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昨个夜里早听了提前赶回来的侍卫禀了此事, 虽然有些担心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分寸,到底还是信任红豆, 不过说了她两句,便未有责怪之语。
红豆昨日受激, 犯了错, 眼下也是乖乖溜溜,给宁王端茶捏肩, 十分孝顺。
宁王脸色就更好了一些, 他叫红豆坐下说话, 问他傅慎时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告知,说到伤心处, 声细如蚊, 绞着帕子,垂首抹泪。
宁王对傅慎时印象又好了几分,不过为人父, 他还是肃了神色与红豆道:“他既这样回来了, 我也无可挑剔。傅六不论是才学还是待你的情意, 皆是一等。”
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忍辱负重, 卧薪尝胆,值得托付。
宁王语气微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想你受半点委屈,且等他家上门提亲再说。”
红豆抿笑,道:“自然依父亲所说。”
宁王面色缓和,心里琢磨了起来,傅慎时虽说前途远大,到底在官场上还是初生牛犊,未必就能挑起长兴侯府的重担,不知道他家里的人,可好应付,若傅六周旋得来,那是最好。毕竟红豆以后要活在内宅,多的是鸡毛蒜皮的事,许多事还是要依靠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替代不了。
父女二人用过膳,各自回房小憩。
傅慎时昨儿是夜半就起床赶回城里,在天亮之前回了侯府换衣裳,去了翰林院当差,没有迟下半刻。
他下了衙门,便去了二皇子府邸,与皇子密谈。
傅慎时要说的事情很多,两人聊到深夜,二皇子索性留了他住下。
次日早上,两人一起去给宁王请安。
这是宁王头一次见到从云南回来之后的傅慎时,他一打量,见其个子长高许多,竟超过了他小半个头,肩膀宽阔,身子骨瞧着就结实,心中甚是满意,只不过脸上不显,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宁王还想与傅慎时料两句,便留了二人坐下喝茶,与二皇子说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地
问了傅慎时两句,略嘱咐他为官的某些忌讳。
傅慎时恭恭敬敬地听了。
宁王瞧着时候不早,便打发他们离去。
二皇子与傅慎时别后,便各自去了衙门。
傅慎时被皇帝授了从六品修撰,现在在翰林院里,与同科进士和其他翰林院官员一起修《永成大典》,闲暇之余,他便书写“治土司策”的折子,欲修整润色之后,呈给天子。
红豆则在家中学针黹之事,她近来爱上了刺绣和编织等物,之前跟着丫鬟一起做了一双鞋垫子给宁王,现在则是在练习做护膝。
天黑之前,宫里来人给红豆传话,七公主的生母贤妃召她入宫说话。
红豆一猜就知道是七公主找她说话呢,她送了宫女离开,次日清早,就穿了衣裳入宫。
她去的早,还故意让车夫过东长安街玉河北桥,翰林院就在那里,和紫禁城只隔着一条一街。
宁王府的马车路过北桥,红豆悄悄挑了帘子往翰林院的门口瞧,穿着不同补子的翰林们匆匆忙忙赶进去,年纪大的居多,年纪小的一个都没有,她料到是看不见傅慎时,便着人往宫里去。
红豆入宫后,见过贤妃,与七公主说了话,描述过傅慎时中状元当日的盛况。
七公主已经知道状元是长兴侯府嫡出的郎君,她还听说过红豆和傅慎时从前的事,便心知肚明地不多问了。
红豆才在七公主宫里坐了没多久,皇后的人便过来请她,红豆跟着坤宁宫的人去见了皇后,可巧薛长光也在。
薛长光自从祖父与祖母去世之后,守孝的时间和中间间隔的时间,加起来有三年多,这才出了孝期几个月,薛夫人挑剔,家世低的看不上,他的亲事到现在还未定下,皇后都着急上了。
皇后思来想去还是中意长乐郡主,且这三年里,长兴侯府的嘴巴封得紧,京里没有人敢议论宁王府的闲话,红豆的身世,不过一段野史,谁也不敢再提。若她娘家能和宁王做亲,真是再好不过,她儿子继承大统的机会就大多了。
红豆早知道皇后的心思,不敢轻易露出半点示好之意,次次见了皇后,都态度恭敬,客气疏离,这次也是。
皇后倒没指着靠红豆春心萌动,说动宁王主动示好,她存了叫皇帝赐婚的心思,眼下不过是想红豆不要太排斥薛长光而已,便只笑着同红豆道:“郡主既来了,怎么不来本宫宫里坐坐。”
红豆起身回话,道:“恐叨扰娘娘,没敢过来打搅。”
皇后仪态端庄,微微地笑着,朝薛长光道:“本宫乏了,你替我送长乐郡主回去吧。”
薛长光表情淡然,道:“是。”
皇后说是让薛长光送,坤宁宫里的宫女还是跟了过去,远远儿地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打搅,又不至于跟丢了。
薛长光和红豆两人走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谁也没有话说。
紫禁城很大,坤宁宫在后宫,这一路上出去,没有轿子,还得走许久许久,红豆脸都崩僵了。
薛长光是个厉害人物,他也一句都不说,脸皮瞧着还不僵。
红豆绷不住了,伸手揉了揉脸颊,薛长光似乎也松了口气,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郡主只当我不在,大可自在一些。”
红豆笑笑道:“好,你也当我不在。”
两人走了许久,可不巧的是,出宫路上碰到了傅慎时!
