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早晨之后,林檀和顾雪萝便每日三餐,都在一处用。林檀每每刺她,顾雪萝定睚眦必报。两人倒是在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之下,快速熟悉了起来。
展眼到了宫中宴会的日子。这天早晨,顾雪萝与林檀坐在雕花马车生,一起往宫中去赴宴。顾雪萝着意学了两三日规矩,大体的流程和礼仪都已经懂了,但心里还是几分紧张,毕竟皇宫禁院,天子脚下,更加不能错了一点半点。
马车的空间不大。顾雪萝一只手臂靠着石青弹花双绣软枕,眼睛往林檀这边瞟了一下。他一身玄色华服,手里正把玩着一块古玉珏。顾雪萝本想问问那是什么玩意儿,却终究没有开口。
宴会的地点设在金露台,这是宫中很显眼的一处地方,平地砌上九十道台阶,又在上面设殿,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宫。下面又种植各种珍奇花草,清香扑鼻,舞乐一奏,趁着花香水声,声音遥遥闻于耳内,仿若仙乐。宫中设宴,多半是在此处。
顾雪萝下了马车,跟在林檀身后,一边登上台阶,一边看着周围的精致摆设,来往宫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张大,只能低头噤声,咬着嘴唇。
可到了内殿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哇”了一声。金露台的正殿足有两三个大户人家的正房大小,地上满铺着龙角锁边地毯,踏在上面,如同站在薄雪之上。纵然是白天,青铜九枝华灯上,还是点燃着数只红烛,竟然宽阔的大殿变得暖了几分。
大殿中央,放着两张紧挨着的宽大小叶紫檀木镂纹雕花案,四名女官站定在案后,举着雉羽宫扇。两边的堑金辟邪香炉里焚着御香,庭燎绕空,帐纹金龙。殿内摆着十二座红珊瑚,取福寿双全之意。
自那紫檀案下,又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下几级台阶,才是东西两边的十二余张红木雕花漆案,应该是臣子的地方。这殿内处处金窗玉槛,如同神仙境界。顾雪萝恨不得随便抱起个东西跑到现代,一定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两人来的不算早,有一小半的大臣已经到了。见了林檀,立刻围上了几个人,与他说话。这倒也不奇怪,林檀才二十岁就拜了光禄大夫,又娶了顾中书的女儿,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有很多人上来巴结。
这时,一个穿着赤色衣服的太监走了进来。他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说道;“皇上皇后将在半个时辰后驾临,请各位大人,夫人,小姐落座!”
众人一听这话,连忙敛声屏气,都落了座。
两人由一名宫女引着,到东边的第三张漆案前坐下。顾雪萝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抬头望望黑漆漆的榉木房梁,又四下看了看,却望见李氏正坐在西次席,一脸温柔的看着自己。旁边的顾中书神情严肃,正垂着眼喝茶。
顾雪萝连忙回以甜笑。却没注意到,宴席上一大半人的目光,都定在她和林檀,这对新婚夫妻的身上。
林檀穿着玄色华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捻珠云纹。头戴白玉羽冠。,长身玉立,面如覆雪,目似明星。顾雪萝穿着水红海棠绣缎罗裙,青丝绾成锥髻,头戴着一个小巧的赤金三宝发冠。耳上戴着东珠耳环。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眼角微微上挑,露出三分机灵。肤如玉璧,唇似含丹。虽然才只有十七岁,但端坐在那里,却十分端庄稳重,温柔可亲。两人宛若合壁,真是一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这时,骠骑大将军的夫人孙氏先开口道;“哟,你看人家光禄大夫和尚书千金,虽然成婚还不到一个月,可你看看人家小两口这恩爱非常的模样,真是般配极了。”
顾雪萝悄悄翻了个白眼,想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恩爱非常了。”
另一名官妇也开口道;“是啊,而且这两人都是这般相貌,真不知道以后有了一儿半女,是怎么样芝兰玉树呢!”顾雪萝听了这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拿眼悄悄地看林檀。
可他却像聋子一般,一脸淡定的喝着葡萄酒。
顾雪萝只得颔首回道;“夫人谬赞了。”
这时,孙氏也抢过了话头;“哎,对了,听说林大人的母亲还是扬州兰县最有名的绣娘,名声大的很,不知道多少人身上的绣品都是出自她的手上。也难为这位身份低微的绣娘,还能养出林大人这么一表人才的儿子。我还听说,兰县有山有水,风景极佳,不知道中书千金去了没有?”
