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圆月高挂在头顶,稀落却明亮的星星缀在黑沉沉的天空,四周水声哗哗,李夏站起来,走到只余到她腰间的船舱旁,在她们这只大船四周,几十只细狭的小船随波起伏。
江延世站在其中一条狭船上,正向大船过来,船飞快如箭,江延世身形笔直,两只手拉住斗蓬,两根斗蓬带子往后扬起,带子飘动,人静如画,这幅画足以倾倒众生。
迎着李夏直直看过去的目光,江延世笑容灿然,松开斗蓬,冲李夏挥了挥手。
“江公子真是好看。”李文山站在李夏身后,一脸欣赏,感叹了句。
李夏听出他这话里的那股子说不出的亲呢味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这个哥哥,又想到什么了?
郭胜看着眨眼间已经靠近大船的江延世,心里无数感慨,天地造化,人是万物之灵,江延世这样的,才是真正诠释了万物之灵这四个字。
“时辰到了,开始了。”江延世上了船,看着众人笑道。
紧跟他上了船的小厮,放出手里一支细巧的烟火,两三息之后,在他们面前,啸叫轰然,黑暗之中,绽放出漫天光彩,仿佛整个天下、整个春天的鲜花,都一起盛开在了他们面前。
李夏低低惊叹了一声,古六说,烟火之盛之美,江延世之前无人能及,江延世之后,也无人能及,她只看过一回,那一回,看了两三眼,她一直觉得古六这话夸张的厉害,现在这一片璀璨,她知道古六为什么只用了一句无人能及,这艳丽之极的美,无法形容。
船上安静的一声不闻,李冬看的傻了一样,李文梅半张着嘴,看的失神,连李文楠,也看的忘了尖叫,原来,这烟火是要这样看……
江延世盯着烟火看了一会儿,轻轻松了口气,侧头看向仰着头,看的迷醉的李夏,嘴角笑意隐隐,心情也跟着往上扬起。
烟火不知道燃放了多久,众人只觉得就是一恍,这天地间最热闹的繁华,只是一恍,就没有了。
“盛世!盛世华章!”徐焕抽了口气,用力拍着折扇,只有太平日久的盛世帝国,才有这样的财力和人力,展现这样令人震撼的盛世景象。
“我要写一篇烟火赋!”李文岚激动的不知道怎么激动,握着拳头用力一挥,宣布了一句。
李文楠噗的笑出了声,跟着宣布:“那,我要看一篇烟火赋!”
李冬动了动,和李文梅低低道:“腿都酸了,好象就看了一会儿。”
“我也是,太好看了,腿酸了都不知道。”李文梅也挪了挪,和李冬笑起来。
李文山看着江延世笑容亲切,“多谢江公子,今晚上,真是大饱眼福。”
“李兄客气了,能得李兄和弟妹们赏光,是在下的荣幸。”江延世的客气,看在李文山眼里,也显的随意了不少。
李夏已经坐回去了,看着很快又搭起来的顶棚和四周,伸手摸到几上的茶碗,热热的正正好。
船舱很快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几乎立刻,就温暖如同来时了,众人去了斗蓬,重新落座,女侍捧了各式汤团和鲜汤小馄饨进来。
江延世指着汤团笑道:“京城过年少不了饺子,明州人过年,除了饺子,还少不了汤团。”说着,江延世微微扬头,看着徐焕笑道:“徐先生尝尝这汤团,真正的明州味儿。”
“猪油馅儿的?”徐焕看着白嫩的汤团,食指大动,今年过年,别的还行,这汤团,他是真没吃到好的。
“你那碗是猪油馅儿,你要吃什么馅儿?”江延世前一句答徐焕的话,后一句却是指着侍女托盘里六七样汤团,问李夏。
李夏有些犹豫,汤团这个东西,粘乎乎的,她其实不怎么爱吃。
“芝麻馅儿最香,你尝尝?”江延世看她犹豫,端起一碗递给她,李夏点头,一只碗里只有小巧的两只,不爱吃也不是难事。
“我也要芝麻馅儿。”李文楠看着自己旁边的侍女道,侍女笑应了,端起一碗,放到李文楠旁边。
江延世也端起一碗。
李文楠小心的咬开,吃了一只,忍不住和李夏道:“阿夏,这汤团特别好吃,香极了,咱们家做的就没这么好吃,怎么这么香!”
