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既不亲昵,也不冷漠,只是平平淡淡的。
“我,来了许久了。”几步之外,蒙着面纱,身后仆人簇拥的崔珍娘轻声道,“从你刚从官衙里出来,父亲的人便来告诉我了。”
方朝清怔了下,旋即失笑,点了点头。
“也是。”
如今的武昌城,或者说整个南方,都是崔相的天下了,而身为崔相唯一的女儿,如今的崔珍娘,自然今非昔比。
想要掌握他的行踪,相比以前,自然是更加轻而易举了。
被人跟踪行迹,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妻子,正常男人似乎应该惊讶愤怒吧。但是,方朝清却丝毫提不起这样的情绪,反而有股淡淡的恍然,那种——“果然如此啊”的感觉。
所以,说了个“也是”后,他便没有了再开口的意思,迈开腿,便想要往前走。
崔珍娘叫住了他。
“清郎!”
方朝清停下脚步,抬头看她。
崔珍娘往一边走了两步,露出身后怀里捧着一堆纸的仆从,而那些纸,分明就是方朝清刚刚给人写的书信、楹联等。
崔珍娘身子有些颤抖,抬头望他,小小的绿豆眼紧紧地盯着他。
“清郎,这是你刚刚写的字,我……都买回来了。”
“清郎,你的字那么好,怎么能随便流落到那些根本不懂欣赏的市井粗人手里,你……又哪里需要卖字为生……”
“清郎……”崔珍娘哀哀地唤着,面纱下的嘴唇止不住地颤动,眼眶里有泪水欲落未落。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
方朝清不傻。
这是自然的,傻子可考不上状元。
所以,不傻的方朝清其实很早就发现,自己的妻子,乃至自己妻子的陪嫁仆从,对他的态度并不完全像对待一个“深爱”丈夫的模样。
崔珍娘总是劝他不要拼,不要闯,求他只要待在家里陪她就好。
起初他并没有觉得不妥,毕竟有了尘大师的批命在前,又有他的确命犯灾星般的一连串遭遇在后,作为一个胆小的妇人,崔珍娘的担忧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一次两次的劝说正常,再多些,便无法不让他心生怀疑。
还有那些陪嫁的仆从。
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崔妈妈等人在外面埋汰他,说他是吃软饭的,吃穿住用都是靠妻子,对于一个深居简出,除了开始做生意那两年,后来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每日都只往返于方宅和悦心堂两地之间的人来说,若非有了解内情的人泄露,偌大一个洛城,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他那些半真半假的事。
他其实不是很计较这些,下人嚼舌头罢了,便是这些下人都是妻子平日倚重的,他也不会因此把这怪在妻子头上。
但是,当崔珍娘知道崔妈妈等人平日的作为后,却只是哀求他轻饶过她们,因为她们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
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眷恋养大自己的老仆,甚至被老仆糊弄,这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所以方朝清起初也并未在意。
但是,次数一多,便由不得他不在意。
再怎样眷恋老仆,宽待下人,会容忍下人在外头随意抹黑自己的丈夫,会让自己深爱的丈夫因此受委屈么?而若真心想约束仆人,仆人还会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样的错误?
有些事,是禁不住细想的。
所以以前的方朝清从不去细想。
想明白了又怎样呢?
无论如何,崔珍娘是他的妻子,是他答应了崔夫人,要一生一世照顾着的妻子,也是他最彷徨落魄之时,唯一向他伸出援手,唯一没有放弃他的人。
所以,哪怕发现什么,他也从不细想。
然而,知道阿圆被刺的事,与崔珍娘在牢房里谈过那一次后。
以往的那些事,便无法不去细想,有些问题,也无法再逃避。
第112章 找一个人
卖木雕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地守着摊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刚刚那位客人身上瞟去,看到客人停下来,跟一位虽然衣着华丽,蒙着面,却依旧可以看到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以及黑黄皮肤的妇人说话,便不由瞪大了眼。
路过的行人中,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方朝清叹了一口气,说道: “先回家吧。”
崔珍娘沉默,随即点了点头。
“家”并不远,就在距离官衙不到一刻钟脚程的街道上,两人走了一会儿,挂着“方宅”匾额的宅子便映入眼中。
宅子说小也不小,毕竟对于一个十口之家,甚至二十口之家来说,这宅子都显得十分宽敞了;然而说大也不算大,毕竟,这里如今的主人之一,可是曾经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曾居住的宅邸,不说本家,便是随便一处别院,都比这宅子要宽敞得多。
进门的时候,方朝清便又听到了中气十足的骂声。
“那孽子呢?叫他滚过来!”
