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重霄院落锁的时候,管事才跑着去了二门,还好赶上了关门的时候。
忙过了重阳节,大夫人秦氏闲散了一些,她记起了傅慎时的婚事,过了问名礼,便要请人去保定府的祖祠占卜凶吉,前不久她将此事交代给了大儿媳姜氏,姜氏陪房妈妈的男人,也是侯府外院的管事之一,已经赶往了保定府。
算着日子,人也该回了。
秦氏正要着人去问,姜氏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世安堂,示意婆母屏退左右,私下说话。
秦氏眉心突突地跳着,她打发了下人,盯着姜氏手里的红纸,连忙站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姜氏皱着眉,将占卜结果双手递给秦氏,愁容满面地摇着头道:“不好的很。”
秦氏打开红纸,一个大大的“凶”字落在殷红的纸上,十分刺目,她张唇掩面,紧紧地捏着纸,怅然若失地坐在罗汉床上,喃喃道:“方姑娘那般温婉乖顺,六郎也没有什么意见,好不容易才说了一桩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会是凶兆呢?!”
姜氏顺手倒了杯热茶奉给秦氏压惊,温声道:“命里的事不好说,不过都这样了,也只能……”
“不行!”秦氏笃定地看向姜氏,道:“错过这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了,这算不得什么,当年我与你公爹八字也不是最合的,不也相濡以沫地过了一生么。只是此事你不要声张。”
姜氏蹙着秀眉,她习惯礼佛,倒是对这些信的很,卦象都说是凶兆了,那肯定不好,不过秦氏的话她也不敢违逆,便只好点了点头,道:“婆母放心,媳妇不会说出去的,我陪房家的嘴巴也很紧。”
秦氏松了口气,抓着姜氏的手,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媳妇。等以后方家小娘子过门了,有你和老三媳妇多照顾担待,出不了岔子。”
姜氏回握着秦氏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到天黑,姜氏回了院子,傅慎明也从衙门里回来,她驾轻就熟地替他换上干净的日常衣裳,一边双手环在他腰上,解他的腰带,一边说了傅慎时的事儿,还道:“六弟命途多舛,再瞒下此事,妾身心里好难受。”
傅慎明也沉默着,他轻轻地抱住姜氏,语气面色温和地道:“以后你多照顾一些老六媳妇便是。”他松开姜氏,握着她的肩膀,道:“以母亲的性子,她肯定怕夜长梦多,想赶着下聘,倒时候少不得你帮忙,记得从咱们的库房里捡几件贵重东西加到礼单里去。”
姜氏颔首道:“也好。”
傅慎明又嘱咐说:“对了,这件事儿你可千万别说给老三媳妇知道,她若是说给了老三听,老三必会告诉六弟,这婚事又成不了了。”
她们妯娌二人来往亲密,傅慎明少不得特意嘱咐。
姜氏忖量片刻,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
这厢商定下了,傅慎时的纳吉礼就成了吉兆。
廖妈妈知道的时候,很是欢喜,她提着一只母鸡去重霄院,叫殷红豆扔去厨房。
傅慎时依旧和从前一样,天大的喜事也触动不了他的心神,他不过淡淡地应了一声,再无反应。
廖妈妈习以为常,她笑着道:“估计今儿管事就要去方家告知喜讯了。”
殷红豆倚靠在书房的隔扇上听着,她知道,男方家通知了女方家,就算是订了婚,傅慎时便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也就是说,方素月过门的事儿也就稳妥了。
廖妈妈还在书房里讲:“大夫人说,最迟再过半个月就娶下聘,下了聘,很快婚期也能定下了,不过恐怕今年六太太是过不了门了……”她言语里,似乎很是可惜。
傅慎时皱了皱眉,冷淡道:“知道了,廖妈妈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不乐意听她唠叨,笑一笑道:“没了,六爷您看书,老奴先回去了。”
殷红豆送了廖妈妈几步路,便折回书房跟傅慎时打招呼,说她一会子要跟着厨房的人出门去。
傅慎时没应声,殷红豆知道他不会出尔反尔,回了房里装了几个碎银子和铜钱,带上了那一枚田黄石鸳鸯章子,便去了二门上,等厨房采买的人一道从角门出去。
重霄院里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傅慎时看书看得累了,闭眼往轮椅上一靠,等了一会子却发现没人给他揉额头,一睁眼才想起来,殷红豆出门去了。他伸手端起茶杯往嘴里送,猛然喝到一口凉茶,立刻吐了出来。
时砚这时候才抬起头问:“六爷,要添热茶吗?”
傅慎时搁下杯子,力气重了一些,发出“砰”得一声,他皱着眉道:“算了,就现在给我倒一杯。”
时砚依言,倒掉杯子里的茶水,从冷掉的茶壶里给傅慎时重新倒了一杯。
傅慎时捏了捏眉头,道:“……就不能换个干净杯子倒吗?”