“因为放了好多猪油。”李夏也吃了一个,看着李文楠,答了句。
李文楠被她一句话答的呃了一声,江延世笑出了声,将余下的汤团递给女侍,看着李夏和李文楠吃完,一起漱了口,才笑道:“好吃可不全是因为好多猪油,明州汤团做起来十分讲究,徐先生必定知道,明州人家,几乎家家都有自己家做汤团的讲究。”
“是,我家吃汤团,太婆讲究掺一点粳米进去,馅料一定要用猪板油丁,不能剁的太碎,还有不少讲究,年年做汤团,太婆都得到厨房亲眼盯着做。”徐焕笑答道,他连吃了两碗汤团,吃的十分舒服。
郭胜也吃了两碗,这汤团做的太讲究了,实在好吃。
“洪嬷嬷做糯米糕什么的,都要掺粳米进去,是不是跟太外婆学的?”李文山笑道,李文岚立刻接道:“洪嬷嬷做的糯米糕一点也不好吃,阿娘不让说,非得让说好吃,还得多吃一块,洪嬷嬷就一直做一直做!”
第263章 返程
徐焕噗笑出声,“后来呢?现在还一直做一直做?”
“没有,后来阿夏跟洪嬷嬷说,吃了糯米糕就肚子疼,洪嬷嬷就不做了,可是连粽子也不让我们吃了。前年舅舅拉肚子,洪嬷嬷吓着了,端午包了好多粽子,只许我和阿夏一天吃一个,一天,一个!”李文岚竖着一根指头,对前年和去年端午,一共只吃了四五个粽子这件事,他怨念很深。
徐焕哈哈大笑。
江延世看着李夏,笑个不停,李夏摊着手,“六哥抱怨了快两年了。”
“今年到舅舅家吃粽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太外婆裹的粽子,比洪嬷嬷做的好吃。”徐焕一边笑一边和李文岚道。
“喜欢吃什么样的粽子?”江延世看着李夏问道。
“我喜欢吃甜的,白米粽最好,不喜欢吃肉粽子,你呢?”李夏答了句,又问了句。
“我喜欢吃肉粽子,白米粽最简单,也最难做。”
“嗯,粽叶的青香味儿要进到粽子里才好,一口咬开,碧绿色从外到里由深到浅,又好看又好吃。”李夏抿着红枣汤,说的自己都有点儿馋了。
“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白米粽最好吃了。”江延世也端起茶,抿了一口,斜眼看向专心听他们说话的李文楠,“七娘子喜欢吃什么粽子?”
“我?”李文楠措不及防,“我喜欢吃红豆粽,蜜枣粽。阿娘喜欢吃白米粽,阿爹有一回说阿娘是返朴归真。”
“严夫人是返朴归真,你九妹妹是生而不凡。”江延世和李文楠说话,眼睛却看着李夏,李夏垂眼抿汤,李文楠看看江延世,再看看李夏,想了想,没接话。
船回去和来时一样快,进到京城,泊到那间茶坊码头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众人出了茶坊,永宁伯府来接几个人的车子,已经候在门口了。
李文山和徐焕再次谢了江延世,上了车,回到永宁伯府,严夫人和徐太太等在离二门最近的暖阁里,看着众人下了车,徐太太想问,严夫人轻轻拉住她,“孩子们累坏了,不急在这一时,先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徐太太急忙点头,众人下了船,在车上晃了这么一会儿,都已经累的困的呵欠连天,东倒西歪,由着丫头婆子连拖带扛回到各自院里,沐浴洗漱好,天色大亮,拉上帘子,倒头就睡。
年年上元节,以孝治天下的皇上,都要侍候着金太后,赏灯看烟火,与民同乐,直至深夜,秦王自然是要随侍左右,看了烟火,陆仪陪秦王从宫里出来,回到秦王府时,离天亮也不远了。
刚进了王府二门,承影急步迎上来,一脸笑见了礼,陆仪打量着他,“什么事?”
“一点小事,还是先跟爷禀报……”
“说吧。”秦王打断了承影的话。
“是,”承影飞快的瞄了眼陆仪,“戌正前后,江大公子在南门大街遇到李五爷一行,邀请李五爷到他船上看汴河灯,李五爷等人上了船,直到刚刚,才下船回去永宁伯府。”
秦王脚步一下子顿住,陆仪皱眉看向承影,承影迎着他的目光,一脸苦相。
秦王顿住片刻,一边往前走,一边吩咐承影,“仔细说说。”
“是,先是李六爷对了幅下联,有两个人都要出高价买,争了起来……”
“出高价买?什么人?真出价还是有人安排的?”陆仪打断承影的话问道。
“两人都是京城闲散的帮闲,说是受人之托,却不肯说是谁,没得爷示下,没敢多审。”承影忙解释道。
“问郭胜就行了,他是这一行的祖宗。”秦王声音清冷,“你接着说。”
“是,围了很多人,江大公子领着今晚巡视之责,过去查看……”
“哼!”秦王冷哼了一声,承影的话立刻顿住,看向陆仪,陆仪示意他接着说。
“江大公子说李六爷那幅下联乃无价之宝,还说……”江延世那一番话是对着众人说的,承影将那几句话原样不动的重复了一遍。
陆仪眉头拧起,“他这话,这不是往上架岚哥儿,这是讥讽。”
秦王斜了眼陆仪,看着承影,有几分不耐烦,“你接着说!”
