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突然特别害怕失去他。
莫名的害怕。
他微抬眼,眸光沉了沉,又甩手关上车门,果决地绕过车,快步走来,扬出手臂,紧紧地拥住她。
他肩头被雨打湿,额前的发也湿漉漉的,周身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然而他的怀抱却十分温暖,像个火炉,驱散了雨天湿寒,惹人贪恋着迷。
真令人不想撒手。
如果这时是七年前,如果她早就能预见今日,七年前一定会像此刻跟他好好道别——
“他们肯定没事的,你别去太久。”
“不会,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
“乖乖等我。”
*
许嘉川出去两个多小时都没回来,临近晚九点,蒋一頔终于打来电话。
林蔚等得睡意昏沉,趴在床上阖眼小憩了半刻钟,听手机铃声响起,立马振作,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又气又急地质问:“你们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久了才来电话——你们知不知道许嘉川去找你们了?”
“……蔚蔚,你别生气。我们俩一早就下高速了,然后听说后面出车祸了,绕了一圈,又回去找你们了——”
许是信号不好,蒋一頔那边的声音嗞拉嗞拉的,吵得林蔚耳膜疼。
原来是两拨人互相寻找,彼此走散了。
“你们去找我们了?”
“……对。”
“那现在,你们人呢?”
“我们刚吃完饭,就往这边走了。你在酒店吗?”
林蔚气不打一处:“还知道吃饭?知道吃饭为什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
“你别气,是这边太偏了,信号不好,我们打给你们也打不通啊——”
林蔚无奈地扶额,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那你们快回来吧。”
“酒店就你一个?许嘉川还没回来?”
“他去找你们了啊——”林蔚的火气又燃起,拔高声调,下意识转眼看窗外,雨又大了些,她心里更急,“现在还没回来。”
“出去多久了?”
“……两个多小时了。”
“那我们……我们要不再去找他吧?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
“还找呢?互相找都找散了,”林蔚不耐烦了,“他方向感好,不会走丢的。你们快点回来吧。我给他打电话,你们说高速上信号差,到了这里应该不差了吧?”
蒋一頔肯应,随即挂断。
今天从许嘉川家出来,一路上,林蔚总时不时在想方慧如的话。
从前,许嘉川在她身边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印象里,自小到大,他总是活跃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七年前他几乎无一丝预兆地突然离开港城,她才后知后觉:
这个曾像个发光发热的星球一样陪她成长的大男孩,在她察觉之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身边。
像是一缕烟,被风吹散了。
那天在天文馆,他说,她才是水星,他要做她的太阳。她离他最近时,他会紧紧地抓住她。
可是这一刻——
她很像做那颗能紧紧抓住水星的太阳。
她怕他乍然某天,再次消失掉。
*
喻远航和蒋一頔回来的很快,应该是在附近吃的饭,挂掉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蒋一頔就来房间找林蔚。
林蔚从包里拿出折叠雨伞,穿好鞋就要出门。
蒋一頔拦住问:“你去哪?”
“我下去等他。”林蔚还在怄气,“你跟喻远航都吃了饭了,知不知道我们还在饿肚子?”
