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字字掷地有声,任谁听了都得觉得他是个好父亲。沈晰也是拿准了事情一旦牵到皇家公主身上,不论钦天监先前是在为谁办事此时都要多几分顾虑,所以才句句只提柔凌。
果然,一时之间钦天监没敢再说话。
皇帝沉了一沉:“还有事要奏吗?”
殿中寂然,无人回话。
皇帝点了点头:“那便先退朝,太子等一等。”
群臣齐施大礼告退,待得众人退远后,皇帝也位在殿中多留,沈晰便跟着他一道向乾清宫走去。
御前的一众宫人都远远地跟着,皇帝犹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朕近来,其实身子又不大好。”
沈晰心头一紧:“太医院怎么……”
皇帝摆了摆手:“朕没让他们说。”
之后又是片刻的沉默。皇帝再开口时,话题总算落在了钦天监提起的事上:“你知道钦天监说的不是柔凌,对?”
“……是。”沈晰颔首。
皇帝偏过头睃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但目光寒得让他不敢抬眼:“朕从前跟你说过,如若有朝一日出了意外,你要狠得下心。”
沈晰喉咙里发噎,噎了半晌,反问:“父皇当真信钦天监所言?”
“朕宁可信其有。”皇帝脚下缓缓踱着,“况且,朕也不想让你背上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恶名。你现在中意楚氏,是因为东宫里只有她一个合你的意。但来日承继大统,天下的好姑娘都任你挑选,你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些。”
沈晰笑了声:“父皇觉得那一样吗?”
“没有谁和谁一样。”皇帝平淡地摇摇头,“可等你到了真正坐拥天下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也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那苏皇后呢?”沈晰脱口而出。
皇帝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回眉头锁着,眼中却不冷了。
“苏皇后一生育有四子,当下父皇您、还有大多皇室宗亲都是她的后辈。仁宗皇帝年幼登基,早早地就坐在了那坐拥天下的位置上,不也非她不可?”
“仁宗皇帝与苏皇后青梅竹马,你和楚氏能比吗?”皇帝不快地摇头,隐有几分失望,“况且她也不是你的正妻。你若对你的太子妃情深义重,那能让后人称道;对一个妾室如此,怕是反要遭人议论。”
“可情义如何又岂是年月与地位说了算的?”沈晰火气上涌,实在禁不住又这样反驳了一句,接着便硬生生地将更多的辩驳忍住了。
再这样辩下去便全都跑偏了,他原已想好了如何劝父皇三思,当下实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咬了咬牙:“再者,儿臣觉得此事实在荒谬,不像冥冥之中的神佛预兆,倒向有人背后谋划步步为营!”
皇帝锁着眉头又瞧了瞧他:“何出此言?你说说看。”
沈晰便将先前东宫发生的事一件件地同他说了,从祝氏受惊到廖氏被吓得疯了好几日,最后又提及了宫中的风言风语。
“儿臣先前只道是后宅争宠,碰上今天这一遭倒觉得太巧了,好像先前种种都不过是一层铺垫。”他说。
先是“闹鬼”,再是“阴气重”,两件事又都与楚怡有关,再说她名中带草木会冲撞她这个太子,是“不祥之人”。
这实在是太巧了。
皇帝沉了一沉,似乎姑且接受了他的说法,又问:“那你的东宫之中,有谁会这样大动干戈地用朝堂人脉来斗一个侧妃?”
“……”沈晰不禁卡壳。
好像又确实说不通了。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算是人为,矛头也都仍指着楚怡,连她的兄长楚成都没有牵扯。
闹出这么多事就为了斗下去一个侧妃?未免太劳师动众,朝臣们也未见得愿意掺和这样的事。
可不知怎的,即便这一环想不通,他还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对的。
沈晰思忖了片刻,便又道:“儿臣觉得起码还可以再等一等,也许再过几日,那人再有新的动作出来,便知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皇帝轻笑:“那若没有呢?若她当真会殃及大应安危呢?”
