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很是清秀俊美。只是面色苍白,带有病容,让人不禁觉得此人过于病弱。但你再一观他的双眼,便会打消之前的想法。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好似敛了夜幕中所有的辰光,又好似是两团燃烧得正旺的火焰。
而林溯觉得,这好似用生命绽放出来的红莲。灿烂夺目,底下的茎叶却正遭恶虫啃食。如此耀眼的红莲,却连最温柔的清风都不能承受。可它的枝茎却依旧笔直地挺着。宁折不弯。
林溯心中莫名叹息,不知为何突然直觉般地生出一股子惋惜。
“苏楼主。”林溯朝他示意。
“林姑娘。”苏梦枕浅笑颔首,礼貌而温和。
“请。”
在林溯打量苏梦枕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她。
苏梦枕早就知晓“活人不医”林溯,只是没想到她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年轻。至于林溯那一头雪白的长发,他也知晓其原因,遂视线只是在上面微微停了停便收了回来。
苏梦枕在林溯眼中看到了惋惜之意,而他知晓林溯为何如此。每一个大夫或者见到他的人都会这般。而苏梦枕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可惋惜的。他尊重生命,却对自己的生命不怎么重视。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完成自己所想的事,便已足够。
只是……现在还有些事情没有收尾。他还要多坚持两天,和时间赛跑和病魔抗争。
出乎意料地,两人没有寒暄。林溯是个上门问诊的大夫,而苏梦枕则是那待诊的病人。除了看病,两人好似并没有什么需要交谈的地方。
打开药箱,林溯取出里面的香楠木枕放在桌上,眼神示意他伸手。苏梦枕没有言语,只是淡笑着把手放入其上。对男子来说过于纤细的手腕搭在小小的木枕上。
林溯拢拢袖袍,右手手指搭上苏梦枕的手腕。
“……”
在触及苏梦枕手腕的片刻后,林溯皱皱眉。之后一双细眉越皱越紧,面色也渐渐沉着下来。
——天呐!
林大夫看了眼苏梦枕,用那种“你居然还活着!”惊诧稀奇的目光。
这为苏楼主体内至少有七八种病症,心力衰弱,肺部衰竭,其他器官也没好到哪里去。尤其是这人的肺,已经快没救了。但诡异的是,这些病症在他的体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再加上内功克制,所以这个本该早已被病痛折磨到死去的人还能活着。
林溯是个医者,还是个医术炉火纯青已快封神的医者。除了病人本身,身为医者的她是最清楚病痛缠身的苦楚。
一想到这点,林溯心中也不免惊异。
——此人的意志未免太过可怕。
如果不是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对抗病魔如磐石般的坚定,哪怕此人的武功再高,也早早入了土。
林溯的神情,苏梦枕再熟悉不过。从他幼时遇到的医者至今,他们的反应都是如此。
而苏梦枕本人,却是如云淡风轻地笑笑,甚至还抱有几分歉意地道:“难为林姑娘走这么一遭。苏某的状况,委实有些糟糕。”
——岂止是糟糕?简直是乱七八糟!!!
林溯心中叫苦,但也只有这么一瞬。因为她被苏梦枕的话挑起了火气。
这是身为医者被人质疑医术的火气还有战意。
“你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林溯突然道,话里有几分不客气。
不过这话有些歧义。所以她深深地瞥了眼苏梦枕,忽然拍案而起。
“啪!”这声响儿不小,惹得杨无邪紧紧盯着林溯,生怕她做出什么别的举动。
哪只,林大夫只是双手撑着桌面,眯着眸子微微俯身。
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她下一刻的话亦是如此。
“本来,我想问的是——你想活几个月?”
“但现在我改变注意了。”
“听好了,这个问题你要想好了回。”
“你——想什么时候死?”她说。
“只要你苏梦枕不想死一天,我林溯就保证你活一日!”
“……”
第152章
林溯对苏梦枕说的话, 难免有几分意气之争在里头。
等火气降下来,林溯才发现自己是揽了什么糟心的活计。
如果说苏梦枕只有一两种病症, 哪怕病入膏肓林溯也能把这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苏楼主给拉回来。毕竟苏梦枕有内力傍身, 恢复能力会比常人快上不少。但他体内可是有七八种病症, 还互相克制!这怎么治?一不小心就会打破体内的平衡。
——太可怕了!
