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时没说话,只瞧着殷红豆认真的脸,和微蹙的眉头,他就觉得,伤口其实也不那么疼。
时砚答道:“浴桶上的铁片开了,我、我没注意,扶六爷出来的时候,划伤的。”
这边洗漱的东西都很简陋,木桶也是钉了铁片连接,不像长兴侯府里的浴桶,都是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根本不会划伤人。
时砚很为自己的疏忽而内疚。
殷红豆眉头也蹙的更紧,若是别的划伤还好,木桶上的铁片,也不知道有没有生锈。
她看了看傅慎时手臂上的伤口,很干净,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了酒精擦一擦,又上了金疮药,给他包扎起来。
一切都弄好了,殷红豆便开始收药箱子,洗了手上床。
时砚谨慎地将傅慎时扶上了床,才转身出去洗漱。
傅慎时躺在床上,手臂上扎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轻声地喊了一声:“红豆……”
殷红豆没睡,她睁着眼,道:“你不必问,若是换做时砚和翠微受伤,我也同样不会干看着,朝夕相处那么久,就算是阿猫阿狗也有感情了。”
傅慎时忍不住一只手捏起了拳头,质问她:“阿猫阿狗?”
她拿他跟阿猫阿狗比。
殷红豆没有做声。
傅慎时闭上了眼,睫毛轻颤,声音很克制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会和别的丫鬟共寝?还是真的不在乎?”
殷红豆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傅慎时没有高兴的太早,殷红豆果然还有一句话等着他,她道:“可我也不在乎。”
殷红豆继续道:“我不信并非是因为你以为的缘故,而是我知道,你不过是不喜欢旁人轻易地接近你,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倘或哪日你想得开了,十个八个丫鬟,你也来者不拒。”
傅慎时另一只手也紧握住,他哑着声音问:“你就这样看我?”
殷红豆道:“我本不想这样看你,可你偏偏做了让我这样看你的事。”
傅慎时有一丝急切地道:“我……你难道不知道我……”
殷红豆枕着手,道:“我知道。”她冷笑一下,道:“你的用意我当然知道。你做这样的事,这下倒也不算我冤枉了你。所以我从来就没看错你。”
傅慎时面色苍白,他喉结上下耸动,受伤的小臂渗出淡淡的血,他用干哑的喉咙问她:“你怎么看我?”
“你从未将我的话真正放心里去,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丫鬟,你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拿主子的威严来压我,我只能生生受着。倘或我和别的男人亲近,在眼里就成了什么?淫荡不知羞耻?你能做的事,而我却不行。你说不拿我当丫鬟看,眼下看来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傅慎时哑口无言,他之前没觉得自己是错的,殷红豆一说,他倒真觉得,口是心非的不是她,反而是他!
殷红豆步步紧逼:“若我不是个丫鬟身份,我是也是侯爷国公的女儿,你敢拿这样的手段欺压我吗?你行事之前难道不要掂量掂量是否伤我颜面和心神?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这件事之前是想也不想,觉着能气着我便去做了,还是掂量过才去做的?”
她自己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你没有掂量。你肆无忌惮,你直情径行,你随心所欲,因为我身份低微,不足以让你多加忖量,和怜惜。并非我自轻自贱,从来都是你轻贱了我。”
傅慎时如鲠在喉,他想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很无力。
殷红豆说的入情入理,无懈可击。
傅慎时不说话,殷红豆又继续道:“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本就没有将我真正地放在可以为妻的地位上。我……我不过是你宠爱的一只猫儿,但你更加宠爱我这只猫,所以愿意将我抬举成一个人看,为我冠上人的头衔,给我穿人的衣裳。可宠物就是宠物,你将我圈养起来,可以抬举,便也可以打压,一切不过随你喜好罢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低声地啜泣着,她很快就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用很低的声音道:“既是如此,就别妄想欺骗我的感情,我不会上你的当。”
“红豆……”傅慎时哽咽地唤了她一声,伸手探进她的被窝里,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她说的那些话,他真的从来都未想过,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在她眼里会有这种意义。
殷红豆抽了一下手臂,拒绝傅慎时的触碰。