时砚连忙用干净杯子倒,递到傅慎时手里。
凉茶滑过傅慎时的喉咙,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待过了午膳时候,傅慎时小憩起来,听见书房外有动静,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红豆回来了?”
时砚朝外看了一眼,道:“没有,几个丫鬟在扫院子。”
傅慎时再不说话了,直到半下午,殷红豆才空着手回来了,她手里是空的腹部却是鼓鼓的。
殷红豆回了一趟房间,便大步跑到书房门口,蹦跳着跨过门槛,双手藏在背后,笑眯眯地看着傅慎时,高声喊道:“六爷,奴婢回来啦!”
傅慎时也不瞧她,自顾看书,冷声道:“回来就回来了,大呼小叫什么?”
殷红豆做了个鬼脸,双手捂着肚子,嘿嘿一笑,道:“六爷肯定猜不到奴婢今儿干了什么事儿。”
“什么事?”
殷红豆凑到傅慎时跟前,挤着眉道:“奴婢今儿逛了不少地方,哇,京城可真是繁华呀,车水马龙,胭脂水粉铺子,啧啧香味能熏死一头牛,还有首饰衣裳铺子,也都好看极了,还有……”
傅慎时终于看了她一眼,道:“说重点。”
殷红豆在她的专属凳子上坐下来,道:“奴婢可不再是庸俗之人,奴婢跟在六爷身边学高雅了些呢,奴婢不仅逛了书斋,还逛了书画玉石古玩铺子。”
“然后呢?”傅慎时太阳穴跳的厉害。
毕竟这丫头委实不像是很有鉴赏能力的样子。
殷红豆得意笑道:“奴婢买了好玩意回来。”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抬眉道:“什么玩意?”
殷红豆先伸出左手,搁了一个斗彩莲塘鲤鱼大碗在桌上,这个碗,比平常傅慎时吃饭的碗要大一些。
傅慎时淡淡地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他问道:“有特别之处?”
殷红豆挪着凳子挨过去,藏好了右手的东西,腾出两只手,捧着碗,道:“您仔细看看,这个碗上有是不是有四个三口之家。”
斗彩的大碗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对称地描了三条交尾相游的红鲤鱼。
傅慎时见多了这样的碗,不觉得稀奇,态度冷淡地道:“这样的花纹随处可见。”
殷红豆笑道:“一看就知道六爷您没认真看,您说错了,这样的花纹可不常见——您瞧瞧,这边多了一条鱼!”
她将只有两条鱼的那一面转向傅慎时。
傅慎时看了一眼,确实多了一条鱼。
殷红豆又继续道:“您是不是以为是残缺了?”
傅慎时看着她,投去疑问的目光——四个面儿的画都不一致,这不是残缺了还能是什么?
殷红豆她左胳膊撑在书桌上,微扬下巴,换了个姿势拿碗,道:“奴婢起初也以为是残缺品,可是奴婢看了下,这四个面儿上的鱼,鳞片上黑白相间的环形条纹不一样,也就代表年轮数不一样。”
“年轮数?”傅慎时有些好奇。
殷红豆解释说:“对,鱼和树一样,都有年轮的树的,树木的年轮数要砍了树才能看到,鱼儿年轮数则在鱼鳞上。四口之家这个,鱼鳞片的年轮数是从高到低,分别七、六、六、四。按年纪推测,也就是爷爷、父母亲和孙子。所以呀,奴婢觉得这不是残次品,是造碗之人,刻意为之,不过普通人不识货,倒叫我捡了个便宜。”
傅慎时拿过碗,仔细看了,果然如殷红豆说的那样,匠人画得十分细致,连鱼鳞片上的年轮数都画得清清楚楚。他又看了另外三个面儿,三条咬尾的鱼年轮数完全一样。
殷红豆又道:“不用看了,别的几个面的鱼年轮数都是四,鲤鱼生小鱼最好的年纪就是四到七岁,六爷您说,这位匠人是不是画得精巧细致,十分有趣呀?”
乍看不觉得,傅慎时听殷红豆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意趣,他眼尾抬起,声音难得清朗一些,道:“现在的工匠倒是有本事,又会做瓷器,又懂养鱼。”
殷红豆眸光莹亮,咧嘴笑问:“那奴婢送的东西,六爷喜欢吗?”
傅慎时扬起手里的碗,瞧着她,问:“送我?”
“对呀,送六爷。六爷吃饭总是饥一餐饱一餐,兴致来了就吃,没有兴致便不吃,奴婢希望以后六爷看见这碗,会觉得有趣,便胃口大增,好好吃饭,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傅慎时回望着殷红豆,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极为诚恳,笃定的眼神里找不出一丝破绽,他随意搭放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殷红豆咧嘴笑着,又从身后摸出一对象牙筷子,道:“当当当!还有这个。”
傅慎时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缓声问道:“这筷子又有什么特别的?”
