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里慌张撞上领班,领班捉着她险些一通骂道,“安德烈先生找我寻你好几次,你去哪里偷懒了?”
淮真忙问,“他们人呢?”
“在门口,就要走了,还不去道个歉!”
淮真错开领班,快步跑去客栈门外。
入夜人少了一些,一些轿式自备车已经可以开进来。淮真远远望见第一次搭载她去九曲花街那辆福特车,以及立在车外,同车内人送行的绀青外套红裤子,淮真松了口气。
稍走近一点,她便听见西泽在安慰一脸委屈的凯瑟琳,“牛津腔有什么好听?”接着真的有模有样换了口可爱的牛津腔,“Do you love this…this British accent?”
凯瑟琳又破涕为笑,“打住!”远远看见淮真,“嗨,呃……”
淮真笑道,“你可以叫我sophie,或者ana,如果乐意的话,别的什么也行。”见西泽回头看他,又询问道,“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他一手揣裤兜打量着她,没说话。
淮真觉得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脸上挂起微笑来。
“所以,Sophie……”
西泽重复,“她叫淮真。”
凯瑟琳挥挥手,一脸抱歉,“明天见。”
淮真笑着同她说再见。
等车开远一些,淮真问西泽,“你不回去吗?”
西泽问,“你是在逐客吗?”
第41章 吕宋巷2
时值九点。男人们结着伴从赌场迈步出来,接着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去杂货铺“下馆子”;醉鬼接二连三被酒馆老板叫人扔到大街墙角放着,恰逢扒手经过,一弯腰,只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干瘪的钱袋——要么就是赌光了,要么在酒馆里给人摸了去,总之没剩下什么。
华埠街边路灯点亮了,天上一轮新月高悬。月光照不到的胡同里,间或传来有节奏的男女喘息声;扒手一无所获,背着手骂骂咧咧离开,徒留街边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酒气熏天的尸体。
两人不知谁踢飞一粒石子,咕噜咕噜滚进吕宋巷,一对纠缠不清的男女吓得立刻分开了,骂骂咧咧了好一阵。
正经人家女孩该回家睡觉,而这里热闹的夜才刚开始——夜里什么脏事都有,正是这知名红灯区里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洪凉生讲的没错。
“你记得戏院那个唐装青年吗?”淮真问他。
“唐装?人人都穿唐装。”
“他下手极狠,在察觉你是个白人前甚至想要你的命。”
过了会儿,西泽终于想起来,笑了,“舞狮那个。”
“我会建议你与安德烈一起回去。”
“今晚这里有无数加州警察。”
“他向来无所顾忌,今天甚至当众打架也没人阻拦。下手又极狠,你……”淮真想说你打不过他的。看了一眼他的神情,改换成:“你见识过的。”
西泽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笑着总结,“嗯,唐人街里没有法律,帮派组织横行霸道……这是我应该感到害怕的理由。”
说实话淮真也不确定洪凉生到底要做什么。提醒西泽小心一些没错。但男人这生物很奇怪,对他大喊“敌人杀来了快逃命啊”,有时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她只好劝说:“小心拉丁女人。不要轻易让任何人进房间,还有……”她仔细想了想,“我仍想劝你今晚离开唐人街。”
“请放心,”西泽突然地笑了,“我没有那种轻易让人进房间的习惯。”
淮真有点懊恼:她要说的和他理解的完全不是相同的意思。
她现在只想踹他两脚。
残了正好,死了不亏,连带把这八千美金外债带进坟墓里,爱谁谁,老娘懒得管了。
但她到底没法像骂一个寻常大学男同学一样轻而易举把这番话骂出来。假如可以,效果可能拔群。
这种情绪并没有很好藏住,些许气恼的神情出现在那面部表情略微匮乏的小脸上,像个被压住了肉垫的猫。
西泽垂头偷偷看了两眼,突然有点开心。
被个该死的女人吵醒,一整天只睡了不足两小时。心情一放松,困意就卷上来。
他现在只想睡个好觉。即便约翰·加尔文来了也别想让他离开唐人街。
晚上十点,西泽已经睡下了,中华客栈舞会却才刚开了个头。在旧金山绝大多数中国饭店从舞池顶灯到管弦乐团都足够新潮的时候,中华客栈的舞池灯光沿用大上海那种老式荔枝红顶灯,“以旧仿旧”,用以带给来客那种在纵情享乐的东方舞池感。
回到大堂时,乐队正在演奏经典城市蓝调Hit the road Jack,在这爵士时代已经结束两年后,也不知道是否合时宜。跳跃的节奏里,一个中年男人将一个古铜色肌肤、身段曼妙的露背礼服女郎从人群中带进舞池。拉丁女孩踩着银色高跟鞋,随着鼓点,缓慢跳动起来,衣服上粼粼光点随之跃动,像个精灵;男人动作也还算优雅,但碍于凸起的大肚皮与摆动的燕尾服,稍显灵活的动作会使他显得有些滑稽。于是,这一对组合轻易博得众人的视线。
笑声与掌声里,淮真认出那拉丁女郎的面貌。身旁有人说拉丁女郎是天生尤物,说她很美,同时也在说:“她的舞伴是这次大赛对东华医馆的主要投资商。这老头今晚艳福不浅,他今年六十了,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旁边人问,“她太太呢?”
