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柳风随手起拿起横架在两根木棍间的一根晾衣棍,在手中掂了两下,觉得偏轻,不过倒也凑合。他偏头对池絮道:“怎么不进去?”
池絮道:“我觉得他打不过我。”
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带三分俏皮,七分笃定,黎柳风挑挑眉,将棍子递给了她。
依照他对池絮的了解,她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池絮接过晾衣棍,轻轻地“啧”了一声。
黎柳风:“怎么?”
池絮:“太轻了。”
话音未落,那瘦小男子已经到了眼前,突然朝池絮扑了过来,池絮单手扫出一棍,动作如行云流水,似是漫不经心,力道却不容小觑。棍子抡及那男子的身体,立即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那男子被拦腰打飞出去数尺,猛地撞在了妇人家的墙上,随即跌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就好像压根没有痛觉似的。
不过,池絮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还是看出了蹊跷——他脸上的肌肉在细微的抽动,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像是要惨叫,但是叫不出来。
这具躯体已经成为了一个牢笼,被囚/禁在其中不得解脱的鬼魂,大概也痛苦不堪吧?
还没等她再细想下去,那瘦小男子在地上挣动了几下,复又爬了起来。他驼着背,两只手在机械地乱晃,看架势,是要再战一回。
池絮心道:“不能再打了,再打连全尸都没有了。”
可不打的话,难道任由这“人”对自己下手?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那瘦小男子扑过来的时候,她没有立即还手,而是旋身轻轻一跳,跃上了妇人家的杂物堆。
瘦小男子尾随而至,可无奈手指跟关节都僵硬无比,无论怎样抓挠都攀爬不上去,只在下面转转悠悠,心有不甘地时不时用手掌去推杂物堆一把。
杂物堆里主要是废弃的木制家具,还有农具什么的,本身就有不少已经腐烂了,加上又堆得不怎么稳固,即便是被他这样没技巧地推了几下,也有种摇摇欲坠的趋势。
就在这时,那瘦小男子的动作一顿,在原地晃悠了一下,继而一头栽倒在地。
池絮站在上面看得清楚,方才黎柳风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隔空朝瘦小男子的后脑勺上一砸,那人就应声倒地了。
她跳下杂物堆,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力气不够大?”
“不是。”黎柳风笑了笑,“我是男人,阳气重,鬼魂自然惧怕一些,这也是方才它不袭击我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池絮点点头道:“那我们现在该拿它怎么办呢?”
黎柳风总不好说“我方才那一下,已经破除了他身上的禁锢,他的鬼魂很快就要出来了”,只得道:“嗯……阿絮,虽然你如此信任我,我感到十分荣幸,可我也不过是一介农夫而已。”
池絮:“……说的对哦。”
她一个神仙,怎么这种神神鬼鬼之事还要问凡人呢?实在是太没有神仙的样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都怪黎柳风,谁让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事事都有把握的样子?也怨不得她依赖他嘛。
就在这时,原本清朗的天空忽然暗下来,天边像有阴云笼罩,陈家村瞬时进入茫茫黑夜,然而地上却无端升腾起白色的烟雾,视线立即变得模模糊糊。
在浓密的白雾中,有两个人远远地晃了过来。
他们一人穿黑衣,另一个着白袍,两人的衣袍都极其宽大。跟衣服比起来,人就显得格外瘦长,像插/在田里驱鸟用的稻草人。
黑衣人的衣服没怎么穿好,松松垮垮地往下掉,露出大片的胸膛,他也不去扯,随手甩着一副手铐,走得十分随意,白衣人则两手奉着一副脚镣,步伐规规矩矩。
走近了,池絮发现他们俩都戴着一顶高高的纸帽,与衣服同色。黑衣人帽上写“天下太平”,白衣人写“一见生财”,帽上垂下细细长长的纸流苏,随风瑟瑟作响。
这两人的脸色都非常白,眉目狭长,唇角带笑,面貌上有八分相似,看见池絮和黎柳风,不言不语地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第九回
黑白无常。
即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池絮也能立刻叫出他们的名字。
没办法,这对组合在凡界实在是太火了,可谓人尽皆知。他们永远成双出没,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来去之间收魂纳魄,给百姓们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别说是凡人了,就连神仙看见一黑一白同时出现,第一反应都是“黑白无常”,而无其他。
无论是天庭神仙还是地府鬼仙,有了知名度,才能进一步享受供奉和香火。天庭出版集团出版的《三界经典人设案例》中,就收录了黑白无常这一对,专门分析了二人的出场造型、标志性着装、语言动作和法器,以供各位神仙参考。比如赤脚大仙就是得到了他们的启发,才决定游走四方之时不穿鞋,露出一双大脚,好给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