守门的老仆尴尬地朝方朝清和崔珍娘笑笑:“老爷这几天有点儿上火……”
方朝清却没生气,只道:“那就吩咐厨房,做些清热去火的药膳。然后,看紧老爷,不论如何,没有我的亲自吩咐,不要让他出去。福伯,可记住了?”
福伯忙不迭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大公子再三叮嘱,老奴定不会忘!”
方朝清笑笑,没再说什么,抬脚迈进了院子。
方尚书的咒骂声愈发清晰,左一句“逆子”,又一句“不孝”,不过,好歹没再说什么要奏请太后和陛下,治他这个不孝子的罪之类的话了。
没走几步,不远处便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小八,你去告诉爹,他再骂,我就去把他那几个‘好’儿子挨个儿揍一遍!”
方朝清朝声音来处看去。
花园里,唇红齿白的少年身着紧身的胡服箭袖,头发高高束起,平日略显娇气艳丽的长相,便显得利落英气了许多。
少年身前十几米处立了靶子,他张弓欲射,说着话,目光也未错开,紧紧盯着箭靶。话声一落,手指陡然松开弓弦,箭矢激射而出,“铿”地一声,正中靶心。
见状,方朝清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手。
听到声音,阿圆转过头来。
看到方朝清刚要开口说话,便看到他身后的崔珍娘。
于是立即又闭紧了嘴巴。
方朝清见了,朝崔珍娘道:“你先回房,我跟阿圆说会儿话。”
崔珍娘低着头,轻声“嗯”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没有看阿圆一眼。
待崔珍娘走远了,方朝清才走上前。
“箭术长进了。”他夸赞道。
阿圆依旧嘴巴闭紧,一言不发。
方朝清无奈地摇摇头,又接起阿圆方才的话道:“爹那里,不用管他,让他骂就是了,只要不出去就无妨。”
阿圆撇撇嘴。
方朝清笑:“他只是心有郁积,想发泄而已,就让他发泄好了。”
不然还能如何呢?在崔相的地盘上骂崔相?
方尚书不是看不清自个儿处境的蠢蛋,自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身份陡然转换,还被儿子强制关在宅子里出不去,又如何不憋闷?不敢骂崔相,就只能骂自己儿子出气。
阿圆终于开口,却是哂笑道:“若不是你,他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子!”
当时方尚书与崔相等数位大臣被抓入大牢,计太师与太后又接连罗织罪名陷害忠良,眼看方尚书在狱中一直未被放出,其他几位被抓大人甚至传来在狱中被折磨的消息,方家上下乱成一团,几位叔伯还有兄弟甚至偷偷收拾行李逃回了南阳老家。
这时候,方朝清与崔相在外面留下的人取得联系,定下了庭审当日劫人的计划,不仅劫崔相和崔珍娘,也劫方尚书以及其他几位大人。
谁知,早在狱中时,方尚书便把崔相给卖了。
庭审时,方尚书本是作为证人来指控崔相的。
幸好,还未庭审,人便劫走了,因此除了小部分人,大众并不知晓方尚书已经反水的事。可但偏偏那小部分人里,包括崔相,也包括其他一同被抓入狱,却始终未背叛的大人们。
看在方朝清的面子上,崔相没有计较方尚书的反水,但若他再出去蹦跶,难保人不想起来这茬,尤其那几个一同入狱的大人中,也有嫉恶如仇的,至今还对方尚书的背叛耿耿于怀呢。
所以,一逃出京城,方朝清便严格限制了方尚书的自由,方家的所有事均由他出面。
这样一来,方尚书自然意难平。
“他还总觉得,要不是你多事,他如今还正在京城享福呢,也不想想计太师那样的人,会信任一个反水的‘叛徒’么?我看倒是卸磨杀驴的可能性更大。”
更何况,计太师与崔相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而以目前所见,虽然不是很矛盾,阿圆却还是觉得,以崔相的能耐,不太可能会输。
方朝清笑笑:“他会想明白的。不说这个了——”
说着,他掏出那只木雕的小老虎,信手朝阿圆抛了过去。
“什么东西?”阿圆嘟囔着接住。
“给你玩儿的。”方朝清道。
阿圆低头一看,猫眼登时瞪圆,差点气炸:“你当我几岁啊!”
