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我便告辞了——母亲,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忐忑地进了屋子,殷红豆刚绕过屏风,人都还没看清,就听傅慎时冷声道:“跪下。”
噗通一声,殷红豆非常没骨气地跪下了,脑袋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道:“奴婢冤枉啊。”
“……”他什么都还没说呢。
食指笃笃地敲打着扶手,傅慎时嗓音慵懒道:“谁准你自作聪明的?”
眨巴着眼睛,殷红豆大脑快速地运转着,傅六瞧见她的小动作了吗?没有瞧见吧?管他看没看见,反正肯定不能承认就对了!
殷红豆急中生智,答非所问道:“张小娘子出言不逊,其实奴婢当时本想冲出去说‘你这贱婢也敢轻视我家六爷’,不过奴婢到底是重霄院的丫鬟,恐粗言污语伤了六爷脸面,才用了叫她认错人的斯文办法。”
时砚语塞,嘴角直抽抽,这是斯文办法?他怎么觉得这比指着张小娘子的脸骂娘还折辱人呢?
过了一会儿,傅慎时眯着眼盯着殷红豆黑溜溜的脑袋,声音低沉道:“殷红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殷红豆汗毛倒竖,大事不妙了!这可是傅六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第17章
傅慎时颖悟绝伦,但又十分高傲自负,殷红豆若是承认她看出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并替他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一言不慎,就会激怒他。
权衡利弊之后,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咒骂六爷,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面色浮红,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