虽然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不过好歹都是“仙”,池絮正想着也鞠个躬表示礼貌,那黑白无常已经轻飘飘地掠过他们二人,朝墙边去了。
早在地上白雾升腾而起,黑白无常身形初现的时候,那瘦小男子就已经吓得呆若木鸡,毫无反抗之心了。白无常晃到了他的眼前,宽袍大袖一挥,便有一条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冒出了头。
白无常张开细长白皙的手指,攥着那黑魂,一下将它勾了出来。
那黑魂抖得如筛糠,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黑无常甩着手铐,吊儿郎当提醒道:“手。”
黑魂方缓缓抬起一只手,黑无常便像等不住了似的,一伸手将它的两只手都扯了过去,利索地拷在了一起。
黑无常转身对白无常道:“走啦。”白无常一点头,两人继续并肩而行,那黑魂就跟条影子似的,无精打采地缀在他们的身后。
黑白无常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晃去了对门。
池絮想起来,对门住的便是那陈老婆婆和她的独子了,这么看来,他们是要去收他的鬼魂吗?
屋门关着,黑无常抬脚就要踹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收住了脚,旋即弯腰轻轻敲了敲门,脸上还象征性地挂上了一个微笑——因为转折过于生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破门而入的大灰狼。
那老妇人显然在家,只是不肯开门,大概躲在门窗后面窥视着他们。
白无常公事公办地念道:“逝者已矣,生者释怀,既有来生,莫阻前路——”
四句短句,尾音都带着一点拖,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又字字落在人的心上,引人战栗不止。
黑无常沉声道:“当啷——”
白无常:“你干什么?”
黑无常:“敲锣的小阴差今天病假,我替他敲一下,比较有气氛。”
白无常:“……”
有拿嘴当锣敲的吗?
他小幅度地偏头,不露痕迹地朝池絮和黎柳风那边看了一眼,又低声对黑无常道:“别耍宝了,大人看着呢。”
黑无常:“哦哦对,我一下就给忘了。”他复又敲敲门,正色道:“该上路啦。”
敲门声刚落,不等妇人回答,他就屈起两指,在木门上弹了一下,门应声而开,同时,也将门后的两人一下子撞到在地。
“进屋前先敲敲门是礼貌,可你迟迟不开,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请你体谅,不要投/诉哦!”黑无常对跌坐在地上的老妇道。
门里那老妇人见着黑白无常,三魂七魄先吓跑了一半,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反复喃喃道:“不要抓走我儿子!不要抓走我儿子!”
白无常道:“死魂强留在世间,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的。”
那老妇人倔强得很,一面死死护住她儿子,一面道:“他是活人,他没有死,你们找错人了!”
可被她护在怀中的男子却双目无神,一动也不动,实在是愧对“活人”这个称号。
“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这人的名字早在十天前就被勾掉了。”白无常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老妇人悲哀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逆着天光,黑白无常站立在门口,只有两道瘦长的身影,可在老妇人眼里,那两道身影却被无限放大,继而张牙舞爪地朝她,不,朝她的儿子覆压过来,要夺走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期望。
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十倍的勇气,大喊了一声,就朝黑白无常扑去,却扑了个空——她的身体直直穿过了黑白无常二人的,随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这样反倒更方便黑白无常二人勾魂了。黑无常甩着手铐,一步一步靠近老妇人的儿子,一面扭头道:“不好意思,我们是没有实体的。”
老妇人的儿子——那虎背熊腰的男子弓着背,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垂在两边,覆住了脸庞,只能看出肩膀在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害怕。
黑无常:“摸摸毛,吓不着——不骗你,孟婆汤很好喝的,就是她老要放葱……”
白无常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男子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冲黑无常发出了一声咆哮,随着这声咆哮,有一股带着恶臭的黑气从他口中冲了出来。黑无常刹车不及,险些一脑袋撞进这股黑气中,幸好白无常拽了他一把。
“多谢多谢!”黑无常捂着鼻子,闪到一旁叫道,“不好!他已经要堕为厉鬼了!”
