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傅慎时,有些恃才傲物了。
这样的“材”,宁折不用。
乔三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两位皇子的心坎上。
六皇子与二皇子两人默契地不言语,并未当着乔三和薛长光的面多说什么。六皇子打发了乔三先出去。
薛长光弄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乔三走后,他同两位皇子道:“表哥,这并非我的主意。”
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皱眉瞪眼,后者道:“不是你的主意?”
薛长光的宽袖拂到身后,淡笑道:“我已多年不沾刑诉,哪里熟悉这些?”
二皇子威严而立,双眉长而凌厉,道:“那是谁?”
“长兴侯府的傅六,傅慎时。不知道两位表哥可还记得他?”
“傅慎时?!”两位皇子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声,表情很是吃惊。
怎么会不记得他呢,当然记得。
六皇子的表情尤为复杂,他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薛长光狐疑地点着头,道:“……他虽多年不出府与京中子弟结交,但不代表他才智也就此陨灭了,难道不能是他吗?”
二皇子眯着眼道:“你跟他一直都有来往?你去长兴侯府找他了?”
薛长光摇头,道:“我跟他多年没有来往了,不过今年在宝云寺找方丈破棋局的时候,与他见了一面,还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现在在长兴侯府庄子上养腿,后来我打猎去了他庄子上,这才有了来往。此局无人能解,我便想去他那儿碰碰运气,没想到果真让我找对了人。”
他语气微顿,道:“怎么看二位表哥似乎有些异样?”
六皇子讪讪一笑,道:“没什么,我这就同二皇兄差人将信送去刑部衙门,母后那边,劳烦表弟替我去跑个腿儿了。”
薛长光拿了六皇子的腰牌,转身就去了。
六皇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同二皇子道:“皇兄,我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姑姑那里解释一番。”
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他抄着手喃喃道:“这傅慎时倒是个人物……”
六皇子不置可否。
二皇子又道:“你手下那个乔三,怕是得罪了他,你好好敲打敲打。”
六皇子面色一赧,道:“知道了。”
两人这才别过,各自忙去。
——
傅慎时在庄子上住了几日,便带着人离去了,廖妈妈习以为常,未加阻拦,只叮嘱他这次早些回来,马上要到年三十儿,总要回府去吃个年夜饭,便是不去,他们也要一起再庄子上吃个团圆饭才好。
廖妈妈还叮咛殷红豆好生照顾傅慎时。
一行人坐上马车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四辆都装着了野味儿,是王武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带着兄弟们上山去打的。
进了城,天都黑了,汪先生早就提前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了,正好一道摸黑往新宅子去。
新宅子离赌坊不远,在一条胡同里边,门对着胡同的墙壁开,进出方便,左右一看,便知道有没有人盯梢。
傅慎时与殷红豆还有时砚进了新屋子的上房,都欢欢喜喜地落了脚,收拾好东西,围着暖和的铜盆坐着烤火。
王武跟兄弟们宿在前院的一排倒座房里,轮班守夜,提灯巡逻,汪先生买来的仆人也暂时住在前院,不见主子,只先做粗活儿。
一行人都修整好了,宅子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汪先生又传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二皇子的人来过了一趟,要找傅慎时。
傅慎时当然知道是薛长光那边起到了作用,他料想汪先生现在忙着赌坊的事,脱不了身,眼下正好天黑,出行方便,就想趁夜出去。
殷红豆绞了热帕子,劝道:“六爷明儿早再出去罢,今儿都这么晚了,若让王先大哥手下的人都跟上,岂不是太招眼了?”
傅慎时转着手上的扳指,道:“不妨事,那些人挑在城外刺杀咱们,必然是不敢在城内动手,这里离赌坊也不远,有王武送咱们过去,不大要紧。如若不然,你待在家里,我去去就回。”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瞧您这话说的,奴婢能丢下您不管吗?”
傅慎时眼尾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把帕子递过来,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能丢下我不管了?”
屋子静悄悄的,烛火芯儿烧炸了,劈啪一声响,反倒愈显静谧。
殷红豆蹲下,拿帕子给他擦手,垂眸解释道:“奴婢任您一个人去了赌坊,要是有了好歹……廖妈妈还不要奴婢小命。”
傅慎时嘴边还缀着一丝笑意,他捏住她的手,两人掌心之间,隔着温热的手帕子,他嗓音微哑,带着点别样的意味,问道:“就因为这个?嗯?”
