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几口咽了茶,双手紧握着杯子,跟着洪嬷嬷的话,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
李冬倒比徐太太镇静多了,赶紧挪过去,一下一下用力抚在徐太太后背,给她顺气。
“是这么回事,”见徐太太略略平静下来了,洪嬷嬷这才接着道:“那个王同知,送了咱们好些东西……”
“是……”徐太太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洪嬷嬷打断,“太太先听我说。钟嬷嬷就说,王同知是上官,凭什么给咱们家送东西?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的,就跟老爷说,冬姐儿那趟去杭城,和王同知见过面,两下里都看中了……”
“她胡说!”李冬急的眼泪都下来了。
“当然是胡说!那趟去杭城,我从头到尾都跟姐儿在一起,哪见过什么王同知?青天白日就敢这样胡说八道的,也就是这位老太太了!这样的胡说八道,说一句还能听一句的,也就是咱们老爷了。”
洪嬷嬷啐了一口,说不清是啐钟嬷嬷,还是啐李县令。
“老爷……这是冬姐儿!他闺女!他亲生的!”徐太太又急又怒又怕,一边流泪一边哆嗦。
李冬看着洪嬷嬷,眼泪倒不怎么淌了,洪嬷嬷跟往常好象有点儿不一样……
“这事儿,我就听到这里,后头不就生了山哥儿那些事,大约这事就先放下了,冬姐儿命好,我今儿听到了这个信儿……
唉,冬姐儿这命是好还是不好,谁知道呢,听到了又能怎么样?那位老太太拿定的主意,老爷什么时候驳回过?老爷点了头的事,太太什么时候说过不字?
唉,冬姐儿可怜,老爷太太……唉,姐儿是个有爹有娘的苦命人。”
洪嬷嬷抹着眼泪,她对徐太太,是真的失望伤心。
“阿娘,您得救救我,你不能……”李冬好象琢磨出什么味儿了,拉着徐太太的袖子,一边哭一边往下跪。
“她敢!他要是敢……”徐太太两只手抓着李冬,想把她拉起来,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他要是敢……我就跟他拼了!”随着一个拼字,徐太太手下力气骤生,一把扯起了李冬。
“太太别急,先顺口气,冬姐儿,你别哭,有你阿娘呢,快给你阿娘顺顺气!”
徐太太发狠发的额头青筋突起,洪嬷嬷就心平气和了,赶紧再倒杯茶递给徐太太。
“阿娘,您顺顺气,阿娘,您不能……五哥,我,还有六哥儿和阿夏,都靠阿娘……都指着阿娘,都只能指着阿娘了……”李冬一下一下给徐太太顺着气,语带哽咽。
“太太得稳住,哥儿姐儿全指着你呢,当娘的,要是不刚强,那孩子可就可怜了,唉,太太三从四德,不管老爷对不对,都三从四德,太太这名声倒是有了,可怜几个孩子……
我就是没想到,老爷为了孝敬那位老太太,连自己的骨肉也能不管不顾,这还不是亲娘呢,就这样要埋儿奉母了……”
洪嬷嬷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劝呢,还是拨火。
“阿娘,我宁可死……还有阿夏,以后只怕……她肯定也要把阿夏送给人家当妾……”李冬虽然不是十分明白,凭着直觉,她觉得她得跟上洪嬷嬷。
洪嬷嬷抬手一下下抚着低低哭个不停的李冬的后背,十分欣慰,太太和老爷虽然糊涂的没法说,山哥儿和冬姐儿,可真是难得!
“你放心……放心……”徐太太这回没喝茶,紧紧攥着李冬衣袖的手慢慢舒开,深吸了几口气,看起来好象平静了不少,“冬姐儿,你放心,除非阿娘死了,不然……谁也别想祸害你,还有山哥儿,谁也别想!”
“别人也就算了,都好说,要是老爷……唉,太太三从四德……唉!三从四德。”洪嬷嬷拖着个德字,猛叹了口气。
徐太太脸色泛白,“夫妻敌体,我敬他……那是我敬他!他要是敢把冬姐儿送……送……”徐太太没能说出那个妾字,“我就跟他拼了!我就拼了这条命!”
“太太,这事不能光说狠话,这不是拼命的事,太太先稳一稳。”洪嬷嬷又倒了杯茶递上去,徐太太接过,这回,仰头一口就喝光了。
第50章 没有无缝的蛋
“太太你先稳住心神,这事,我只听到她跟老爷商量这事,老爷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呢。”
徐太太听到这句,心里一松,老爷肯定不能答应这样的事!