只见那男子口中的黑气越冒越多,逐渐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人的形状,那鬼魂面目狰狞扭曲,身材魁梧,活脱脱就是地上那男子的翻版,只不过,它行动利索而迅捷,“四肢”活动自如,甚至能随意伸长数尺再缩回去。
它转过身子,看向屋外的老妇人。
老妇人方才那一下扑了空,将骨头给摔断了,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屋里爬,恰好爬到门槛处的时候,她抬了抬头,就正好对上了鬼魂的目光——凶恶,狰狞,还有陌生。
下一秒,那鬼魂蓦地举起手臂,狠狠地朝她抓了过来!
老妇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躲也忘了躲,黑无常口中骂了一声,上前一把拽过她的后领往后拖了几步,自己顶了上去,拦腰给了厉鬼一拳。
厉鬼痛苦地嚎叫一声,身上的黑气愈发嚣张,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
此时,黑白无常手里只有一副手铐脚镣,绑人还凑合,攻击是万万不行的,厉鬼大概看出了他们的薄弱的底子,直接朝两人扑过来,屋内一时恶臭熏天。
黑无常边闪避边叫道:“你的拂尘呢!?”
白无常:“急匆匆赶到这里,忘记带了。”
黑无常道:“我的长链也忘记带了——喝酒误事啊!!”
与此同时,那厉鬼往前猛地一跃,嘴巴忽然张开一个极大的弧度,似乎想将黑无常的脑袋一口咬掉,黑无常被逼退到一个角落里,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滚!!”
那厉鬼当胸受到一击,退后了几步,被白无常用脚镣的长链一下勒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而痛苦的叫喊,尖利的五爪疯了一般地向后抓去。白无常一刻也不敢放松,一面扭头避开它的鸡爪子,一面拼命向后仰,几乎将这厉鬼整个都给举到了空中。
“万万没想到,你活着的时候上吊自杀……”黑无常拽过厉鬼在空中乱舞的一只爪子,毫不留情地扣上手铐,又利索地将另一只手给拷上了,“死了吊别人。”
“生前之事,不要再提。”白无常稍微松了松手上的劲,“把它的脚给拷上……哦,你正在拷。”
黑无常掂了掂那拷好的脚镣,然后随手甩开,脚镣当啷一声落地。
他道:“我就不明白了,‘地府最默契拍档’怎么不是咱们俩,而是谢必安跟范无救那俩货【注1】呢?”
那厉鬼手脚皆被束缚,无法站立,只能像个虫似的在地上扭动,口中发出怪叫,黑无常见状,一面说着“糟了忘了”,一面随地找了块布,将它的嘴给堵上了。
做完这件事,他扭头去找白无常,却发现白无常正看着地上的老妇人。
“那就是你拼命留在身边的‘儿子’。”白无常道,“看清他是什么东西了吗?”
老妇人又惊又惧,闻言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浑浊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流了下去。
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家产,换回来的,就只是这样一个不言不语,人如恶鬼一般的儿子吗?
他刚才甚至想杀害她。
“人之生死乃天定之事,逆天而为,终要得报应。”白无常看着她道,“你可知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原本就不是你的儿子,而是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
老妇人眨着浑浊的双眼,一脸茫然:“他……不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早已经投胎去了。”白无常面无表情,没等她回答,转身飘出了门,“走。”
黑无常拽着嗷呜乱叫的厉鬼跟在后面,不满地抱怨道:“耍帅的戏份都归你了,叫我来做这苦差事?”他追上去,回头看了看呆坐在地的老妇人,对白无常道:“你为什么骗她?”
白无常:“什么?”
黑无常:“别装蒜了,十八层地狱是说溜出来就溜出来的吗?这玩意儿就是她的儿子,我们亲眼看着它化为厉鬼的。正是那老妇人找了不知哪里的神/棍,施了邪术,才导致她的儿子堕为厉鬼,永世不得轮回——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白无常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觉得这样说,她心里大概会舒服一点。”
“你这个人……”黑无常“啧”了一声,像要发表什么感慨,末了还是没说,往路边看了一眼,恰好看到黎柳风正在跟池絮说话,眉眼温柔无比,“哟,大人还站在这儿呢,是不是特意要看我俩捉鬼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