傅慎时便捏着她的肩膀,其实他这时候更想抱住她,他很恳切又无措地道:“我没有想骗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总是逃避我。”
逃避?她始终没有逃避过问题。
殷红豆过了很久才道:“所以……即便我会替你包扎伤口,可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替你挡茶杯。再或许以后,我连替你包扎也不愿意了。”
傅慎时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胸口一下子提不上气儿,好像要窒息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心肝,一下接一下,不死不休。
殷红豆说完就畅快了,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傅慎时的呼吸时轻时重,漆黑的夜里,他的眼角溢出浅浅的光泽。
第88章 (捉虫)
傅慎时听过很多风华正茂的好男儿热血沸腾地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他听过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清高地说“宁以义死, 不苟幸生,视死如归”。
但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也懂“卑而不失义”, 并且身体力行。
这样的殷红豆, 很叫他刮目相看, 也不由心生几分敬重。
傅慎时默默地将殷红豆的话想了许多遍, 单单从客观事实上来说,她说的是没有错的。
可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傅慎时很想跟殷红豆解释几句, 至少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可惜她已经睡着了, 他纵有千言万语也舍不得叫醒她。
天光大亮的时候, 殷红豆醒了,傅慎时也醒了——其实他都没怎么睡, 只是听到枕边有动静, 牵动心神,便也苏醒。
殷红豆除了眼睛微肿, 双颊白里透红, 精神焕发, 她从床上下去,自去拿了衣裳换上, 又去洗漱如厕。
近来天气越发暖和, 千里莺啼, 庄子上种的花也开了, 杏花如云梨花如雨, 他们两个住的二进小院,院墙上的迎春花一溜溜地在风中轻拂,绿色的对生叶片,明黄的娇嫩小花,端庄秀丽,娇小清新。
殷红豆看到成片的迎春花就很欣喜,她四下一扫,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都没有好好布置过,少了一分生机。
她做完早膳送进书房去,便问傅慎时:“我能不能出去折几枝花回来插瓶?让时砚跟着我去。”
傅慎时拿着勺子,第一口粥还没送入口,他将勺柄捏的很紧,淡声道:“去吧。”
殷红豆回房拿了剪刀,时砚也跟了出去。
前院倒座房的两个丫鬟也都已经起来,房门打开,她俩看到殷红豆和时砚出去,连忙跟了上去。
四个人一起,往庄子种了花草的地方去。
春天的风景真的很美,远山近田,佃农在田埂上耕作,垂髫小童手里举着狗尾巴草,欢乐地跑来跑去。
殷红豆问两个丫鬟:“摘花插瓶,可有什么讲究?”
左边的丫鬟望了一眼,道:“庄子上好像只种了杏花、梨花,如果是要放在爷的书房,要与案头文房清玩相谐,以小为宜,旁的没有什么要紧了。”
右边的丫鬟指着农田旁边的水塘道:“还有蔷薇呢!”
庄子上水边长的是野蔷薇,粉白黄蕊的小花,也很好看。
殷红豆跟两个丫鬟一起走了过去,时砚跟在她们身后。
水边的野蔷薇一丛丛的,花朵开的很饱满,要是挂在房上,鲜艳美丽,殷红豆道:“也剪几枝回去,放在我房间,我喜欢。”
两个丫鬟连忙去摘,时砚在旁边看护着。
丫鬟摘了花,递给殷红豆,她见花朵娇媚,忍不住凑近猛吸一下,气味芬芳,香色并存,她才闻完,鼻子就发痒,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越来越痒,连打了几个喷嚏,拿帕子擦了擦鼻子,脸颊和鼻尖都红了。
两个丫鬟围过去瞧,问她要不要紧。
殷红豆将花递给她们俩,用帕子捂着口鼻,道:“不行不行,我怕是对野蔷薇过敏,你们拿去吧,不能放我房里。”
两个丫鬟不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得出来殷红豆的症状,一人拿着几小枝,索性也不剪花了,说回去罢了。
殷红豆鼻子很痒,打喷嚏打的眼泪都出来了,却还感觉打的不够,也只好捂着鼻子回去。
回了院子,殷红豆还在断断续续的打喷嚏,鼻子难受的要死,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走去书房,眼眶红红的,还带着润泽的水光。
傅慎时抬头看过去,只见殷红豆白皙的肌肤上,微圆稍翘的鼻尖红红的,面颊也有一抹绯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她消瘦而显出来的尖下巴,越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他心口都紧住了,拧眉紧张问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鼻子还在发痒,她以帕子稍捂,道:“我对野蔷薇过敏,鼻子很不舒服。”
傅慎时问她:“什么叫过敏?就是对蔷薇花很敏感?”