林蔚很介怀这一点——
就算是信号不好,他们明明就在附近吃饭,为什么饭前不能打电话过来?林蔚等了两个多小时,许嘉川也找了两个多小时,白白让人煎熬。
许嘉川现在都没回来。
刚才打电话过去,他说话时都有些迟钝,隔几秒才回应,显然把车开到了很远,边寻路边接电话,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茫然打转。
如果蒋一頔他们早点打过来通知他们很安全,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回来了。
雨越下越大,天空黑如染墨。
林蔚曾在夜晚的上海迷过路。她深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错综复杂的陌生街道根本不知道该向哪走时有多么的绝望。
他从中午出发到现在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水都没喝几口,一下午都在开车,到达目的地后又义无反顾地出门去寻找朋友。
他怎么就这么好。
抱着这样的念想,盯着雨帘,她越发想哭。
在酒店门前等了十多分钟,雨势肆虐,几近瓢泼,往来的车辆飞溅起泥水,她下意识向后躲闪,一脚踩入水坑,险些摔倒。
喻远航和蒋一頔也下来了,看林蔚一个人等在这里于心不忍。
交涉一番,喻远航决定开车去附近看看,原意是蒋一頔沿路去周边的街口外,林蔚拒绝了,撑开伞,执意向前而去。
“蔚蔚,你别走太远了。保持通信。”
蒋一頔知道林蔚的方向感一向不好,更知林蔚倔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动。
蒋一頔平时说话声线并不高,这会儿拔高了嗓,嗓子都要冒烟儿了。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很快便被雨声盖过,听不清了,尾音消弭殆尽,林蔚置若罔闻。
不知走了多久,停在一处街口,昏黄路灯一晃眼,心灵感应似的,林蔚抬头,看到那辆黑色Jeep像是头浑身湿透的野兽,披着锃亮油黑的皮毛蛰伏在雨幕中,缓缓地向她的方向艰难地挪动着身躯。
林蔚打着伞晃了晃手臂。
许嘉川在车里一直平视前方,倦得眼皮打架,并没有注意到站在街道旁的她,越过雨水,径直向前。
她大喊他的名字,然而那声音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被劈头而下的雨水打湿了,沉落在泥泞里,一片水花都浮不起。
她不依不饶地喊,飞快踏过雨路,追着他的车跑,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
也不知,这股子执拗的劲儿来自哪里。
这时候的她,一点儿都不稳重成熟。
平日,她总告诉自己,应当做个与年龄相衬的,沉着冷静的大人。然而心底的那个被她埋藏许久的小姑娘这一刻凿击着她的心脏,牵动她的神经,迫使她一直向前跑。
她惊觉,自己在他面前,常常在不经意间抛去故作的成熟,只像个小女孩儿,还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讨糖吃。不过,他已经不热衷于欺负她。
只顾着追着他的车,她下半身近乎湿透。
腿灌了铅一般,她缓下脚步,想起大一那年的暑假。
八月末的尾巴暑气未消,热意蒸腾。他拿着新领的驾照开着许爸的车载她去海湾广场。
天太热,她一上车就中暑了,昏沉地靠在座位上说不出话。他又是新手上路,开得时快时慢,她被摇得想吐,还听他笑问:“林蔚,我车技怎么样?”
她懒懒地答:“不怎么样。”
真是不怎么样——
两眼不观窗外,车镜仿佛摆设,根本看不到她在追。
他的车被黑暗和雨幕没过,她委屈的想哭。
*
许嘉川下车后碰见了等在门口的蒋一頔,对话几句蒋一頔就走了,给喻远航打过电话后,他一人留在门边等林蔚。
几个人一晚上都在找来找去,等来等去。
许是过于疲惫,他迟钝地想到她的方向感奇差无比,转身又钻入雨幕,把连帽衫的帽子套在头顶,踏着雨水阔步而去。
路上,他急躁地抽出一支烟。烟蒂很潮,沾在干燥的唇上,要被撕扯下来一层皮肉。
打火机在风雨中也很难窜起火苗,好不容易点燃,凉风和微弱的烟气儿一同钻入肺,黏着冷潮的气息,还没回味,手中的一点微弱的火光很快便被雨打灭。
吸了个空。
手机响了。
“你回来了吗?”
她声音嘶哑。
“回来了。”他轻声答,“你现在在哪儿?怎么不好好在酒店等我,蒋一頔说你……”
“我去找你了。”她打断他,尾音跟随雨声凝固在冷冽的空气中。她沉默须臾,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许嘉川,我很怕你走,怕你不回来了。”
“傻呀。”他苦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总说这种奇怪的话。”
“我是真的怕。”她终于哭出声,“许嘉川,我真的好怕你走。”
“我不会走的啊。”听她哭,他越发着急,完全慌了手脚。向前走两步,怅然地望向两个方向。一时,他竟也不知该向哪走,又停在原地,豆大的雨珠自头顶砸下,打湿刘海儿和衣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
他听她哭的止不住,心里一阵阵地痛。她抽泣一声,他的心就被揪一下。
想到之前带她出婵宫的那个夜,她抱着他哭,他光听她嚎啕,心里却是一点底都无。
他不知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知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如今,跟她隔着一个电话,所距应不远,却像是隔着遗落的七年时光。
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慰她,也无法拥抱。
他再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见不到她只能听她哭的折磨,跟着感觉随便向一个方向阔步走去,边大声地问:“林蔚,你在哪儿?”
