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车窗里的人笑,说,“你先上来。”
  淮真说,“我姐姐还在店里呢!”
  车里人说,“叫姐姐也上来,会快一些。”
  淮真说,“不止我姐姐,还有……半只烤乳猪。”
  车里人笑容渐渐消失:“……一起上来。”
  云霞拎着烤乳猪从三星肉铺钻出来,大声说:“别管我,你们去,你们去,我喜欢走回家!”
  淮真眼睁睁看云霞钻进隔壁饭店,几秒钟取个午餐盒的事情,她不知为什么躲在里面干脆就不出来了。
  汤普森先生拉开车门请她进去,笑着说,“女士,好久不见,你仍没怎么变。”
  这话听在淮真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打趣。
  汤普森似乎预料到西泽的黑脸,又解释说,“女孩嘛,都这样。去哪里?”
  淮真想起那只纸袋,险些惊呼:“还得返回都板街一次!”
  西泽慢慢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说,“没关系,也得告知家人,应该几点送你回来。”
  汤普森难得大笑起来。
  西泽面无表情的问没那么Yankee的地道德国人:“这么好笑吗?”
  汤普森缓缓将车停在路边,说,“看你们在一块就很有趣。”
  车一停下,淮真快步跑进洗衣铺,冲里面大声喊,“季姨,季姨,我的纸袋!”
  罗文将早已备好的纸袋交给她,怪罪道,“你看,我早叫你别出去。”
  淮真不好意思一笑。
  “几时回来?”唐人街母亲追上前来,询问她最为要紧的事情。
  “午夜以前!”她飞快跑走了。
  钻进车里,淮真缓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两人中间,不讲话了,也不告诉他那是属于谁的。
  谁也没有去动那只纸袋,狭小空间里,渐渐四溢着淡淡绿茶的清香。
  西泽嘴角动了动,仿佛刚才的坏脾气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笑着问,“去索诺玛可以吗。”语气又柔和一些,仿佛很难办似的,“拜托,不禁酒的餐厅很难找的。”
  汤普森从后视镜里察言观色,慢慢举起双手,“晚上夫人们需要我从索诺玛载她们回奥克兰,我只是顺路而已。”
  淮真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坏心眼。心想,既然要喝酒,那今天一定要看看他喝醉是什么样子。
 
 
第65章 索诺玛4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这无非中国人之间随口一问客套问题,但闭嘴一刹那,淮真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场合也不对。
  车里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使得她异常沮丧。
  汤普森率先打破沉默,询问淮真:“饭店都卖一些什么?我有吃过几次,一些汤里漂浮着一些黄的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是我太太买回来的,我只管硬着头皮吃,从来不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也很好吃。”
  她说那也许是油炸豆腐,过了油,煮到汤里,蔬菜也会带上油汤味,豆腐也不至于太油腻。汤普森又问豆腐是什么。她解释说是黄豆打磨的,早晨可以煮成豆浆,类似于植物牛奶。在里面放上一点小苏打,煮过以后可以凝成固体。她说饭店的午餐与晚餐盒子很便宜,一共花不到二十美分,也因此很多白人偶尔也会来购买。有时候阿福与罗文忙不来,会在放学前叫她们买一些回来。常来唐人街的白人也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没有消除对华人的偏见。比如有好一些会好奇打量淮真与云霞,用很讶异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裹脚?”淮真被问多了,有时候会翻白眼回答他们:“因为我们有两副义肢,一副是你们喜欢观赏那种畸形小脚,一双是这种正常的。那种小脚会把同学们吓到,所以就拆下来放在家里。”他们有一些甚至会信以为真,希望有一天她肯展示自己小腿上换脚的拆卸螺丝。逗得汤普森哈哈大笑。
  淮真平时讲话十分谨慎,生怕自己一失言,讲出什么现代汉语词汇,或者变成战争先知而被抓进活体解剖实验室。时间一长,渐渐也显得有些少言寡语。除非讲到什么她觉得很有趣的,比如唐人街。一旦说起这个来,不知不觉她话就变得多很多。
  轮渡上很暗,西泽一直没有怎么开口讲话,坐在车子暗暗的影子里,嘴唇微微抿起,间或问一句然后呢。
  她不太敢停下来,怕一旦停下来,西泽会揉着脑袋对汤普森说“掉头回去吧,我头有点疼”然后对淮真不失礼貌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有缘下次请你吃饭”。
  她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把平时不敢讲的都讲了,反正他明天要走了,总不至于再打飞机回来羞辱她一顿。于是她对西泽说,其实你知道吗,每一个联邦警察在唐人街都有一个昵称。因为华人喜欢叫白人警察是白鬼,所以这些昵称基本都是中国传统故事里鬼的名字。
  汤普森立刻问,“那么西泽呢?”