傅慎时本来跟在宫人身后,瞧见这俩人走一起,单手横小腹前,另一只手拿着折子,横眉冷脸,大步走了过去。
红豆莫名心虚,随后一想,是皇后乱点鸳鸯谱,她心虚什么!
她见了傅慎时便是一脸笑。
薛长光则真的心虚,今儿真的是碰巧了,皇后叫他来宫中,谁知道长乐郡主竟也来了,还加傅慎时给撞见了,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三人相见,便停下来见礼。傅慎时身边的宫人很乖觉地退开几步。
傅慎时先给红豆作揖行礼,叫了一声“长乐郡主”。
薛长光没有官职,傅慎时是正正经经的从六品官员,他便给傅六行礼,作揖道:“傅编撰。”
傅慎时略一点头,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薛长光身后的甬道上。
薛长光一抬头,就看见了傅慎时的冷脸,哦不,是黑脸,他又顺着傅六的视线扭头看了一眼,坤宁宫的宫人跟得太远了……营造了一种他和长乐郡主单独相处的假象!
两人做了许多年的朋友,虽说有些年没见面了,彼此有些脾性,还是熟悉的。
薛长光摸了摸鼻子,脸上挂着委屈的讪笑,这叫什么事儿。
他问傅慎时:“你不在翰林院,怎么跑宫里来了?这是要去皇极殿吗?”
傅慎时点一点头,算是应了,他以低柔的声音问红豆:“你怎么进宫来了?”
红豆答道:“原是见七公主来的,皇后召见,正好薛郎君也在,皇后便让他送我出去。你呢,皇上召你进来的吗?”
傅慎时颔首道:“是。《永成大典》还有几月就修完了,皇上召我去问一问。”
薛长光笑了一下,傅慎时真是好运道,《永成大典》修了十几年了,偏他入了翰林院的这一年就要修好了,永世之功,他也沾得一份。
傅慎时的目光移到薛长光脸上,只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很快就扭头同红豆道:“劳累郡主自己出宫去,我与薛郎君说几句话。”
红豆求之不得,点了头便走了,她身后的宫人迅速跟上来送她出宫。
薛长光也并不想送红豆,如此正好,宫人走了,他也清净了。
他笑着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傅慎时正眸色冷淡地平视他,便敛了浅笑,道:“……你这么看我干嘛?我也是被迫的。”
傅慎时幽幽道:“这么说,送长乐郡主还委屈你了?”
薛长光:???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他只是解释缘由一下而!已!
薛长光表情淡淡地道:“你要我与我说什么?”
傅慎时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你且走吧,我去见皇上了。告辞。”
薛长光:???
所以……傅慎时所谓的有话跟他说,只是想将他和长乐郡主分开而已?
薛长光正在思考,傅慎时真这么小气吗?
傅慎时便道:“一会子你走慢点,别追上她了。”
薛长光嘴角一抽,大抵是确定了,有了心上人的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他嘴角扯了一下,道:“……知道了。”
傅慎时与薛长光分开之后,便去见了皇帝。
自傅慎时中状元那日,大殿之上奏对之后,君臣二人,并未见过面。
皇帝闲了一些,便找了个由头召见傅慎时入宫。傅家六郎的双腿好了,他很欣慰,大业多一栋梁之才,他更欣慰!
皇帝留了傅慎时说到天色擦黑,才放了他走。
傅慎时回家的时候,红豆已经和宁王一起用晚膳了,父女二人如常一样,用晚膳的时候并不说话,待饭罢了,移步去次间里坐下说话。
红豆心里惦记傅慎时说的修《永成大典》的事,便问了宁王。
宁王笑道:“他投生到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真是运气好。”
红豆不懂,宁王便解释给了她听。
红豆也是一喜,傅慎时运气还真是挺好的,大概老天爷都在补偿他吧!
