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纸人十分惊讶:“您怎么知道?”
说话间,黎柳风已在几步开外,小纸人忙跳下篱笆,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黎柳风轻轻捏了一下眉心,道:“往前巡视十八地狱,就没见过废话那么多的差使,想来也是有人要拖住我罢了。”
不过从他回来的时间来看,秦广王的计谋显然没能得逞。
小纸人猛点头:“对对对,就是秦广王他没安好心!”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白纸上清晰地罗列着秦广王的几大罪状——都是它听墙角听来的。
它看了一遍,觉得成果颇丰,很是满意,便清了清嗓子,按照那一行小字,开始添油加醋地告状。
黎柳风听到类似“掷果盈车”那一段,想象着池絮的反应,不禁失笑:“她也真听得下去。”
小纸人嗅出了话里的宠溺,很有眼色地道:“主人哪里的话,阿絮姑娘听得可认真啦!”
黎柳风嘴角轻勾——也好,有了这些铺垫,将来她不至于太惊讶。从某种程度来说,秦广王今日一来,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不过,若他毫无表态,便等于默许了此种行为,以后怕是整个地府的人都要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跑到池絮面前来晃一圈了。
带池絮去冥界是迟早的事,但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被人打搅。
黎柳风淡声道:“今日阎罗王说想给油锅地狱换口新锅,就让秦广王来负责这件事吧。”
小纸人飞速擦掉肚子上的墨迹,又记上了“秦广王 锅”四个字,写完了一抬头道:“好哒!”便乐颠颠地传令去了。
秦广王回到地府之后,将自己一天的言行仔细回顾了一遍,自认为此行瞒天过海,无比成功,正沾沾自喜之际,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当即脸黑如锅。
说起来,按照往年的经验,给油锅地狱做锅这事儿,工程并不复杂。
只是当中有太多意见需要协调,做圆的还是方的,带手柄的还是不带的,要不要配大铁勺等等诸多问题,十个阎王均是各执一词,难以达成一致,尤其是阎罗王这个事儿精,曾经异想天开地提议过要做一口五彩斑斓的黑锅。
……总之无论如何,短期内,秦广王是别想在工作岗位上偷懒了。
☆、第二十一回
黎柳风迈步进屋,目光落到池絮经常待的窗下,却没看到人,那里只有一张空空的躺椅,蓝皮话本摊在一边的藤几上,被微风吹过,轻轻翻动了一页。
他想了想,转身往厨房走去。
近来池絮对下厨很是热情,不过与积极性成反比,成果总是不那么令她满意,好在她并不怕挫折,反倒从中琢磨出了“愈战愈勇”的趣味。
黎柳风有事要忙的时候,池絮要么安静在一旁看书,要么钻进厨房里鼓捣一些清淡吃食,昨晚还献宝似的端来一碗甜汤。
虽然糖放得略多,不过黎柳风还是很给面子地喝完了,并且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池絮对自己的水平有数,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然后决定再也不听黎柳风此人的胡说八道。
此时,她正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拿扇子轻轻扇风,照看着面前的一只小火炉。察觉到门口有人影一晃,她偏头一看,讶异道:“你这么早就回来啦?”
夕阳的余晖从木窗里透过来,恰好给她白皙的侧脸镀了一层柔光,连带着她的眼里,似乎也跳跃着一种暖色。
黎柳风心中轻轻一动,从黄泉路上归来的凄清和寒冷似乎在这会儿才真正褪去,弥散成一把淡淡的烟火气。
……好像他本来就生于斯,长于斯,某天在不知名的荒山上,捡回了一个心悦的姑娘。
黎柳风笑着走过去:“事情办完了,自然提前回来了。”他弯腰,递给池絮一个小小的方纸包。
他出趟门,怎么还有东西带给自己?池絮疑惑,打开一看,里头竟然还有三个小纸包,上边写着“豆角”、“辣椒”、“冬瓜”。
池絮很快反应过来:“种子?我们要去田里了吗?”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黎柳风提议道:“阿絮若是想种地,可否优先考虑一下院子里的那块?我想了想,花太娇贵,不如种菜。”
池絮眉眼弯弯:“好呀好呀,我今天刚将它整理出来,怎么这么巧呢?”