  淮真想起学校同学对他的形容,说有种鬼叫作煞鬼。
  汤普森又问,“那是什么鬼?”
  “是黑猫形状的,看起来很凶的一种鬼。”
  “很不温柔,是吗?”
  汤普森哈哈地笑,说这使他想起西泽小时候的趣事。他从小脾气就很乖戾,太太想让他认识的女孩,或者他不喜欢的表哥新交往女友第一次登门,他会要求厨娘将晚餐桌的刀叉都收走,只留下筷子,若无其事的告诉旁人,筷子是用来像吸管一样喝汤的。受过淑女教育的女孩们做出喝汤的举止,回家后都不肯再来拜访他了。
  “汤普森,你可能忘了你是德国人。美国人目前为止只说了两句话。”
  “谁说德国人应该沉默寡言?”
  “你今天的话有点太多了。”
  “我以为有人会想听。”
  “没人会想听。”
  “真的吗?”汤普森先生回过头,“女士,我这里有许多爆料,你要不要听?”
  淮真笑,“趁他生气以前!”
  “他念中学的校舍很小很窄,是为了防止男孩子们……”
  西泽黑着脸,“汤普森,这里停车。”
  汤普森往外一瞥,“不是还没有到酒庄……”
  “不去酒庄,请在这里停车。”
  “希望今晚派对能及时见到你们。”
  车靠沿着花山道开走。淮真下车来,举目望去,四下都是田野与花丛,房屋与小镇在远处山腰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些许人声从那里传来。
  淮真望着这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山路,微微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一对白人男女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笑着经过。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了连衣裙,很有一些欧洲田园风光。自行车骑过去之后,金发男人突然回过头看了两人,终于确认是熟面孔,这才一脚蹬在地上,回过头来,“嗨,西泽,晚餐迟到的人有惩罚——”
  金发女郎也将车停下来。回头看过来,淮真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很美,像一幅画一样。
  “需要借用一辆自行车吗?”女郎理了理蓬松金发,问道。
  远处男人大声说:“不!多萝西!不要和他提脚踏车!”
  女郎大笑,“对这件事我很抱歉!”将车骑远一些,又挥挥手,“派对上见!”
  两辆车骑走,伴随着爽朗笑声渐行渐远。
  “金发女孩好漂亮。”
  “她在派拉蒙工作,私底下是班尼的情人。”西泽说。
  “派拉蒙……”难怪淮真觉得她有些面熟,“从好莱坞来?”
  “每到周末,许多人会因禁酒令来索诺玛。圣罗莎,圣何塞,萨克拉门托,洛杉矶……”
  “这里很漂亮。”
  “也很疯狂。”
  “有些像意大利北边的小城,托斯卡纳一类的。”仗着最后一次见面,淮真觉得自己已经放飞自我了。
  “你有去过吗?”
  “没有。”
  “美国人总是很喜欢意大利。”
  “你喜欢吗?”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他说。
  这段曲折山路看着远,实则也不算太远。夕阳落下时,山谷格外的美,像个隐世仙境。淮真放目望着远处,有一阵没讲话。
  在沉默里,淮真渐渐有些忐忑。
  他微微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事。月光里,淮真只能看清楚他侧影轮廓,风很大,吹动他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汤普森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后半截是什么?也许中学里的女孩们,也有一部分会很喜欢看着他。不笑时,抿着嘴角,好像永远做不成乐天派,让人忍不住心想,这个少年到底有些什么烦恼?
  淮真看着他有些走神,心里希望出门时那个问题没有太过扫兴。
  西泽突然地说,“其实我以前没这么凶。”
  听语气仿佛有点委屈。淮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象他小时候什么样。眼睛很大,望着世界带着天真,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厌世,提出任何要求都让人没法拒绝。脸蛋白净,两颊鼓起,如今分明的轮廓被填充起来,成一个小小包子,大笑时,露出很少几粒洁白牙齿,笑容有感染力又生动。
  即使现在他也有些也许是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小动作,比如,抓狂时会揉乱头发。
  她问,“去晚了会有什么惩罚?”
