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淮真也照实对梁家凯说:“你该回去的,这样耗在唐人街,太耽误事。”
  梁家凯说,“长久呆在唐人街确实容易变得见识短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外面玩玩。”
  淮真说,“我们全家,都是最传统的唐人街住户。”
  梁家凯很笃定的说,“你和我见过的唐人街女孩不太一样。”
  自从婉言拒绝梁家凯那天起,他来都板街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盒朱古力,有时是从联合街买的玩具熊,变着法子,花样层出不穷。
  淮真有些无奈。
  不过人就是这样,即使从前不大看好的东西,如果有天它变得求而不得,反而会令人对其倍加珍视。
  人们常说人无完人。可有人一旦缺席,会使他在你心里逐渐变得完美无缺,无可比拟。
  淮真现在也明白这种感觉了。
  去中西日报面试以前的两个礼拜,她闲在家里,白天等顾客上门的时间里就伏在案上写惠大夫的旧金山行医录,晚上也在店里写。因为从前的积攒,这部分内容,不到一个礼拜就写好了。剩下一个礼拜,她每天闲在家中,心里猫挠死的痒。
  尤其是时不时上门扰攘的梁家凯,在她坐在桌边发呆时,就会在她对面喋喋不休的讲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如果说第一次听他讲这些,是她的礼貌;往后无数次,于她而言真的是骚扰。她从没想过有人讲话不止不好笑,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有,喋喋不休一个小时,你甚至听不进去一个词。
  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市政厅政务官员上门来询问电话申请那天。她甚至还没有斟酌好应对市政厅官员的回答,梁家凯竟然自作主张对外人说:“家长鼓励我们交往。”
  市政厅官员走后,她沉着脸检查行医录语法错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讲。
  梁家凯说,“这些官员很难应付的,我这样的说辞虽然歪魔邪道一点,但是很有用。你看,他们立刻不再多问了。”
  梁家凯有钱又有闲,每一次上门都恨不得敲锣打鼓,闹得四邻皆知。
  淮真难做就难在,大家都是街坊,她总不能恶语相向。她没辙,季家人也没辙。
  邻居当然更没辙,每次梁家凯以来,左邻右舍都走出门来打招呼看热闹,搞不好还有人以为她乐在其中呢。
  而来得更不凑巧的事情是,七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淮真刚起床拉开门板,一个小伙就找上门来。
  淮真认出他是黄记典当的堂倌。
  他拉着淮真,有些急地说:“昨晚有个很面生的旅客模样的男人,一进店里来,就问我,你押在那儿那只玉镯子从哪里来。”
  淮真心立刻沉了大半,“你怎么回答的?”
  小伙说,“他问哪里来,还问是谁当的,却不问价钱。明显是冲着人来,不是冲着东西来。所以我哪敢回答他?我就说,我来不久,来时镯子就在这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他说想找我们掌柜的,我说掌柜的明天才来。我琢磨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你,究竟应该怎么回答他?”
 
 
第77章 赌徒巷6
  梦卿是离开旧金山了,还是不在人世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得是后者。宁愿得知消息是她死了,也好开始新生活。否则,一辈子牵肠挂肚,无时无刻都在找寻,无时无刻都挂念:梦卿现在在哪里,挨饿受冻了吗?有没有吃饱饭?受人欺负了没有?睹物思人,一辈子无法痊愈。
  淮真问他:来人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伙想了会儿才说:给掌柜的留了个电话,像是说过姓孟。
  所以也许不是本人,也许是他是隐瞒身份前来的,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阵仗,也许是因为怀疑洪家的说辞。
  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是个白人……
  小伙说,知道知道。白人嘛,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我手头暂时还没钱,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
  淮真立刻答应,说我先去取钱,然后去当铺找掌柜。
  开春后存在富国快递的一百美金定额刚到期,加上年节前三百五十美金股票,还有手头一点零钱,零零散散有个五百余美金。柯达最投资派拉蒙电影胶片,正是赚钱的最好时候。在这时候抛股票,还不如当初存定额。
  不过她仍将所有股票套现了,着实心疼了一路。
  为了小心起见,她是从当铺后门去的。黄掌柜在柜台后将五百美金现钱点清,将镯子擦拭干净,放到桃木盒子里递给她。
  淮真看一眼,便将盒子合上了
  掌柜说,“你不认一认是不是那一只吗?”
  淮真说,“掌柜没将镯子六千美金卖给别人,一定不是个贪财失信之人。”
  掌柜就笑了,“他第一次出一千美金,我立刻就想叫他:钱拿来,东西拿走!”
  淮真对她感激一笑。
  想起温孟冰此刻就在旧金山,甚至可能在唐人街任何角落,淮真便总觉得不太安心。
  掌柜看她犹豫不决,便问道,“镯子既然是你的了,要不,我给他致个电,仍叫他六千美金来取?钱都归你,你要愿意,给我抽个成就行。”
  淮真心里一动,将镯子推了回去。
  掌柜说,“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淮真点点头,又说,“不用他给六千美金。你就说你想了想,觉得反正是那边的人留下的东西,请他随意留下三十五十美金,将镯子拿走就成,行吗?”