顾雪萝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合着这是欲抑先扬,在这等着他们呢。一箭双雕,想要同时折辱林檀和自己。
她看着众人挪移的眼光和林檀一脸淡定的神色,冷笑着道:“夫人这话差了,虞国大夫百里奚,年轻时曾乞食于人,姜尚发迹之前,不过是个普通的渔夫。樊哙在跟从刘邦之前,还是个以杀猪为生的屠夫。可这些人,后来不都跟着君主,成就了一番大业吗?”
孙氏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顾雪萝继续说道;“怎的到了孙夫人这里,出身家世,倒成了人间第一等大事了!再者,夫君曾经与我说过,他的母亲虽是绣娘,但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不过家道中落,才做了绣娘供养生活,难道靠自己的双手养育儿女,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吗?”
孙氏一时间哑口无言,骠骑大将军立刻粗声喊道;“你这妇人,休得胡言!”
众人看顾雪萝这番话,句句在理,倒再想不出应对的话了。
顾雪萝只管瞪着眼睛看孙夫人,却没注意到身边的林檀,嘴角的那一抹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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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语未了,只听得外面太监的通传;“皇上,皇后驾到!”
顾雪萝立即敛声屏气,快速低下了头。一阵清茄之声响过,小叶紫檀漆案上,皇上和皇后已经端坐在了那里。
众人立刻离案跪下行礼,顾雪萝平时没遇到过这种大场面,学着众人的模样行礼说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坐到案前。菜肴端了上来,都盛在汝窑玉瓷盘里,看上去就十分可口。
皇帝端坐在案前,倒是没有书中写的一般严肃神色,而是穿着家常明黄五龙朝日长袍,斑白的两鬓被金质发冠束起来。他和气地笑道:“今日各位爱卿皆在,与夷族战事告捷,有劳众位爱卿全力相助,朕心甚慰。”
众人连忙行礼说不敢。顾雪萝看着一桌子好菜却不能吃,心里甚是着急。又客套了很久,才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之下,奏乐开宴。
顾雪萝举着沉重的象牙筷子,夹了一块野鸡丸子。刚咽了下去,就看见皇后的眼光向她和林檀这边瞟了过来。她连忙低下头,希望皇后认不出自己来。
但是,她的计划毫不意外的失败了。
皇后看向了他们,笑道;“本宫前日听皇上说,林大人与顾中书做成了一门亲事,我心里还有奇怪,今日一见,这顾中书的千金和林大人,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顾雪萝听她这样说,便在底下偷偷拽林檀的袖子,让他回话。但林檀已经将哑巴政策贯彻到底,就是不说话。
顾雪萝只得颔首,学着书里的话说道;“皇后娘娘谬赞,夫君玉树临风,又有文采,妾身不过是蒲柳之质罢了。”
皇后笑道:“本宫看你倒是很有眼缘,正巧,我正在找南陵寺的僧人做转运锁,雪萝,你便将你的生日告诉本宫,本宫也替你做一个。”
顾雪萝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被林檀紧紧地按在了原地。他站起身,微笑着行礼;“微臣替内人叩谢娘娘美意。实不相瞒,拙荆是七月初十日生。”
顾雪萝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的生日并不是七月十号,而是七月初七。但当她看向林檀瞟向她的眼光时,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站在林檀身边,跟他一起行礼:“回皇后娘娘的话,夫君说的不错,妾身确实是七月十日生人。”
皇后沉吟片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眼角暗暗爬上的细纹便少了一些。她抚了抚头上镶嵌着数颗东珠与猫眼的凤冠,淡笑着道;“好,那本宫做好了,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顾雪萝立刻离开漆案边,跪下谢恩:“妾身叩谢皇后娘娘。”
皇后伸出手来,道:“本宫看你耳上的珍珠耳环,很是精致。但珠子似乎小了些。正好,本宫这里有一对东海洱国使者进献的东珠,就赏给你,去打一对耳环吧。”
顾雪萝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些打起鼓来,只得道;“东珠珍贵,自然要配身份高贵的人,妾身不敢承受。”
皇后已经把一个小巧的黄花梨锦盒递给女官,让她捧到了顾雪萝的眼前,一面说道:“本宫才想起,你与林檀成婚,本宫都未曾送过贺礼,今日这对东珠,就当做本宫送给你的出嫁礼物,你不必推辞。”
顾雪萝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林檀。他轻轻点了点头。顾雪萝只得接了过来,又叩谢了几回。刚要扶膝起来,却被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握住了。