“老爷也是个疼孩子的,只怕不肯答应,不过,”洪嬷嬷顿住,长叹了口气,“这么些年,太太也知道,老爷心里眼里,那位老太太千好万好,没一丝不好。万一有一丝不好,那也是老太太一时思虑不周,绝不是老太太不好。
那位老太太什么性子,太太最知道,说一不二,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她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老爷一回不答应,二回不答应,到第三回 呢?
退一万步,她说不动老爷,干脆瞒着老爷和太太,使上手段,坏了冬姐儿名声,或是一顶小轿,直接把冬姐儿送到哪个男人床上呢?太太,这事,防可是防不住的。”
听到送到男人床上这句,徐太太一张脸瞬间青灰,额头一片冷汗。
李冬一脸恐惧,洪嬷嬷说的,都是实情。
“还有件事,”洪嬷嬷挪了挪,靠近徐太太,“咱们刚到县衙那天,那位老太太让扔出去烧了的那一大箱子衣服料子,头面首饰,梧桐扛出去,送进了当铺子里,换了银子,送到了那位老太太手里,梧桐说,这是从到太原府就有的旧例了。”
“这事,老爷都知道?”有送李冬为妾这事在先,这一件事,徐太太就听的很淡定了。
“梧桐说老爷不知道,就是知道又能怎么样?老爷眼里,老太太对他比亲娘都亲,指着老爷……冬姐儿和夏姐儿都得给人家当小妾,一个也跑不了。”洪嬷嬷极不客气的回了句。
“阿娘。”李冬挨着徐太太,惊惧的低低叫了声。
“把她赶出去!”徐太太浑身紧绷,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这句话。
洪嬷嬷眼睛一下子亮了,暗暗松了口气。
“非得把她赶走不可!老爷……她不走,我走!我带着山哥儿……我带着孩子,我走!咱们……咱们……”
“咱们回京城!”见徐太太不知道往哪儿去,洪嬷嬷飞快的接了句。“正好,山哥儿也该考童子试考秀才了,太太带着他们兄妹四个就回京城去住着,山哥儿今年十五了,大老爷就是象山哥儿这么大时开始撑家的,我瞧着咱们山哥儿比大老爷还强几分呢。”
“好。”徐太太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回复,“他要是不赶她走,咱们就回京城,咱们……”
“太太,老爷是个疼孩子的,虽然糊涂是糊涂极了……”洪嬷嬷见徐太太这决心下了,心里一宽,开始认真出主意,“就是太糊涂了,那钟婆子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看的一清二楚,就是他猪油蒙着心,太太又是个只知道三从四德,事事顺着他的,他说好,太太也跟着说好……说远了,我是说,要是老爷能看清楚那婆子是个什么东西,也许他心上蒙的那层猪油,能化了也说不定。”
“怎么让他看清楚?都这份上了,还不清楚?还想怎么看?”徐太太这会儿对李县令的怨忿如山似海。
“钟婆子那张嘴多会说,又不要脸,我是想着,要是能让老爷亲耳听到那钟婆子说几句心里话,老爷也许就能看明白了。”洪嬷嬷接着道。
“钟……她现在多谨慎,怎么肯说心里话?”李冬先接了句,一句疑惑没说完,立刻就转了话风,“嬷嬷有什么好主意?”
“前儿我跟太太说过,那钟婆子跟衙东巷杨婆子,经常喝着酒,一说就是半天一天的话,刚刚又去了,听说她们早就认识,都是扬州那种人家出身。”
“一说半天一天的话,就算有几句真心话,谁知道什么时候说?哪能那么巧,老爷正好听到这几句话?”徐太太一脸苦笑,这是撞大运的事,“还是带着山哥儿他们回京城……”
“阿娘,事在人为,总得试试。”李冬看着洪嬷嬷,隐隐察觉到点什么。
“冬姐儿说的对,先尽人力。咱们先好好理一理,这件事难在哪里,有没有法子解决……”洪嬷嬷接过话,一句切转,入了正题。
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洪嬷嬷掀帘出来,站在廊下,长长透过口气,远远看见脸颊微红,明显有了五六分酒意的钟嬷嬷,瞄着她掸了几下衣襟,从另一个方向,往后角门去了。
………………
横山县那条对着衙门口、最热闹的大街上,立着横山县唯一的一座两层茶楼。
茶楼二层,秦先生和郭胜临窗对面而坐,郭胜三十来岁,皮肤麦色,瘦高精壮,穿着件本白细布长衫,端正坐着。
秦先生一眼又一眼的看着他,头一眼看他不起眼,可越看,越觉得他出色不一般,七八眼看过去,秦先生看的心折,也有几分心凉,这样的人物,只怕李家留不住,五郎留不住。
“你见过李县令了?”秦先生看着郭胜问道。
“老实人。”郭胜点头。
“那李家五郎……”秦先生话没说完,郭胜示意楼下,“来了。”
秦先生急忙拧身回头,看向县衙方向。
大街上,李文山牵着李夏,正一路闲逛过来。
两人看着楼下的两人。
李文山牵着李夏,进了一家笔墨铺子,没多大会儿出来,李文山拿着一卷宣纸,两个人就回去了。
“五郎十分难得。”秦先生看着郭胜,感叹了句。
郭胜眉头微蹙,反问了一句,“那个小的,是他妹妹?今年五岁?”