  “我不知道,”他微微皱眉,认真思索着,“也许会叫我们喝光一整桶酒。”
  那个想要把他灌醉的想法再度浮出来。淮真克制忍不住勾动的嘴角。
  “一整桶?”
  “也许是那种储存葡萄酒的木桶,他们没有别的桶……我想象不出别的。这里私酿酒不触犯法令,酒的价格也很便宜。城市里私售酒价格很高,这里最顶级的葡萄酒,也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格。”
  “不会醉到明天错过飞机吗?”淮真觉得自己坏透了。
  “我酒量很差,所以我公寓里只有啤酒。”
  葡萄酒小镇只有一条石头铺就的道路,道路两旁都是托斯卡纳风情的房屋。道路很短,从这头可以望见那一头。整个镇上都充塞着一股淡淡葡萄芳香,青年男女从屋檐的灯光下晃荡脚步,见谁都吐词不清的打着招呼。若不是注意到他们颠簸的步履,淮真险些以为自己和他们认识。
  西泽带着她径直走进那家博尤乐俱乐部。俱乐部很大,屋里是别出心裁的海盗船舱舱底构造。灯光很暗,屋里木头桌子里已坐满男男女女,台上萨克斯乐队在揍摇摆爵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玫瑰人生。淮真侧头听了一阵,觉得好像是。
  从台阶下去时,淮真从一张张白人面孔里,看到了黑色的,黄色的,棕黑的肌肤,在昏暗的餐厅里混杂在一起,这样和谐的场景,在淮真来到加州的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看到。俱乐部似乎需要提前预定,因为有两名衣冠楚楚的白人访客被侍应拦在门外,失望离去。这样不排华的地方,西泽应该找了很久才找到。告诉她时,措辞就变成了:不禁酒的餐厅真的不好找。
  穿过人群时,周围木桌时不时会有人携着酒杯站起身。西泽将她往身边轻轻一带,以免莽撞起身的醉酒客和她撞个满怀。
  他微微躬身拨开人群,面不改色地同周围挤来的人群说“抱歉”。淮真微微偏过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臂弯里,被他护着往前走。直到靠着角落墙壁坐下来,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侍应摘走桌上“已预订”的牌子,摆上两本菜单。
  菜单上的菜大多很有特色,食材几乎都是由当地牧场,农场或者渔场提供的。比如霍格岛牡蛎,彩虹萝卜沙拉,红橙鸭胸,柴烧披萨,啤酒罐烤整鸡与野生蘑菇汤。
  侍应在一旁询问喝什么酒。
  淮真立刻警觉起来,询问侍应:“我们迟到了,对么?”
  “是的。”
  “能否偷偷透露一下惩罚是什么?”
  侍应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总离不开和酒有关系。”
  淮真说,“那我想我们是不是不用再点了?”
  西泽笑了,“一杯桃红气泡酒。”而后询问淮真,“可以吗?”
  她说好。
  西泽又问,“想好吃什么了吗?”
  音乐声很吵,侍应很体贴的躬身,将食物一一记录下来。
  离萨克斯乐队很近的地方,人群突然大声起哄。
  所有人都在给一对迟到的年轻白人情侣出主意。
  有人说,“French kiss!”(法式湿吻)
  逐渐加码,“Ten minutes!”(十分钟)
  补充行列又多了一项,“Sitting in his arms!”(坐在他怀里!)
  ……
  俱乐部老板将一只橡木桶抱了过来,“Together!”
  侍应忍不住说,“看见了吗?”
  淮真询问,“那只酒桶是什么尺寸的?”
  侍应说,“那是三升九年黑比诺。”
  “Oh, my god…”西泽侧头望着灯光处,声音变得很轻。
  人群围拢过去,乐队也立刻换了一首更舒缓躁动的音乐,奏得人心里痒痒的。
  那对男女大约也有点微醺了。大胡须的高大男士拎起酒桶,慢慢仰头倾倒。
  在酒桶倾过顶时,着低胸装的女士轻轻撩起裙摆,起身,踩着鼓点,慢慢张开腿,坐在男人腿上。
  拨开他湿漉漉的胡须,女士寻找到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脖颈咬上去。
  人群大声尖叫起来。
  淮真望着前方香艳淋漓的刑场时,视线不得不越过对面坐着的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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