林大夫扶额。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病人。简直就是大夫的克星!
可是她能怎么办?狠话都放出来了,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哎……”林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闻者摇头见者同情。
——还能怎么办?咬牙治病吧!
收了心思,林溯手中的蒲扇扇得更有规律了。
没错。她正在煎药。
能让“活人不医”林溯亲自守在炉子旁煎药的病人,这种待遇自打林溯出了秦岭起也不过唯有苏楼主他一人罢了。
没办法,苏梦枕的病得精细着来。药材要一点一点地加,这味药材下了砂锅熬多久、几分火候、需融几分药力、要不要在下一味药材加入之前把前面的药材捞出来等等等等……都得由她亲自把控。
一刻钟后,林溯把药汤倒入碗里。而杨无邪已经早早地在旁边等着了。
林溯先是把药碗端到面前嗅了嗅,而后才递给杨无邪。
“虽然已经连着喝五天了,但这药还是不能下得太猛。也只能如此了。今天我新加了一味药, 所以你得盯着你们楼主趁热喝下。等药汤的温度下来, 其中一味药的药性就更浅了。”她叮嘱道。
“是。”杨无邪把此事谨记与心中, 恭敬地接过药碗,护着手里的药就去了里院。脚步飞快。
“不这么急也没事的。”林溯扶额,“别病还没治好倒先把嗓子烫坏了。”
她的话音量不大, 但身具内力耳聪目明的人自然是能听到的。林溯眼见着杨无邪的背影一僵,然后步子放缓了些。
“关心也乱呦~”林大夫摇摇头, 把砂锅里头的药渣倒出。之后便让如意同前几日一样,把药渣处理。
“等等。”她突然叫住如意。
林溯把砂锅拿到眼前瞅了瞅,细细嗅了嗅后又伸出白玉般的指尖摩挲了几下锅底。而后又放在舌尖点了点。
“呸!”林溯吐出舌尖沾上的一点药汤, 把砂锅放到如意的托盘上。
“这个也扔了吧。不能用了。明天准备一个新的。”
“???”如意满头雾水,不过还是依照林溯的话把砂锅也一并毁了。然后埋在院子里。
熬药的砂锅自然会有药味残留。而这可不是厨房里的砂锅,用得越久越好。这砂锅已经用了五天,汤药已经渗进了锅底。再继续用下去同样会影响药力,还可能会影响她的判断。此物必须得换个新的了。
又连续喝了十天,再加上林溯每日都会用内力给苏梦枕疏导身体。苏梦枕的内伤已经好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养的问题了。
七月下旬,已是夏末。京城不同于江南,早晚的天气已经凉爽起来。
而我们苏楼主的汤药,也换了方子。费心费力了小半月的林大夫终于不用天天守着煎药而是开出药方把注意事项写在上面就可以了。
因为换了药方,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看着病人的林大夫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从汤药不用“趁热喝”后,我们的苏楼主就再也不好好吃药了。有时候扎到书房一忙就是大半天,汤药热了再热也没见他动过。
这是林溯偶然撞到如意把凉了的汤药从书房端出来时才发现的。
“如意,你去做什么?”她叫住如意。
“林姑娘,”如意微微俯身,答道,“我去把汤药热一热。”
“热一热?”林大夫眉峰微挑,瞟了眼原封不动的汤药。
“杨无邪呢?我不是叮嘱过他要让苏楼主按时吃药的吗?”
“杨总管回金风细雨楼处理事情了。而楼主他……”如意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看,“他也有事要忙。”
“忙到连喝药的时间都没有?”林溯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理由。谁知,如意却竟然劝她:“等楼主忙完了,自然会喝的。”
林溯:“……”
她算是明白了,这是头儿任性惯了,属下们已经习惯了。
“……你们楼主,是不是经常这样?”
如意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楼里有太多事情了。”
得!居然还为苏梦枕开脱!
——金风细雨楼上下就没有个人拦着苏梦枕作死的吗?!
林大夫面色一沉,一把夺过药碗。
“我不管你们苏楼主以前是什么样,事务繁忙到什么地步。他现在是我的病人!所以,这事儿我说了算!”