殷红豆看着他好看的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曲着,骨节分明,赏心悦目,饶她不是手控,也觉得漂亮,她的胸口强劲地跳动着。
她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动,道:“奴婢一个人待家里,会害怕。”
傅慎时攥着她的手不放,低头问她:“胡说,王武和那么多人守着屋子,你怎么是一个人?”
“他们又不能进内宅。”殷红豆嘟哝着道。
傅慎时伸出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郑重地问道:“跟我一起出去有生命危险,你就不怕了?”
四目相对,傅慎时目光莹润,殷红豆眸如点漆,两人眼睛都不眨动一下,就这样对视着。
傅慎时倾身凑到她耳边,问她:“红豆,你是不是怕我死了?所以宁愿跟我一起死?”
殷红豆心口猛然一跳,脸颊上的绯红蔓延到耳廓,红红的耳朵尖和淡红的脖颈,仿佛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之事。
她忙不迭抽回手,站起身,眼神里露出一丝慌乱,道:“您要去就去,奴婢不拦您了。”
傅慎时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漾开了,他方才听到了她不大规律的心跳声,他道:“东西收拾好。”
殷红豆快步去取了账本和傅慎时的大氅,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怎么刚才有种鬼迷心窍的感觉?
她上辈子可从没这般迷糊过。
殷红豆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傅慎时长的太好看了,所以跟他说话容易失神,不光是她,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
就算那是悸动,也绝对不是喜欢。
临出门前,傅慎时淡声地问她:“你去不去?”
殷红豆轻哼道:“去啊,六爷死了,奴婢怎么办,奴婢还指着您罩着奴婢发大财呢。”
“哦。”傅慎时靠在轮椅上,懒懒地答了一句。
主仆一道坐了马车赶往赌坊。
第71章
傅慎时带着殷红豆和时砚坐马车去往发财坊。
夜里人烟稀少, 王武带着另一个兄弟一道驾马车上路, 马车压出了一地的车辙印,到了发财坊后门的巷子,前前后后空无一人, 王武吩咐随同的兄弟先去敲门报信。
傅慎时与殷红豆下马车的时候, 后院儿里已经有人候着了。
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抬了傅慎时上二楼雅间, 汪先生也随后进来。
时砚去泡了茶, 殷红豆待他进来了, 便关上门。
汪先生笑着作揖,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道:“您怎么夜里亲自来了?我还说明儿得了空去恭贺您迁居。”
傅慎时微微一笑, 道:“知道先生不得空,省得先生多跑一躺。”
汪先生笑意暖暖, 他道:“劳六爷牵挂了。二殿下派了人来示好, 小的说您不在,他坐一坐就走了。”
傅慎时道:“意料之中。”
汪先生却不解, 他道:“但是我记得听王兄弟说, 乔三来过一次没见着您就走了, 长公主之子的事儿,谁替您传的话呢?”
傅慎时道:“我一个旧友请我出主意,没成想正好就是为了那事儿。不过他不来, 我听到了风声, 也会想法子送信到二殿下手上的。”
汪先生点了点头, 继续道:“二皇子手下那位要稳重得多, 不似乔三那般狭隘,不过那位看着好说话,却是个城府极深的,也不大好打交道。”
傅慎时道:“二殿下自然不会派无能之辈来。”
“那六爷接下来是打算入二殿下麾下了?”
“嗯。二殿下戒备心重,他虽要用我,却还不好说要用我做什么。且等等看罢。”
汪先生又道:“您不在的时候,坊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一楼大彩有人造假。”
傅慎时眉头不动,道:“怎么造假?”
汪先生将怀里的一张假票掏摸出来,道:“您过目,章子刻的极为相似,几乎以假乱真,不过没有防伪的标记,所以叫我识破了。”
傅慎时对着烛火那边一瞧,仿的章子,果然有八九成相似,雕工着实厉害,他道:“当今世上爱雕刻者多,能人也不少,不过仿得这么像的,还是少见,可查清是何人所为?亦或是受人指使?”
汪先生道:“不是受人指使,是个混混逼着一个穷书生替他雕刻来骗钱的。穷书生我查过了,身份不假,也确实贫困。”
傅慎时略一点头,又问:“怎么处理的?”