其实不巧,黎柳风是听了小纸人的汇报,才去赵家村的一户人家家里买了些种子回来。
池絮总念叨着出门种地,其实找块田让她尝尝新鲜也未尝不可,怕只怕她种上了瘾,一天到晚往田里跑,到时候风吹日晒并雨淋……他可舍不得。
·
池絮今晚熬了米汤——不需要油盐糖醋,只需一把白米和一罐水,煮白菜似的煮一煮就好,可谓零失败率。
米汤不顶饥,她还蒸了几只馒头做搭配。黎柳风挑了一只大小正好的白萝卜,切成薄薄的小方片,煮过之后沥干水分,又用红油酱醋并小米椒腌过,盛在一只白瓷碟里,色香俱全,极勾人食欲。
饭后池絮消化了一会儿,没有照例往躺椅上靠,而是拿着一张白棉布,一支炭笔,坐到了桌前。
这便是近日她的第二个爱好了。
黎柳风毕竟公务缠身,不能天天陪着她,池絮偶尔便会出门转转,短短几日,就跟隔壁邻居家的一位大姐混熟了。
那位大姐曾是昌州城一个富贵人家家中的绣工,池絮见了她的作品,喜欢得不行,当即向她请教。大姐正闲得无聊,又中意池絮模样好嘴巴甜,两人一拍即合,便确立了师徒关系,池絮每天都要去找她做指导。
黎柳风早早地给村里人做过手脚,不怕自己穿帮,也乐得见到池絮说起刺绣的时候,那般眉眼发亮的模样。接连几日,池絮都是早晨出门,到中午方回家吃饭。
黎柳风踱步过去:“老师给你布置了什么作业?”
池絮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一副小画:“她让我试着绣这只蝴蝶。”
她已经用炭笔将蝴蝶的式样描好,却迟迟下不了第一针,生怕自己手抖,将蝴蝶绣成大蟑螂。
黎柳风:“那阿絮怎么不接着绣了?”
池絮看着蝴蝶:“我怕我绣不好。”
这只蝴蝶底色淡蓝,上有嫩黄色条状花纹,翅膀边缘则有一条窄窄的黑色,触角纤细又修长,描的时候已是很费力,再绣难度便更大了。
万一戳坏了,又得重新描一遍。
黎柳风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你跟老师打了赌,没完成一副刺绣是要挨罚的。”
池絮一听,更郁闷了。
要是没能在三日内完成一副刺绣,她就得给隔壁的大姐兼老师洗一个月的碗,出卖劳力事小,丢脸事大,池絮当即咬了咬牙,往棉布上戳下了第一针。
第二日晚,黎柳风正在看秦广王自发上交的检讨书,池絮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朝他举起了一张刺绣。
颜色倒是没选错,但形状不知怎地跑偏太多,乍一眼看去,不像蝴蝶,倒像只大螃蟹。
由于前天晚上闭眼吹了那碗甜汤,黎柳风被勒令必须说实话,稍稍斟酌了一会儿,他道:“嗯,起码是一个图案。”
池絮哭丧着脸:“你觉得我还有救吗?它看起来跟个大螃蟹一样。”
看来是“君子所见略同”,黎柳风想了想:“不如你在上边增几只脚,索性跟老师说,你不喜欢蝴蝶,便临时改了式样,绣的就是螃蟹。”
反正老师只是说“试着绣”,又没说“必须绣”,式样改了应当不算犯规,池絮有点心动,转念又犹豫道:“可是,老师会不会看出来,我一开始绣的就是蝴蝶呀?”
别没瞒过去,反倒让老师觉得她技艺不好还借口多。
“阿絮。”黎柳风忍着笑意,认真道,“其实看不出来的。”
池絮:“……”
☆、第二十二回
最后,池絮还是决定不给她的“大螃蟹”添脚了——万一又没控制住走线,将好好的花蝴蝶一步步绣成四不像……那就更过分了。
这天早晨,她拎上一大盒绿豆糕,手里拿着自己的“作品”,一路忐忑地走到了邻居家门口。
这位邻居大姐姓徐,在家排行老三,便叫做“徐三娘”。她不肯让池絮正正经经拜师,说自己只是闲着教一教,图个乐趣而已,只要池絮肯好好学,她便心满意足了,自然也不收学费。
池絮仍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便隔三差五地拎一些点心给她,好在她也十分喜欢吃。
今日因为格外心虚,就拎了满满的一大盒。
徐三娘家的门照例是不锁的,大喇喇地敞开着,清晨的阳光洒得满屋都是,格外清爽透亮。
正对着门摆了一架织布机,木制支架横竖交叠,上头的彩线被拉得笔直,根根紧密。临窗有一条大长桌,桌面衬着碎花蓝布,上头摆着各式篮筐,里头分门别类地放了针线剪子,布头彩绸,还有各种绣花图案并几本书。
徐三娘起得很早,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随手翻书。
她约莫四十多岁,眼角有淡淡的纹路,肤色挺白,头发盘成云髻,边上斜斜插了一只木簪。
看见池絮进来,徐三娘点了点头:“来啦?给我看看。”
池絮笑得十分灿烂:“三娘,那个不忙,您先吃绿豆糕。”
徐三娘将她看了一眼:“前天刚送过蒸馒头,今日又送绿豆糕,无事太殷勤,非奸即盗啊你这是。”
池絮道:“怎么没有事?我还要跟您学绣花呢。”
徐三娘看着那盒子,半晌无奈地摇摇头:“再吃,再吃就真的胖成球了。”然而一面说着,一面还是揭开盖子,拿了一个放在口中。
这绿豆糕做得香软可口,甜而不腻,徐三娘又拿起一个,边对池絮道:“阿絮,给我看看你绣了什么。”
池絮知道逃不过,便乖乖地奉上了自己的“大作”。
徐三娘一面将绿豆糕往嘴里放,一面漫不经心地展开白棉布,看了一眼,差点噎住。
池絮看了徐三娘的表情,立刻知道不妙,心道:“要不就说绣的是大螃蟹好了,少了几只脚也没事,反正残疾的螃蟹也是常有的。”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徐三娘发出一声感叹:“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蛾子了。”
池絮:“嗯?蛾子?”