象牙筷子细密而有光泽,但是没有花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红豆道:“没有,不过碗筷总要配成一套嘛!六爷雕工了得,您自己雕上一对鲤鱼,岂不就成一副碗筷了?”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手里的碗筷,喉咙干涩的厉害,晃动的烛火下,他眼睛里的光不似往常冰冷,竟柔和了许多。
殷红豆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
傅慎时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他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木质扶手,微有笃笃之声,他顿了许久,视线才移到殷红豆的脸上,许是烛光温柔,打在她的脸上,添了一缕可爱娇俏,他声音微哑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殷红豆抿了抿唇,眉眼弯弯,道:“六爷喜欢就好。”
第38章
长兴侯府和方家过了纳吉礼, 方家宴请了宾客吃酒,傅慎时与方素月的亲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秦氏和大媳妇一起挑选聘礼, 桌子上叠着好几本册子, 婆媳二人主意都差不多,几乎定下了一大半,姜氏又道:“媳妇那儿还有两盒红、绿宝石,送给小娘子做头面正好,也添到聘礼里去吧。”
两盒宝石可是价值不菲,这很是加重了聘礼的分量。
秦氏心里明白,她笑道:“难为你有这番心意,先添进去,日后我再补给你。”
姜氏笑着摇头,秦氏放下手里的描金册子,道:“还有一桩事险些忘了,六郎身边还得挑个通人事的丫头伺候。他腿脚不便,估摸着这些事一直未曾上心, 现在年纪到了, 也该有个通房丫鬟。”
姜氏不好意思听秦氏说小叔子的事儿, 便道:“媳妇着人去请廖妈妈来。”
不消她特意去吩咐, 如意听到这话,立刻福一福身子去了, 姜氏则寻了由头回去了。
廖妈妈正好在院子里, 她到了世安堂知道是这事儿, 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不过她一贯行事稳重,却没有打包票,只道:“夫人放心,奴婢肯定会好好物色,挑个合适的人报给夫人。”
秦氏穿着八幅的缂丝马面裙,面上不苟言笑,她点了点头,似乎意有所指地嘱咐道:“六郎眼光挑剔,通房丫鬟的模样上必然得过得去,可这不是最要紧的,日后待方家小娘子过门,必然以家宅安宁为先。偷目扬眉,逢人作媚,饶舌多嘴,勾心斗角,过分妖娆,举止轻亵的丫鬟不要,否则舍本逐末,只怕丫鬟从中做鬼,挑拨了夫妻感情。”
殷红豆除了占了一条长相妩媚娇俏,其余的都不沾边,廖妈妈笑一笑,道:“夫人放心,这样的丫头,奴婢也是看不惯的。”
廖妈妈办事,秦氏一贯信得过,她宽慰一笑,道:“就辛苦你了,离定日子的时候还早,我知道六郎不好应付,这一两月内能成事就行。”
廖妈妈应诺告辞,赶回重霄院。
重霄院里,傅慎时正在书房里雕刻另一块田黄石,殷红豆正在旁边托腮看着,神色认真又专注。
没一会儿,傅慎时手里那块老虎章子便雕刻完了,他看了好半天,皱着眉道:“眼睛是不是不太好?”
殷红豆看着完美无缺的眼睛一亮,道:“怎么会不好呢!奴婢可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老虎。”
好看又值钱的东西,哪儿有不好的?
傅慎时皱着眉,不甚满意的样子,他又问她:“你喜欢?”
“当然喜欢!您看它的眼睛,跟活了似的。”殷红豆笑眯眯地指着老虎的眼睛说。
傅慎时将章子扔给殷红豆,状似随口道:“不堪用的东西,你拿去玩吧。”
殷红豆双手接了章子,笑容十分灿烂,刚谢了傅慎时,廖妈妈就进来了。
“红豆,你去院里看一看几个丫鬟,我有话跟六爷说。”廖妈妈脸上带着浓浓的喜色道。
廖妈妈很少有支开她说话的时候,殷红豆虽然好奇,倒也规矩,揣好了章子,去了院子里找几个丫鬟说话。
接着,廖妈妈将时砚也打发了。
书房的隔扇开着,有凉风吹进来,檀木书桌上放着的书籍哗啦啦地翻动着。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双腿上搭盖着薄薄的毯子,他扯了扯快要滑落的毯子,问道:“您有什么事?”
廖妈妈走近几步,脸上抑制不住的笑色,道:“是大夫人叫老奴的来的,六爷与方家小娘子的婚事定下了,成亲之前总得挑一个通房丫鬟通晓人事,老奴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