“真不知道你们楼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林溯没好气地一翻白眼。
她垂眸瞥了眼汤药,不用仔细去嗅就知道这药起码热了不下两回,已经偏离自己想要的效果。
“这药没用了。”林溯把药碗还给如意,“重新煎一碗。”
“奥……奥。”
……
半个时辰后,林大夫亲自端着药进了书房。
“嗙!”
她把药碗重重地放在桌上,里面的汤药却一滴未洒。
苏梦枕抬头,见是林溯,浅浅笑开。“你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谁能让百忙之中的苏楼主抽出功夫把药喝了啊?”林溯双臂交叉抱于胸前。
“别想着糊弄过去啊。我可不是你楼里的人。喝完药休息一会儿,再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晒晒太阳。然后去吃饭,听如意说你午饭都没有动几口。”
“我全程都会盯着你的。”她说。
“你若是再从书房多呆上一刻钟,我就一针送你个好梦。保证能让你睡到明天早上。然后再把你这书房一把火点了。”
这可以说是威胁了。
“所以,你觉得呢?”她象征性地问了句,但不管对方说什么,她都不会采纳任何意见。
苏梦枕摇头轻笑,星辰般的眸子微弯,很是迷人。
“医者乃患者再生父母。林姑娘于我更是恩同再造。你都发话了,我岂有不听的道理?”
“别,我可不想有你这么不省心的儿子。”林大夫嫌弃地看了眼苏梦枕,把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吃药。”
苏楼主?
苏楼主还能说什么?
吃药吧。
身为病人,尤其还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在林大夫面前是没有话语权的。
……
苏梦枕这几日这么忙是有原因的。他知道自己寿数将近,遂正处理一些交接事宜。
七月二十八,苏梦枕要回金风细雨楼了。
本来他邀了林溯同往,可是她却说:“我先去太平王府一趟,过两天去找你。”
“记得按时吃药。”她不忘叮嘱。后又对杨无邪道:“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苏梦枕的药不用林溯时刻看着,所以她自然还要忙自己的事情。更何况她也需要独处一段时间来想想苏梦枕的病情到底要从哪下手。
花了两天时间,林大夫从京城串了串门儿。太平王府、李家、神侯府都一一拜访过后,林溯独自窝了几天后,动身去了趟金风细雨楼。
林大夫这次是来检查苏楼主有没有好好喝药的。
而检查结果当然是——没有。
林溯:“……←_←”
白楼内,林大夫已经盯了苏楼主足有一刻钟。
苏梦枕安不按时吃药林溯不用过问别人,她一把脉就知道了。
所以……
“你是想早点被阎王爷带走是吗?嗯?”林大夫冷着脸,双眸眯起。
“咳……咳咳!”回答她的,是由虚弱转为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起初只是虚咳了一声,后来却没有忍住。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
林溯说了句:“看吧,这就是不按时喝药的‘好处’。”
虽是这么说着,林溯却不能无动于衷。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他的眼球充满了血丝,清秀俊美的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股股的,脸肌完全扭曲。
他看上去十分痛苦,咳得撕心裂肺。让人不禁怀疑他会不会下一刻就把内脏咳出来一片。
苏梦枕颤抖着手,自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掏出几颗药丸,还没吞服就被林溯连瓶带药夺了过去。
她从袖袍里取出一个青玉药瓶,打开瓶口,一粒雪白的药丸滚入她手心。下一瞬,这雪白的药丸便进了苏梦枕的口中。他仰脖,把药吞服下去。
林溯这药能拿出来,自然是有效果的。只是其药效她不大满意。看来还有要改良的地方。
平静过后,苏梦枕闭着眼调整呼吸。每次呼吸间没有平日咳症发作后,心肺好似撕裂一般的痛苦。反而自上而下清爽通透。心间沁着的这股凉意,太过舒适,让他忽略了其他的痛楚。
“这是……”苏梦枕新奇地看了眼放于桌上的青玉药瓶。
“止咳的。”林溯说着,又取出一瓶白玉的药瓶放在桌上。
“青色的每次咳症发作时吃一粒,白色的每天一颗,这里是一个月的量儿。”
说完,林溯瞥了眼苏梦枕手中的帕子,雪白的帕子上面的那抹红色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