“既然都陪着丈夫来了华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巴史克先生受朋友邀请去了自由剧院,那里可是有全旧金山最著名的脱衣舞女郎的表演,巴史克太太还不是得呆在客栈,高高兴兴,不能表现出一点不得体。”
淮真在舞池周围的人群里寻找一阵,没有找到洪凉生。几步寻到个熟人询问:“有见到小六爷吗?”
一名少年大笑起来:“找小六爷恐怕得等会儿,现在那地方你去不了。”
另一人见淮真疑惑,立刻解释道,“他在‘紫禁城’。”
紫禁城是个内华达州的中国商人开办的夜总会,从华埠闻名到整个加州,无数白人慕名前来成为这家夜总会会员,据说提供项目“远不止观看脱衣舞女郎表演”。
她问,“那他还回来么?”
一个说“我不清楚”,另一人过了会儿又告诉淮真,“你可以等等他,小六爷说他晚些时候还有点事情得回中华客栈,恐怕不会玩到太久。”
三人还没聊一阵天,突然有人来替领班传话,叫所有侍应都过去一趟。
领班说,因为预计客人们会玩到很晚,老侍应不太讲英文,所以也许需要留三人在客栈三层楼值夜,值夜的可以额外补贴两美金。
两美金听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很吸引人的津贴,二十来个人面无表情听完,也没有半点反响。隔了好一阵,人群最后头弱弱举起一只手,领班一看笑了,“没想到这种时候,贝蒂倒是很能帮上忙。”
淮真没想这时候陈贝蒂居然有心情准时出现在这里,倒有点刮目相看。
领班接着说,“这样,也没给老板商量过。我补贴一美金,每人三美金。如果遇上客人,晚上也会有额外多的小费——你们知道的,来中华客栈的客人出手都不会吝啬。”
淮真举了举手,“加我一个。”
陈贝蒂看了她一眼,一笑,抱着胳膊没说话,一脸不屑。
过了会儿,那告知淮真洪凉生去了紫禁城的男孩也留下来,在大堂值夜。陈贝蒂自告奋勇去三楼,好巧不巧,留下淮真守在二层客房。
第42章 吕宋巷3
约莫十点半钟时,客房服务按钮不时揿响。二楼住的都是女孩们,因为参赛者身份不方便抛头露面;长途跋涉过后,又有些紧张,以致内分泌失调,唤淮真上楼,多是找她帮忙带一些月经带抑或安眠药片一类的小物件。
彼时药铺已经关门,由因安全起见,领班也犯了两难。淮真思索半晌,建议:兴许可以熬一些甘草薏米安神鸡汤。领班一高兴,立刻通知后厨值夜的夜宵师傅开火动工。一小时后,由淮真盛好,推着车一一带上楼去,这才算将事情办的两全其美。
仍余少许鸡汤,经过黄文心的房间时,淮真敲响她房门。
黄文心裹着头发开门,笑着询问有什么事。
淮真说,“要来一点鸡汤吗?其他女孩都有。”
黄文心谢过她,又摇摇头,“我立刻要睡了,不用,谢谢你。”
她头发仍湿润,显然刚才洗过头,不会立刻睡下;又遮掩着房门,显然房中有人。淮真有话也难讲,只稍稍提醒:“如果有事可以揿铃,我随时都在;若我不在,也可以去找贝蒂——今夜她值守三层。”
黄文心点点头,看起来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淮真只好请她睡个好觉,祝她明天一切顺利,尔后识趣推车离开。
至于西泽,淮真觉得他是那种有要求会直接提出来,不会允许旁人擅自替他做决定的人,所以她也没有自作主张打扰他的睡眠。
临近十二点,云霞来找她。
一见淮真,喋喋不休讲了今天走了哪些地方,有多少游客,甚至有人从宾利车上下来要求与她们合影;除了《中西日报》这类中文报,甚至《旧金山纪事报》与《半岛日报》记者也拍照采访了她们。
她累了一整天,妆都化在脸上,但并不难看——她显然有些兴奋过度,抱着腰鼓,脸上红彤彤的,正好映衬这身红衣服与掩藏在头发中,若隐若现的红色头绳。
脸上笑意掩藏不住,甚至在中华客栈门外街扭腰,摆胯,回头,铛次铛次敲了好几下,引得夜路人频频回头。
淮真问她,“早川有送你回来吗?”
