说着话,离得远阿朗听不清,但他看到那男人的目光。
那目光有些奇怪,阿朗有些形容不上来,就觉得,那目光……似乎把他对面的甄珠当做什么好吃的美味,想要一口将她吞掉似的。
“姐姐!”他叫了一声。
甄珠转身,看到他,“阿朗!”
“那便说定了,五天后我来取。”她又对男人说了一句,男人点了点头,她才跟男人告辞,朝阿朗走来。
“你怎么来了?”她笑着问他,略带薄红的脸颊生气勃勃,有种鲜活生动的美丽,像含苞待放的花蕾,全然不像下午在家时那样颓废。
阿朗看她,有些奇怪她怎么状态突然变好了,看了看铁匠铺里那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铺子的男人,不知为何,胸口有些闷闷地。
他闷声道:“你总不回来,我怕你出事。”
甄珠笑笑摸摸他脑袋:“阿朗真贴心。放心,没你在身边保护,我不会走远的。”
这话说的……阿朗胸口的闷突然就全消了,他小小地抿起嘴,微微地笑了起来,一笑,两颊便露出浅浅的酒窝。
甄珠瞪大眼睛:“阿朗你居然有酒窝,好可爱啊!”
阿朗立马绷住了脸,酒窝也消失不见。
跟甄珠相处多了,他也弄明白她许多常用语的意思,比如这个“可爱”,她便经常用来形容小孩子。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之前只是长的小而已。
看他不笑了,甄珠还叹息,说:“为什么不笑了?你应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可爱呀。”
阿朗闷闷地点了头。
心里却想着,才不笑。
除非她不再说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