她有些惊讶的抬头去看,林檀正握着她的手掌,轻声说道;“夫人,小心。”
顾雪萝仿佛给针刺了一下,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是了,林檀这种狐狸一样奸诈的人,定是在帝后,父母,赵子澄,还有各位同僚面前,演出恩爱非常的样子。
在众人面前,顾雪萝也只得陪他演下去,扶着他的手,重新落座,在林檀松开之前,顾雪萝还坏心眼的使劲掐了他一下。
林檀眉头一皱,脸上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神情。顾雪萝这才笑了笑,才想到,这才算是搬回来一成。
别人倒还尤可,她刚一坐下,便朝西席那边,赵子澄的方向看去。他也在往自己的方向看。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顿。
过了片刻,还是赵子澄先垂下了眼。他转了转眼珠,拿起玉杯,仰头喝干了杯里的梨花酒。酒液逼的他的眼眶有点微红。但世家子弟多年来的严格教养,还是锢着他,神色如常,脸上没有明显的不悦之色。
顾雪萝看她如此神态,只觉得心里更难受。她很想告诉赵子澄,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从前的顾雪萝,也不是他心里念了多年的青梅竹马,但是,这些话,她却无法说出口。
不过,就算她说了,赵子澄也是不会相信的吧。
她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半杯甘醇微酸的葡萄酒。
等到酒残菜冷,歌消舞尽,宫中的宴会才散了。林檀和顾雪萝往府中去。毫不意外地,又起了龃龉。
理由是顾雪萝今天替林檀出了头,得意洋洋的朝他要谢礼。那厢的林檀听了这话,轻轻眯了眯眼睛,侧了侧身子,依靠在软枕上,出口刺她;“夫人确实是伶牙俐齿。可我怎么听说,前日刘夫人朝你求一幅字,你竟然写的如同三岁孩童一般,出了好大的笑话。”
顾雪萝正捧着那两颗东珠,细细赏看,想着把它藏在晚桐院旁边的抱厦里。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反唇相讥:“你们这些男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既要求我们女人相貌出众,又要懂得三从四德,勤俭持家。又要长于女红针织,还要精通琴棋书画。你们的的要求怎么那么多?”
林檀眯了眯眼睛,冷笑着道;“那你觉得,你做到了几样?”
顾雪萝自己这骤然被人揭了短,心里的小火苗一下子窜了上来,“嗒”的一声扣上了装东珠的盒子,颐指气使地说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帮了你,你还这么说我?”
她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引得坐在玄盖雕花马车木围子上的郑南也靠着骈窗听。
林檀便道;“你可知道,你今日得罪的,是骠骑大将军的夫人孙氏。她曾经封过县主,身份不比你母亲低多少。而且她与大将军感情极好,你今日得罪了她,可知道我要送多少礼,才能赔罪?”
顾雪萝当然知道这里的道理,甚至也知道今天宴会上又有口角,但她原是气不过孙氏折辱林檀的母亲,才帮他说话,谁想到如今,他倒说起自己了。
顾雪萝带着几分生气和委屈,立刻与他抢白了起来。结果两人却越吵越凶,也渐渐收不住。
最后,顾雪萝气氛的丢下了一句:“你有本事就把我从车上丢下去!怎么样!不敢了吧!”
然后,顾雪萝就被孤零零地丢在了大街上。她不敢相信的“哈”了一声,忍不住伸出手来,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骂道;“林檀,你就是一只猪!”说真的,就算是沙和尚遇到林檀这种人,估计也会生气。
顾雪萝已经快被气的爆炸了。她在原地转了几圈,重重跺了跺脚,慢慢地往府中走去。
可她这一身装扮,实在不适合在大街上游走。顾雪萝只觉得那身罗裙繁复又麻烦,穿在身上难受的紧,头上的金冠沉重不堪,连挂在耳朵上的珍珠绞丝耳环也坠的耳朵生疼。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缓慢的走着,成功地专注了街上一大半人的眼光和窃窃私语。。顾雪萝觉得,这简直跟游街示众一样让人难堪。
她走了大半条街,觉得脚上的绣鞋也不舒服,弄得脚生疼。她只得蹲下身,慢慢揉着酸痛的脚。
这时,一辆马车却在她旁边停了下来。车上的木橼冷不防地撞了她一下。顾雪萝本来心里就不爽快,现在又不知道哪个没脸色的撞她。她快速地站起身,刚要发作,软帘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开了。
赵子澄温润好看的面容出现在了顾雪萝眼前。他的黑发绾着银质发冠,虽然不算华贵,但做工却很精致。衣上缀着瑜石革带,虽然不似林檀那般恍若天人,却带着几分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温柔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