院子里的迎春花,还有庄子上的杏花一类她闻着倒是没有不舒服,应该只是对野蔷薇过敏。
殷红豆点着头,道:“对,闻了野蔷薇的花香不住的打喷嚏,就是过敏之症。”
傅慎时大概明白,以前春天的时候,他也见过有人身上起疹子或是打喷嚏的,他道:“我叫时砚给你去请大夫。”
殷红豆摇头道:“不必了,这没得治,过段时间就好了。”
看这症状,如果只是打喷嚏,不会有性命危险,只要远离过敏源,应该不会有大事。
傅慎时也不勉强,他只问道:“侯府也有野蔷薇,你从前难道不知道自己对这花过敏,怎么今日见了还要凑上去?”
殷红豆当然不知道啊!
她含糊道:“我忘了,我鼻子实在受不了了,你让两个丫鬟伺候你吧,我想回房去休息。”
傅慎时便道:“让两个丫鬟去伺候你吧,我这里有时砚就够了。”
殷红豆没答应也没拒绝,自己扭头回了自己的小房,才回去没多久,她就发现,打喷嚏好了些,还有流涕之症,但是身上竟然开始发痒了,她撸起袖子一看,皮肤微微发行,她忍不住挠了一下,白白嫩嫩的皮肤立刻显出几条红印子。
她知道,不仅仅是鼻子过敏,是全身过敏!
果然不大一会儿,她感觉浑身都在发痒,开始她还能忍一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挠了一下后背。
不挠还好,一旦开始挠痒,根本停不下来!
更要命的事,殷红豆渐渐觉得喉咙干渴,她桌上只有一杯冷茶,她也懒得起身去换,懒得叫人过来,便喝了下去。
一杯冷茶下肚,她的喉咙越发难受,人一站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她很快就确定,她不仅是是过敏,而且开始发热。
殷红豆面颊滚烫,微微红肿,她忍着头疼走到书房,秀眉蹙着,一双桃花眼半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着,她半边身子倚靠着门框,朝傅慎时低声道:“傅六,我发烧了,你让时砚去给我请大夫吧!”
傅慎时一下子就着急,他双臂撑在轮椅上,看着摇摇欲坠的殷红豆,恨不得马上走过去,可他不能行走,轮椅在不大的空间里,他一个人不大好调转方向出去,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他一滑轮子,正好就墙壁和书桌之间卡住了。
时砚出去小解,回来的时候看了殷红豆一眼,便赶紧去推傅慎时。
傅慎时嗓音拔高,有些严厉地道:“先去请大夫!”
时砚麻溜地跑出二门找管事,让管事去仁庄上请大夫。
傅慎时转了半天,终于从书桌和墙壁之间出来了,他滑到门口,探手摸了一下殷红豆的脑门,沉声道:“有些烫,现在怎么样?”
殷红豆四肢发软,脚步虚扶,好像站不大稳,她摇摇头道:“不是很舒服。”
傅慎时到她身旁扶着她的手臂,道:“是因为野蔷薇?”
殷红豆道:“应该不是,可能正好就是过敏碰上了发热。”
傅慎时也不会治病,他只好道:“你先进去躺下来。”
殷红豆点点头,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被傅慎时拽着大手臂,就往他房里去了。
进了房,殷红豆坐在床上,咚得一声闷响,双臂张开,直直地躺了下去,跟昏倒了一样,傅慎时吓个半死,脸色都白了,后来又看到她两脚蹬掉鞋子,自己躺好,才缓了一口气儿。
殷红豆闭上眼,眉心拢着。
傅慎时双腿抵在床沿上,他长臂一展,扯过被子,盖在她肚子上,问:“把衣裳脱掉再睡罢。”
殷红豆头疼的厉害,不想动,下意识就摇了下脑袋,眉头还是蹙的很紧。
傅慎时抿紧了唇,犹豫了一下子,便替她解开衣裳的扣子,温声道:“脱了睡舒服些,不然你再起来的时候受了冷,又要病上加病。”
殷红豆身上很痒,她一边头疼欲裂,一边抓挠着,她的袖子挽了一小截,手臂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傅慎时捉住她的双手,道:“不能挠,会留疤。”
姑娘家,总是不喜欢留疤的。
殷红豆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的意识已经淡了,因为不能挠痒,而心生狂躁,她用力地挣扎着,难受地喊了一声:“放开我!”
傅慎时牢牢地禁锢住她的双手,道:“一回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殷红豆听不进去,她扭动着身子,只想挠痒,她的手使不上劲,就用腿蹬,她带着点哭腔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胸口挨了她一脚,只好将她的腿按下去,将她扶起来,想把她抱在怀里禁锢住,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安抚道:“红豆,是我,一会儿就好,大夫来了就没事了。”
殷红豆却好像听到了很不喜欢的声音,眉头动了一下,哭着道:“你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