她咬着嘴唇笑道,“他一个日本人,我怕回去路上有人揍他,将他赶上末班电车,没让他送我。”
淮真看她眼睛亮亮的,脸上神情异样美,又试探问道,“所以……他吻你了?”
云霞一惊,拿鼓槌敲她。
淮真一躲,立刻醒悟过来,“哎呀,初吻。”
云霞立刻脸红了个透顶。
从对门夜总会出来脚步飘忽的男人们,眼神直勾勾往两个少女身上打量过来。
淮真见状便不闹了,将她扯到一旁,同她说,“你快些回去。”
云霞问,“你不同我一起回去?”
淮真说,“今夜我值夜。”
“为什么得是你?”
淮真便将洪凉生花钱请拉丁女郎,特别留意西泽,以及在长廊警告她的事都一一讲给云霞听。
“小心些当然好。小六爷做事向来由着性子,今天高兴,同你笑呵呵称兄道弟;改日见你不顺眼,叫人将人拖进巷子不由分说揍个半死的事情也不是没出过。见有你在,小六爷再要做什么也得顾忌洪爷面子,不敢太为非作歹。”
“但愿只是我多心。”
云霞又打量她一下,笑着说,“再怎么样小六爷也不敢把白人怎么样,倒是将你紧张的。”
淮真道,“我干嘛紧张?”
“啧啧,口是心非。”
过了会儿,云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哥伦比亚街的Sin Cherry,五分钟的路程,你要什么?我替你买去。”
“Sin Cherry卖什么的?”
“北滩红灯区著名店铺,要什么有什么。不要,我可走了啊。”
“……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真十六七岁年纪,对异性之间亲密接触充满了好奇。
云霞吐舌,“什么年代了,迟早要走出唐人街去,难不成还跪在老祖宗排位前发誓‘华人女孩不可以婚前性行为’?”
说罢怕挨揍似的跳开两步,“拜拜,享受夜晚,明天见。”
淮真仍怕她路上出事,寻来大堂值夜小伙将她送至都板街,这才安心上楼去。
时钟已经敲过一点。一楼大堂客人陆续散去,陈贝蒂再次不见踪影。本就缺少人手,盛会散去的满地狼藉叫淮真几人收拾了好一阵。
折腾到几乎两点,客人们陆续睡下以后,客栈灯光也悉数灭去,只余下少许廊灯仍亮着。
入了夜,气温比白天低了十余度。长廊尽头靠近矮竹的窗户处置放着一对八仙座椅与一只热水壶,就在西泽客房一侧。淮真无事可做,抱了只毛毯蜷坐在椅子里;又怕自己睡着,寻出一包茉莉香片,泡在壶里,既能暖手又能醒神。
座椅旁挂着一沓当日的英文《纪事报》与中文的《中西日报》,淮真从头版一直看到《金门马场》版,看的直打哈欠;中途一次三层客房有客人醉酒呕吐,那位太太在三楼遍寻不到客房服务,只好来二楼找到淮真替她去后厨要醒酒汤;除此之外,再没出过别的什么事。
凌晨四点左右,去夜总会与秀场的男人们也陆续回来,淮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下楼询问众人是否需要醒酒汤。
洪凉生不在其中。
天渐已蒙蒙亮,外头吵闹的赌鬼们也都离店归家。
唐人街越发宁静起来。
无事发生当然很好。但这一夜真的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淮真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最困的时候已经过去,淮真裹着毛毯,将报纸搭在脸上,竖着耳朵听着周遭一动一静。咖啡碱作用下,她格外精神,神经却敏感而脆弱,稍稍一点异动,恐怕都能使她从八仙椅里跳起来。
到后来,报纸上的字越发密密麻麻,淮真脑袋大得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只能干瞪着眼不让自己睡着;旁边煮水的壶咕嘟咕嘟烧着水,是这宁静清晨五点半钟,唐人街客栈里唯一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身畔铜锁“咔哒”一响,房门打开。
西泽身着维也纳白色衬衫,手头拎着一件绒线背心外套,单手往领口系灰色温莎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