可是……傅慎时到底不是主要编修者,光靠此功,怕是不足够立刻站稳脚跟啊,关于土司改土归流的折子,即便他上了,若无猛将擒贼先擒王,这便是道无用的折子。
她不知道,傅慎时在卖什么关子,到底什么法子能让长兴侯府心甘情愿地允了这门婚事,并且主动上门来提亲呢?
傅慎时没有让红豆等太久。
四月十五,上早朝的时候,几个部的尚书奏禀了三年前灾后重建的结果,事到如今,那场灾难带来的恶果,已渐渐消灭,大业最大的内患终于平息,暂时得以国泰民安。
各部自当论功行赏,除开一些能臣,还有二皇子得到了无数褒奖,因为他手里的善财司,实实在在地替国家收取了巨额财政收入。
大殿之上,天子问二皇子想要什么奖赏。
二皇子却道:“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子侧倾,支着耳朵去听,道:“你说什么?”
二皇子朗声道:“儿臣说,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天子连忙问:“何出此言?”
二皇子道:“善财司,是三年多前,翰林院傅编撰去云南之前,交付与儿臣,且列了诸多施行之法,先如今善财坊各项规矩,皆出自傅编撰之手。”
大殿上,如水沸腾,议论开来,傅编撰不就是、不就是今科状元郎吗?不就是长兴侯府的傅六吗?!他竟三年前就显出了经天纬地之才?!
二皇子继续道:“当年傅编撰离京之前,生死未卜,临行前将心血托付于儿臣。儿臣不敢冒领功劳,一直未曾声张,也未敢要父皇嘉奖,如今傅编撰回来了,父皇若要论功行赏,自该赏赐他,而非儿臣。”
天子脑子里想的全是与傅慎时在皇极殿相谈时,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说的话。傅慎时给出的治土司的建议周全可用,但状元郎毕竟年轻,他未敢轻易取用,今日却没想到,善财司之法居然出自傅慎时之手!
善财坊票的制造、防伪之法,其中的经营门道,都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善财司里每年的收入有目共睹,抵得上赋税的一小半,且这些银钱,全由二皇子经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年来水利与道路的修建,百姓深受其惠。
这功不赏不可。
天子记下傅慎时的功劳,另论其余大臣之功。
次日,天子又召傅慎时入宫,赐了座,笑着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其实天子都想好了,长兴侯自三年前,被罚为降等袭爵,傅家有此等好儿郎,天恩重沐傅家,也为不可。
傅慎时从座上起来,跪于御前,伏地求道:“微臣别无所求,但求皇上赐婚。”
皇帝灰眉略抬,长胡微动,道:“赐婚?”
傅慎时和长乐郡主的事,他不是全然没有听说,近来皇后也常常给他吹枕风,他都给挡回去了,倒没想到傅慎时遇到这么大的恩宠,竟提了这个。
皇帝“唔”了一声,缓声道:“起来说话。”
傅慎时依言站起来,却还低着头。
皇帝实事求是道:“谨光,朕很欢喜你,不过长乐郡主的婚事,朕不能轻易答应你。若……宁王许可,朕便下旨赐婚,若他不许,朕便别无他法。”
傅慎时欢欣之色溢于眉宇之间,他复又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
只要天子应了,圣旨必赐!
皇帝挥退了傅慎时,便着人去请了宁王进宫。
兄弟二人相见,宁王行了大礼,皇帝笑着让他别拘礼,请了宁王进去下棋喝茶。
棋局之间,皇帝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不是替你家丫头担忧婚事吗?朕有一人,不知你满不满意。”
宁王大抵猜到一些,但他不知道傅慎时怎么会有这种能耐,请动天子说情,装了糊涂问道:“皇上您说。”
皇帝笑呵呵道:“朕看状元郎配长乐正好,你意下如何?”
宁王手腕顿了片刻而已,便顺利落下一子,道:“臣也听说状元郎品学兼优……”
皇帝大喜,道:“那好,朕便做个媒人,替长乐赐婚。”
宁王谢了恩,出宫的路上,他心情很复杂。傅慎时能求了皇帝赐婚,红豆嫁去长兴侯府,永远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可若是傅慎时欺负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和离。
做父母的总不能跟着孩子一生一世,宁王还是想开了,路是女儿自己选的,目前看来是没有选错的,他且放心地将女儿托付出去好了。
宁王四十岁左右才得回女儿,养在身边三年多,日日相伴,女儿又十分孝顺,他一想到就将女儿交付出去,心里一阵心酸,骑马回了家,躲在书房哭了一场,才去告诉红豆此事。
红豆都听懵了,天子赐婚!天子替傅慎时赐婚!
她小心翼翼地问宁王:“父亲,难道是您……去求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