  掌柜拿起听筒,白她一眼,“什么那边的人这边的人?晦气!”
  三两句交待完毕,掌柜说他半小时就到,如果她想听,就请到灶披间等一会儿。
  来人却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淮真从木头镂花墙的屏风后面,隔着细纱的缝隙,朦朦胧胧见到一个暗沉沉的深栗色背影,吐词轻缓,声音低沉。
  掌柜细着嗓音,将淮真嘱咐的那番话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又加以润色了一番,听起来可信度颇高。
  来人微微躬身倚靠在柜台,没有答话。
  掌柜趁机搭腔:“有去圣何塞华人公墓吗?”
  他嗯了一声。
  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劝慰道,“八十年来,不知几多华人葬身大海,亡魂无处安葬。她也算幸运,也请节哀。”
  他躬身道了句谢,转身离开店铺。
  谈话也许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对淮真来说却像整个晌午都过去了。掌柜也摇着步伐走过来,递给她一百美金现钞:喏,你可看见了。
  淮真张开手,掌纹里全是汗。
  黄昏时,淮真又遇到他了。约莫晚上六点光景,淮真和云霞在楼上晾皂角。突然听见楼下店铺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福问:“先生洗衣?”
  他说:“是。在唐人街走了一整天,只见着这一家洗衣铺。”
  阿福就笑了,“三藩市洗衣铺从前倒不少,近来越来越多人家都愿意自家洗衣了。也有一些洗衣铺,不过都在巷子里,得仔细找。大道上,全是商行与餐馆。”
  “大埠唐人街果然名不虚传,来了数天,逛花眼。”
  “先生从哪里来?”
  “温埠。”
  “也是加国大埠。”阿福大笑,问道,“您贵姓?”
  “孟。”
  “两条衬衫,一条西裤,洗熨一共七十美分。几时来取?”
  “明天夜里离港,来得及吗?”
  “来得及,明天日头好,您亲自来,或者我叫人给您送去……”
  来人想了想,“送过来吧,地址是这个。”
  “能送。”阿福应了一声,招呼道,“孟先生慢走。”
  云霞闻声,探头往窗外看去,咧嘴灿烂笑了,说,“哇,这年轻先生,声音好听,长得也俊朗儒雅——”
  淮真抬着竹篓子往后面一缩。
  云霞来扯她去窗边:“他顿住脚步了,淮真,快来看,他看见我,还冲我摆手呢!”
  淮真慌忙推开她,“云霞别闹——”
  她力气不及云霞,险被推到窗边。
  云霞无比可气地叹口气,“你看,来晚了吧!人都走了。”
  淮真这才小心翼翼从窗户一角探出半个影子。
  那人已走到余晖里的皂角树下,留给她一个着衬衫的萧索背影。
  她目送那影子转过街角,太阳也渐渐西斜。
  如果梦卿在天上有知,那只手镯带着她那缕思念跟着温孟冰去了。对发妻有着婉转情思北国西岸的温润商人,也能放下悬着的心,从此过上崭新生活。
  而季淮真也谁都不亏欠。
  如果说前一天晚上淮真心里是安宁的,那么第二天醒来,淮真是心疼的。
  心疼辛勤劳作半年挣来的五百余美金,只剩下一百二十美金,更心疼那支正值上升期的心肝宝贝柯达股票!
  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越想越亏,越想越睡不着。
  天刚亮,淮真便翻身起床,怒气冲冲地去了仁和会馆。
  会馆向来会在早晨五点给关帝上香。
  淮真到时,上香会已经散去,几个缠了绑腿的青年人拿着笤帚洒扫,弄得满屋尘土四起。洪凉生曲着条腿坐在灰尘袅绕的太师椅里颇有气势喝粥,也不知喝泥巴水硌不硌牙。
  洪凉生抬头见她,扬扬手,“大清早的找哥哥什么事?是有仇家吗?要哥替你出手吗?”
  淮真说,“温先生来唐人街了。”
  洪凉生哟一声笑了,“这老狐狸,竟没将他拦住。”沉思一阵,说,“反正这件事说起来赖我和三少,没将人看好。往后一定好好拦着,不让他半只脚踏进唐人街。”
  他答得这么爽快,淮真倒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想,温孟冰大抵稍一打听,便知人是在汕头港走失的。一个女孩,在汕头走丢,最可能被带去哪里?
  腿长在别人身上,三少四少只负责带话给温哥华说人不在旧金山,不负责将人拦着不准进大埠。
  淮真又改口说道:“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赖你们。”
  洪凉生就笑了,“那你大清早找我做什么呢?”
  淮真说,“我缺钱。”
  洪凉生就笑了,“每天夜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唐人街赚钱,你说哪里来钱快?”他仰头将粥喝进肚子里,拍拍大腿说,“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番摊早场!”
 
 
第78章 赌徒巷7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五点半光景,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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