跟螃蟹比起来,蛾子简直好太多了,几乎约等于蝴蝶。难道说,她绣得也没有非常离谱?
徐三娘不紧不慢道:“没错,一只大幺蛾子。”
池絮:“……”
幺蛾子能是蛾子吗?
激动半天,原来徐三娘是在拿她寻开心呢。
徐三娘见她认真,便不再继续逗她了,细致地给她讲了问题所在,又找了一个较为简单的式样,给她试手。
约莫真的是“一回生、二回熟”,池絮这次绣得大有进步,徐三娘很是满意。一般到这里,“授课”就算结束了,接下去两人就会聊聊天。
徐三娘将先前手里的一本书拿过来,翻到做了标记的那一页,递给池絮:“阿絮,你帮我看看,这三种图案选哪一种?我想做件衣服。”
虽说池絮的绣活还需再锻炼,不过眼光却是没得说的,前两天徐三娘让她选了一回纹样,按她选的做成了衣服,昌州城的小姐太太们果真非常喜欢。
池絮看了一会儿,手指点在其中一个上:“这个。”
她选这个已经熟门熟路,往前在天庭的时候,织女也经常让她选。
“好。”徐三娘也不问理由,笑眯眯地收起图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阿絮,你看看这个,据说……”
话没说完,她的余光瞟见了池絮的袖口——池絮今日穿了一件粉紫色圆襟衣裳,露出里衣的白色交叠领口,衣襟、腰带和袖口均是灰绿色镶边,绣了淡淡的别致花纹,衬得整个人气质大显,清新又秀丽。
徐三娘大感惊讶:“阿絮,你这件衣服哪里买的?”
这其实是前几日织女托喜鹊下凡给她送来的,池絮不好讲真话,斟酌了一下道:“朋友送的。”
徐三娘摊开手里的纸:“你看看,这张纸上的花样是不是跟你袖口上的一样?奇了怪了,据说这是织女新创的花样,市面上还没有呢,我也是托人才拿到的。你那位朋友怎么这么有神通?不会就是黎柳风吧?”
池絮道:“不是他,他一个男子,怎么会随意送女孩衣服呢?”话刚说完,想起自己的确有一件衣服是黎柳风送的,顿觉心虚,转而道:“三娘,我那位朋友早年间认识牛郎。”
众所周知,牛郎跟织女成亲之后,就获得仙籍、长生不老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是待在牛家村里与凡人为伍,迟迟不肯上天。
徐三娘平生一恨,就是自己没能生在牛家村,跟牛郎织女做邻居。想到这里,便十分遗憾。
池絮在心里默默道,这可不能算是“欺师之罪”,她不过是没把话说全而已。
“这衣服的刺绣的确漂亮,一定花了不少钱,你那位朋友非常有心呀。”徐三娘遗憾完毕,很快又回归了现实,十分喜爱地摸了摸她袖口上的花纹,“阿絮,你可要好好加油,没准也绣出这样好看的花纹。”
池絮冷不丁受到鼓励,喜上心头:“真的?”
徐三娘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点了点头又道:“其实呀,女孩儿家做绣活,有个小技巧。”
池絮洗耳恭听:“什么技巧?”
“早年间,女孩出嫁之前,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绣衣服、绣手帕。你只要想着心上人的模样,再想着这是为他而绣的东西,心里保准甜滋滋,就不觉得枯燥了。”
池絮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转而又发起愁来:“可是,我没有心上人啊。”
徐三娘佯嗔地看了她一眼:“小阿絮,可别跟三娘我撒谎,不是心上人,你们住到一起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