汪先生道:“您之前刻的章已经开始轮着用了,才给了人可乘之机,我想留下那书生,毕竟他也不知情,不是有意为之,本性不一定坏。刻章花样多变,以后也少些这样的麻烦事儿。”
“可以。”
“还有那混子……”汪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抱歉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又同傅慎时低声道:“剁了手指头警告他。”
殷红豆没亲眼见过这场面,她便未觉得可怖,而且以前她所知道的某些出老千的人,也是要留下手的,所以倒是没吓着。
傅慎时也看了殷红豆一眼,见她面色平常,便同汪先生道:“如此不错。分坊的事儿筹备得如何了?”
“很顺利,场地也找好了,是个旧戏楼,和这边差不多,前后方便分开。”
傅慎时又习惯性地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他道:“那边开了,就放王先生过去照顾,这边一楼您着个有些眼里的人看着就行了。”
汪先生一笑,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他看了一眼桌子上堆着的账册,便望着殷红豆笑道:“这些都总好了?”
“好了,我跟时砚一起总的。”
汪先生随便翻看了一下,除开发财坊的,还有另外两个铺子的账也都在上面,齐齐整整地分类整理,每一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他嘴角上扬,道:“年里正忙,姑娘过几日还有得忙了。”
殷红豆笑了笑。
汪先生说完了正事,就问傅慎时:“您年里在宅子里住,还是回府上?”
傅慎时想了想,道:“除夕之前我回去一趟,出了年再回来。”
除夕前后,长兴侯府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庄子上看他,傅慎时怕人不在,到时候没有说辞,而且他每次回庄子都要带那么多人,若叫长兴侯府的人瞧见了,免不了生事。
汪先生眼睑低了低,问道:“那我可方便去府上传信?”
“无妨,借另两个掌柜之手传信便是,不过您不要出面,您常与坊里客人周旋,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您放心,这个我知道。”
傅慎时颔首道:“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带着账本走了,分坊开起来了,您再传话来便是。”
汪先生应了一声,起身送傅慎时。
时砚推着傅慎时,殷红豆抱着账本,一道悄悄地从雅间下去。
王武依旧驾车,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回家。
夜里,下马车时候,殷红豆抬头一看门口光秃秃的,好像缺了点东西。
主仆三人从大门进去,绕过二门,进了内院。
安静的甬道上,只有三人脚下将雪压结实的声音,殷红豆道:“六爷,咱们宅子还没取名字呢。”
傅慎时哈出一口雾白的气体,道:“……那就叫殷府吧。”
殷红豆小嘴微抿,殷府啊?
不一会儿就到了正上房院门口,内院没有下人伺候,也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殷红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没留神儿脚底打滑,身子歪歪扭扭,两臂张开挥舞,账本掉了一地。
傅慎时下意识就伸手去抓她,结果没抓着,身子前倾的时候搂着她的腰摔了出去,他压着侧身的她,离她的脸也就一圈的距离。
时砚连忙扔下轮椅,过去扶傅六,他踩着结了冰的台阶,又把傅慎时给压了个结实。
傅慎时毫不意外地亲了上去,他的唇瓣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像是吃了一口软糯的冰糕,又香又柔,好像咬一口会化。
空无一人的轮椅上了一半的台阶,此刻咕噜咕噜地滑出去了。
主仆三人叠罗汉似的趴在台阶上。
殷红豆在最底下,她手掌上还拍着雪,脸颊被人亲着,她扭头躲开,傅慎时一头扎进了她的头发里,她声音闷闷的,从最底下传出来,抱怨道:“怎么都这么重啊!还不起来!”
柔软如绸的发丝拂过傅慎时的脸,轻轻挠着他的鼻尖,他失神了一瞬,才撑着身子起来。
怎么女人身上的东西都那么软,头发丝儿都好像比男人的细点儿。
时砚也赶紧爬起来,扶起傅慎时,架着他往轮椅上去。
殷红豆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搓了一下脸,捡起账本。
月光下,傅慎时坐在轮椅上,一身的雪,干净的手指上,雪屑尚未融化,沾在他带着指尖上,晶莹透亮。
时砚的靴子和裤子上也都是雪。
三人相互瞧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殷红豆最先笑出了声,她噔噔噔地进了院子,点灯放下账本,去厨房烧水,等她换了衣服回上房,屋子里的碳火也烧好了,傅慎时跟时砚都围着铜盆烤火,两人身上的衣裳有一点点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