不是在上海的那晚,他在如此大的雨中都几近迷路,没办法为她指明方向。
“你站着别动,告诉我周围有什么,我去找你。”
这边的街道结构也并不复杂,眼下不至于迷路,能依靠自己的印象辨识出方向。他以为她是因为迷路了才哭,在电话那头一遍遍地询究:“你附近都有什么,林蔚你别哭了,你告诉我啊,我去找你——”
为什么,总是他为她做这么多,而不是她阔步向前,一击必中,找到他呢。
这种惴惴难安的感觉真的很难形容,她很害怕某一天他突然离开,她想去找,即便路途艰辛,一路跋涉,盲目的走,始终无法知道方向,最终一无所获。
或是,与他重逢时,他已经不爱她了。
他也在找她,无头乱撞。
“林蔚,你别动了——在原地等我。”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也会去找我吗?”
“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见了?你要去哪!”他语气凶狠,急得昏头,“你不许走!不许离开——”
“如果我走了……”
“不许走!”
“我……”
倏忽之间,终于撞入一个怀抱。
他扬手夺过她的伞,高举过头顶,怕自己满身潮湿会让她更冷,便掀起宽大的外衣把娇小的她自身下从头罩入怀中。
前一秒还潮寒阵阵,这一秒就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两人在伞下同穿一件卫衣,她头脑昏沉,感觉很不真切。
就像是那年夏天中暑,坐在他的车里,情绪慵倦,提不起精神。
她抽了抽鼻子,对着他的胸膛补充完自己的话:“我要是走了……”
“不许走。”
他说话时,胸腔震颤,略有回音。
衣服下,她环绕住他的腰,声音坚定:“那你也不许走。”
“我走哪儿去?”他苦笑,“我只能向你的方向走”
“只有这一条路?”
“死路一条。”
第58章 我疼 ...
林蔚躺在床上, 就快要陷入睡眠。
不多时,浴室水声戛然而停。
窗外的雨, 不知何时也停了。潮寒四溢, 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充斥在房间。
她实在倦得睁不开眼, 朦胧里, 已不知不觉跌入梦境。
梦见他的车载着他没入漆黑的雨夜, 满世界陡然一暗, 街边微弱的灯光和云层后幽昧的月霎时被稠密的乌云隐去。
她不依不饶,一直追着他的车向前跑,奔入黑暗,却始终追不上他,目睹它消失在长夜尽头。
——倏地, 她的小腿抽痛了下。
她立马惊醒。
心上像被掏空一块。
顾不上腿的疼痛, 慌忙寻他, 待到摸到他搁在自己腰际的手臂, 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响在身畔, 与这深夜的静谧融和, 她才稍安心。
突然, 腿又抽痛一下, 她冷汗涔涔,寒意熨过皮肤。
像是小时候第一次给自己洗内衣,揉搓一番后,死死地拧着单薄的衣料, 拧了一圈又一圈,要控干多余的水,直到手心发红。
她的小腿肚也如同被一圈圈地拧住,她痛得咬牙,挣扎着翻身,一时天旋,视线陡转,面贴着他的胸膛。
他呼吸均匀沉静,半拥住她,看起来是抱着她睡了很久。
她顺着他自浴袍裸露的半侧胸膛看上去,目光自他的下巴游移到他唇角,倏地,小腿又狠狠地抽痛一下。
她实在难忍,轻嘶一声,浑身直冒虚汗。
索性翻身撤开他一段距离,翻滚到床另一头,咬着唇蜷在一旁,紧紧抱着自己,蹬着那条抽筋的腿,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独自等待阵痛结束。
床垫很软,弹性十足,她折腾一番,动静着实不小。
蓦地,他睡的那一侧深深下沉,接着浮起,一深一浅,传感而来,她猜想着他或许翻了个身……
接着,她的脚踝被一只略带寒凉的手捏住,向后一提——
“许嘉川……”
她低眸看去,一个黑影覆在自己身下。
他抓住她纤细的脚踝,五指在她脚心揉捏,然后轻轻拽过她的拇指,活动一番后又拖住她脚跟,另只手则轻柔而有节律地揉捏着她的小腿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