“是,五郎最疼这个妹妹。”秦先生微微一怔,“怎么了?”
“那小丫头……”郭胜顿了顿,“刚才他俩过来,迎面过了一个货郎挑子,又经过一家糖果蜜饯铺子,一家珠花铺子,那小丫头连多看都没多看一眼,五岁的孩子。”
秦先生这下更加怔神了,“我真没留意,郭兄真是心细如发。”
郭胜笑着正在说话,雅间门口传来几下敲门声,秦先生叫了进,吉大推门进来。
第51章 捧吓诱全活儿
“先生,郭爷。”吉大见了礼,见秦先生示意他禀报,垂手道:“才刚洪嬷嬷寻我,问小的能不能查到钟婆子和后街杨婆子都聊些什么话,小的多问了句,洪嬷嬷说,太太的意思,想听听钟婆子的真心话。洪嬷嬷还说,这些真心话要是能让李县令亲耳听到就好了,又说这种巧中又巧的事,书里才有,她就说说。”
秦先生笑着叹气,郭胜嘴角往下扯了扯,“一家子老实人。”
“这事,郭兄看呢?”
“弹指之癣。”郭胜抬手曲指,将桌子上一根茶叶梗弹到地上,“你跟洪嬷嬷回话,就今天晚上吧,安排在县衙后宅喝酒说话,杨婆子到了之后,一个时辰左右吧,让她想办法把李县令引过去就行了。”
“是。”吉大扫了眼秦先生,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除癣是弹指,五郎是要拿这癣,扶他阿娘刚强起来,树人不易。”秦先生解释了句。
“杨婆子来了,我去看看。”郭胜站起来,示意街上提着个旧食盒,给杨大夫妻送饭的杨婆子。
“我去码头看看。”秦先生跟着站起来,他要去码头看看粮船,常平仓的事,已经发动了。
两人下楼,一前一后出了茶楼,郭胜悠闲的踱到杨大那个凉粉摊前,要了份凉粉,坐下挑两根吃了,看着接替杨大媳妇涮碗筷的杨婆子。
等杨大两口子都吃好饭,杨婆子收拾了碗筷,提着回去。
郭胜站起来,跟在杨婆子身后,眼看要从热闹的大街上拐进巷子,杨婆子突然转身,盯着郭胜,郭胜抬手示意巷子,“放心,过去说话。”
杨婆子一脸警惕的紧盯着越过她,站到巷子口的郭胜,倒没怎么犹豫,转身过去两步,离郭胜两三步,就站住不动了。
“我从江宁府过来。”郭胜语气平和,目光从从杨婆子紧拧的眉头,看到放松下去的肩膀,和抓在两只手里,往下垂了垂的提盒。
郭胜露出丝笑意,“看来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你那个侄子和侄儿媳妇,都是忠厚本份的人,你老有所靠。”
“这位爷夸奖了。”杨婆子微微曲膝。
“你也很好,良知还在。”郭胜接着道。
杨婆子听愣神了,这是从何说起?
郭胜指了指杨婆子手里的提盒,“听说我是江宁府过来的,你松了口气。钟氏和你能说到江宁府的大老爷,她那点子破事,大约都倒给你了。侯府是钟氏的仇人,你要是和她沆瀣一气,这口气就得往上提,可不是往下松。”
杨婆子惊讶而笑,再次曲膝,“这位爷,您可真是……”
“我姓郭。”郭胜介绍了一个姓,往巷子里面指了指。杨婆子忙跟上,两人往里走了几步,郭胜才接着道:“嬷嬷大约想到我为什么来找你了。”
杨婆子目光闪到一边,没答话。
“李县令拿她当亲生母亲看待,李县令就不提了,他有眼无珠,咎由自取,可李家那几个孩子,无辜可怜。”
杨婆子远望着县衙一角,片刻,叹了口气,“前儿,她说要先把生米做成熟饭,把那位姐儿送给人家做妾,那姐儿我见过一回,好好的官家小娘子……这心地,太歹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