沈晰眼底轻颤,一个字说不出来。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朕的儿子,朕知道你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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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楚怡便发现沈晰特别消沉,消沉到在盘坐在罗汉床榻桌边喝闷酒。
她在旁边坐着,想陪他一起喝他也不让,就只能傻眼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他酒量又好,喝了大约有七八壶都还没醉,反是楚怡闻着屋里浓烈的酒香脑子有点不清楚。
“早点睡……”她哈欠连天的,起身绕过榻桌去拽他,但他没有起身,反倒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楚怡。”他定定地叫了她一声,楚怡缩在他怀里一怔,僵着没敢动。
他静了一会儿,额头贴在她肩上,声音听着闷闷的:“如果有一天你没了……”
楚怡傻眼:“……说什么呢!赶紧呸掉!”
他嗤笑了一声,又沉默了半晌,再度开口:“我问你啊……”他说着打了个哈欠。
楚怡:“?”
他接着问道:“如果你是太子,让你在江山美人之间选,你选谁?”
楚怡:“……”
他绝壁是喝高了!这么个问法再加上前面那句话,傻子都知道他这是遇上了什么难题,傻子都知道这个“美人”是指她。
她不自禁的后脊开始冒凉汗,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后想告诉他“选美人”,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
太扯淡了,这个答案实在太扯淡了。
她不知道现在在他心里她有多少分量,但说实在的,她曾经真的认真思考过微博上那个“真爱和十亿现金你选哪个?”的问题,认真思考之后的结论是:真爱难求,但我选十亿现金。
那还“只是”十亿现金而已——跟坐拥天下是不能比的。
接着,她又想到了从前的另一个细节。
楚怡于是挑起了他的下巴:“喂,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沈晰看着她没说话。
她捧住他的脸:“我告诉你,选天下——你平常是不是不看?就……就是话本什么的,我以前倒看过不少。我最不喜欢那种为了一个美人连天下都不要的君王了,男帝女帝都不喜欢。为了一个人放弃天下不是有毛病吗?对得起父母师长多年的栽培,对得起黎民苍生吗?”
楚怡觉得,就算在人与人的感情问题上不提黎民苍生,父母师长也不可以忽略?
凭什么爱情就大于亲情友情师生情呢?为了所谓的爱而放弃这一切感情的人,怕不是有人格障碍!
尤其是像沈晰这样父亲仁慈(虽然偶尔昏聩)、养母和蔼、太傅靠谱、兄弟(大多)对他礼敬有加的太子,硬说她一个能敌过他们一群,怕不是在开玩笑?
楚怡心里实实在在地觉得,如果他遇到什么难题最终杀了她,她可能会有点心寒,可也会发自肺腑地觉得可以理解;可如果他真的舍天下而要她,她或许当时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等冷静下来就会觉得这不是她喜欢的男人了。
她喜欢的是那个虽然不会花言巧语但是理智得让人很有安全感的沈晰。
沈晰原本想听的不是这样的答案——他是故意让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想听她说“选美人”,然后多几分底气去和朝堂拖延时间,等幕后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她这样跟他说让他很诧异,可诧异之后,他又忽地笑了。
他往她脖颈处亲,她还嫌弃地推他:“一身酒味儿,离我远点!”
他轻吁着气停住了,静了静,问她:“你听出我是在说你了?”
楚怡点点头:“不然还有谁啊?”
沈晰睇视着她:“那你就不怕死?”
“怕,我日子过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怕死啊!”她说着倒主动亲了他一口,“但这事太大了,我不能骗你——要是我,我准定选江山,有了江山我怕没有美人吗?不仅天下年轻男子任我采撷,什么邻国的、番邦的也都可以去要,眼前的一个两个算什么啊!到时候我就屋里睡着一个,外面再让他们排一群,从寝殿门口一直给我排到宫门口去!”
沈晰嗤笑出声——这画面想象起来真是……好生奢靡淫乱!
“所以,我就跟你说实话。”她的笑容转瞬又淡了下去,一双摄魂夺魄的美目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真遇到这种问题了,你就要江山。但你准会记得我今天的话,你准会记我一辈子!”
她真说了“要美人”又有什么用呢?他没昏庸到那个份上她说这话就白搭,可能让他觉得咦她怎么这样。
相比之下,她刚才那一番话不仅实在,而且准定让他印象深刻!
要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屋里睡着一个,外面还排了一群,从寝殿门口一直排到宫门口……
那她九泉之下大概也会含笑!