几句话之间,已经进了书房院子,走廊狭窄,承影一边侧着身子斜步往前,一边接着禀报:“后来,江大公子和李五爷说话,外面隔着永宁伯府下人,还有江家下人,小的们就没能听到,没说几句话,江大公子就走了,接着,李五爷他们,就跟着江大公子的小厮枫叶,到了江家那间茶坊,从茶坊码头,上了江大公子那条船。”
承影抢先几步,打起帘子,让进秦王和陆仪,自己再紧跟进去。
秦王甩下斗蓬,不耐烦的冲送帕子端热水的内侍挥着手,“出去。”
众人退尽,承影提着颗心,接着道:“船沿着汴河,先北岸,再南岸,到南水门时,离放烟火还有不到两刻钟,江延世上了船,船出了南水门,再往后,小的们就跟不上了,船回到南水门,在烟火放好后两刻来钟,大约是去看烟火了。”
秦王斜看着陆仪,陆仪挥手示意承影退下,迎着秦王看起来很是不善的目光,陪笑道:“明儿把李五叫过来问一问,就都知道了。”
“江延世是冲着谁去的?李文岚?”秦王没答陆仪的话,“一个李文岚,不值得他江大公子这样的大动干戈吧,他是冲着我来的。”
陆仪默然看着秦王,这一两年,他越来越敏锐,也越来越多疑了。
“永宁伯府就是个大筛子,到处都是洞。”秦王咬着牙,“不过儿时旧识,她回到京城,我送了几样旧物而已,他想干什么?”
“也许……天快亮了,我这就叫人去叫李五,问一问就知道了。”陆仪看着几句话间就愤怒起来的秦王,还是赶紧问问清楚最好。
“连你也这么荒唐了。”秦王这心气不是一般的不顺,连陆仪也发作上了,“李五刚刚回去,你这就急急慌慌的把他叫过来,是要告诉整个京城,我着急了?着慌了?”
陆仪咽了口口水,低头认错。
苏东坡这个人呢,也就是在宽松无比的宋代,才能一辈子活的还算不错。他这个人眼里没规矩,比如当地方官,守土有责,是不能离开自己的辖地的,他不管的,赤壁赋那篇,据说那地方,就不在他辖地内,他去了,不只一趟,还写了,一只一篇。有一回他坐船游玩,走到一半想起来,隔壁县有个什么人,其实这人跟他很不对付,家里收了一幅名人画,他想看,就大手一挥,去了,到人家家半夜,他就摸到人家家书房,举着火镰子看那幅画,然后一个失脚,把人家书桌上的东西还给砸烂了,他一溜烟跑了,人家以为家里进贼了,后来那人上折子弹劾他,皇上就笑了笑,说苏就这脾气,别跟他计较。苏东坡还话痨,没人说话能憋死的那种,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人说话,他就跑衙门里随便拉个人,说你不用说,你就听我说。据说话多的,衙门里人人怕他。
第264章 兄弟
“是我急躁了。”沉默片刻,秦王声音低落下去。
“太后常说,不管什么事,先要耐得住性子。”陆仪低低说了句。
“皇上那句话,你也听到了。”秦王拖着脚步,坐到椅子上,抬手示意陆仪也坐。
“说金相是国之相,金家是王爷的金家那句吗?”陆仪坐到秦王身边。
“嗯。”半晌,秦王才低低应了一声,抬头看着陆仪,“皇上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知道的人,都不会跟他说,这是动荡国本的大事。再说,皇上要是知道了,太后必定能觉察出来,王爷必定也能觉出不对。他不该知道。”陆仪声音轻而柔,和缓中透着安抚之意,如同秦王很小的时候,痛了哭了,他安慰安抚他。
“我总觉得,皇上也很可怜,这不是他的错。”好半天,秦王声音更低落,低到几不可闻,“他不知道,于我,就是兄弟相残。”
“王爷想多了……”
“我没想多,”秦王看着陆仪,“我常常想,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凤哥儿,我累得很,人累,心更累。”
“王爷,”陆仪上身前倾,想抬手拍一拍他,手刚要抬起,却又硬生生压住,“您就算不做这件事,生为皇子,您也和现在一样,殚思竭虑,如履薄冰,您看看,皇上几位皇子,哪一个不是这样?”
秦王沉默不言。
“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大约只有太后知道,只是,现在这个地步,王爷如果退却,陆家,金家,还有李家,还有……”陆仪顿了顿,“都是跟在王爷身后的人家,王爷进,则生,王爷退……”后面的话,陆仪没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