方朝清挠挠头:“哦,忘记你已经长大了。”说着,还露出些惆怅唏嘘的模样。
阿圆眼睛又一瞪,正要说话,方朝清脸上的笑忽然消失,郑重其事地看向他。
阿圆一愣。
方朝清认真地看着他:“阿圆,你长大了,所以,哥哥交给你一件事:陪父亲母亲回南阳。”
阿圆张大了嘴。
似乎没看到阿圆的惊讶,方朝清继续道:“南阳如今还未乱,以方家还有林家在南阳的底蕴,便是计太师想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他如今根本腾不出手,所以如今南阳到是个安全之所……最迟明日你们便走,伪装成商队,我央了一位好友,他会派人将你们护送到南阳地界……到了南阳,本家自会有人接应……到了本家,你看着父亲,还有那几个,不要让他们妄动,一切待到局势稳定了再说……”
他细细吩咐着,将一路上以及回去后的规划全都安排妥当了,阿圆只需照做便可。
阿圆耐着性子听完,咬紧了嘴唇,有些愤怒地质问:“那你呢?既然南阳那么好,让我们都回去,你不一起回去么?留在这儿陪着你的好妻子好岳丈?为他们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好为爹和我‘赎罪’?让他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
方朝清一愣,旋即叹息着,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阿圆想要躲,却还是没躲,被拍了个正着。
“阿圆,你记住,我不是为你和爹‘赎罪’,你犯的错,那次刺杀就已经完全抵消了,你不欠珍娘的,我也从未因此而责怪你。至于父亲——”他笑笑,“这种事,无关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站崔相,固然有崔相看起来更正义以及崔珍娘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相比计太师和太后,他更相信崔相的能力。
不论是夺权的能力,还是治理这个国家的能力。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跟着崔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命了,我可不信他真的一点不介意爹的事,他可最会演戏了。”阿圆嫌恶地说道。
当年大家还不是都信了他跟崔珍娘断绝父女关系?演地那么活灵活现,结果却全是假的,还暗地里帮着女儿打压女婿,只为了消磨女婿的意气,好让他甘心留在他那个丑女儿身边。
阿圆坚信,崔珍娘做的那些事,崔相肯定也都知道,而且授意了手下人配合。
一想起这个,阿圆就呕地不行,因为他那些幼稚的、想逼方朝清放弃经商的手段,却恰恰合了那两父女的心意,让崔珍娘借着他的手更加消磨了方朝清的意志。
方朝清之所以五年来一蹶不振,不全是因为崔氏父女,他也是帮凶。
阿圆低下头,难过了一会儿,才又对方朝清道:“哥,我们一起回南阳吧,南阳是咱们方家的地盘,这里和京城,就留给他们斗好了,管他什么太师什么崔相,让他们自个儿狗咬狗去,没一个好东西!”
方朝清无奈地笑了笑。
见状,阿圆瞪圆了眼,质问道,”难道你还是不想离开那个崔珍娘?前几天不还跟我说你想开了,要跟她摊牌?”
猛然想到什么,阿圆恍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她爹逼你不许不要她?!怪不得这几天都不见你去官衙,一定是崔相搞得鬼!”
方朝清叹了一声:“阿圆,我跟珍娘的事你不用管,我会把话跟她说清楚的。而且,我也不是因为她而留下。”
阿圆不信:“不因为她因为什么?!”
方朝清摇头,声音低沉又温柔地道:“因为,我还要去京城,去找一个人……”
阿圆疑惑,正要问,忽然想起什么,身子猛地一顿。
“京城,你、你要去找——”他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大大的眼睛里猛然升起氤氲的雾气。
虽然没说完,方朝清却笑着点了头:“对,我去找她。”
阿圆猛地低下头,紧紧咬着唇:“我还以为……你把她忘了。就连我……”
他眼里雾气更浓,胸口一阵阵的揪痛。
以前,阿圆时常想起在洛城时,与那个女人在一起时的日子。
每每想起,感觉便像梦一样,美妙却又遥远,因为自那一别之后,他们便再难相逢,在京城时,他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见到她,更遑论把她“救”出皇宫。
而之后,父亲被捕入狱,大哥归来,然后,没过多久,剧变发生,整个方家随着崔相出逃,父亲抱怨不休,母亲终日惶惶,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整天想搞事儿,整个方家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