她笑看他肾虚……!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里说的“仁宗皇帝”和“苏皇后”,是《御前美人》的男女主。
第102章
在楚怡“含笑九泉笑看沈晰肾虚之前”,自己就先被沈晰弄得下不来床了。
第二天一早,酒劲儿过了的沈晰神清气爽地去上班(上朝),苦逼的楚怡却不得不捂着腰去宜春殿门口磕头。
其实宜春殿那边也不是完全不让告假,但她琢磨着这么告假比较容易拉仇恨——情景模拟一下大概就是这样:她着人去宜春殿说侧妃今儿身子不适,不能过来给您磕头了,太子妃兴许想表达一下大度和关切,就会派身边的人过来看看她,亦或是让太医过来瞧瞧,然后回宜春殿回个话。
然后呢?至少前者是不可能帮着她骗太子妃的!太子妃到时候就会知道“侧妃因为房事过猛来不了”——她这不找死吗?
所以楚怡怀着一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去了。
在宜春殿前,她稳稳地拜下去。起身时腰上一吃劲儿……
“咝——”那股酸疼弄得楚怡实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周围几个也在磕头的妃妾都看向她,她尴尬地僵在那儿,生怕再一动更疼。
亏得云诗反应快,起身迎过来一福她,声音不高不低地锁眉道:“还是陪月恒玩时扭的伤么?这都两天了,怎么反倒更厉害了,太医院都是干什么吃的。”
另几人神色一松,楚怡轻吁了口气,边起身边摆手:“没事,不怪太医院……是我昨儿拿书时不知怎的又抻了一下。”
两句交谈间,周围该起身告退的便也告退了。外人一退远,云诗就绷不住笑话起她来,压着声说:“姐姐也不知劝殿下悠着点,真累坏了可怎么好!”
“……行了行了,你打住。”楚怡面红耳赤,当面聊这个好尴尬!
云诗便掩唇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走了好一段儿才分开。楚怡回到绿意阁后让青玉上了盏热茶,抿了一口觉得清香沁脾,便问道:“这什么茶?味道真好。”
“是孙奉仪从杭州带来的茶。江南到底是鱼米之乡,产得茶向来格外好些。”
是,这个楚怡早有耳闻。在二十一世纪时她就听过西湖龙井的大名,核心产区出的西湖龙井动不动就上万一斤!
孙家真有钱!
这是楚怡最直观的感受。
接着她又想——如果他们能乖乖把当地收上来的税交给朝廷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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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宅,沈晰下了朝,直接传楚成到书房议起了事。
楚成年初时刚去杭州追查过漕运的事,与孙家斗智斗勇的经历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太子这么一提前朝与东宫间的情形,他就又把当时的一些细节想了起来。
他便问沈晰:“殿下,臣听闻东宫与睦亲王府都新进了一位孙氏,可有这回事么?”
太子点头:“不错,都是母后拿的主意。孤想着先允了也好,若拒绝未免太过刻意,反倒惹得孙家忌惮。”
楚成颔了颔首:“可若睦亲王已先殿下一步结交了孙家呢?”
太子锁眉,楚成含着淡笑,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太子摇头:“并未听说三弟与孙家有任何走动。父皇早已差人盯着孙家了,若他们之间有往来,父皇不会不知。”
“是。”楚成点点头,“所以昨日刚听闻此事时,臣也未疑到孙家。回去后想起东宫新添的人,才多了个心眼儿。”
太子听出他还有下文:“接着说。”
楚成道:“臣去杭州时查过账目,睦亲王在去办漕运的差事时给孙家送了不少礼。当时臣想睦亲王想将差事办漂亮,自掏腰包破费一些也没什么,便没有太当回事。回京之后又如殿下所说——睦亲王似乎并不曾与孙家再有往来,臣便将此事搁置了。”
楚成语中一顿:“现下想来,若睦亲王或孙家也知圣上已派人盯住了那边,是以并未轻举妄动,然私下已结为盟友呢?”
沈晰眉心微跳:“你是说……”
楚成轻笑:“若臣是孙家,知道皇上已起杀心,有位嫡出的亲王愿意拉臣一把,臣只怕不答应也得答应;若臣是睦亲王,知道皇上对这样的势力有了杀心,势必愿将此事透出去,逼对方投诚。”
——而这两方人,有没有可能知道皇上的这些想法?楚成说不准。但仔细想来,老三是有可能知道的,父皇早几年对老三也还算重视。
除此之外,还有可以确凿无疑的一点就是,当下的钦天监主事是杭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