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都退出去了,郭胜一脚踩出门槛,冲外面挥了挥手。
两个护卫提着只黑布袋子进屋,将布袋子放到屋子正中,转身出去了。
郭胜上前抽开布袋上系的绳子,拎着另一头,猛一用力,从布袋里抖出个蜷成一团,衣着整齐的精壮汉子。
“昨天劫杀的弓手,一共十一个,就这一个活口,被陆将军的蛇咬了,昨天我亲自劝了半天半夜,现在想开了,知无不言。”
郭胜将布袋随手扔到屋角,看着柏乔道。
柏乔呼的站起来,急上前几步,围着目光焕散,如同散了架一般萎顿在地的精壮汉子看了一圈,“你审过了?怎么说?”
“你自己问吧,反正他知无不言。”郭胜背着手看着汉子。
“是死士?”柏乔听郭胜这么说,就不急着审问了,站起来,先问郭胜。
“十一个都是,都是嘴里咬着毒的,这一个多亏了陆将军那蛇,实在是快,咬毒都没能来得及,其余的都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摆了十一具尸体出去,知道你忙,所以撬开了嘴才给你送来。”
郭胜心平气和。
柏乔两根眉毛挑的老高,再次蹲到那汉子身边,仔仔细细的看。
死士他见过不少,死的活的都见过不少,活着的死士,带着股无视一切的空寂,他见过他们对身边同伴的死伤视而不见,眼里只有目标,见过他们缠紧手腕之后,挥刀斩断自己被压住无法脱开的手,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手不是他们自己的……
对上这种无视一切的死士,就是活口,他也只能杀之了事。
可眼前这个,眼神和身体都显示着崩溃和焕散。
“你是怎么……劝的?”柏乔陪着一脸讨好的笑。
“这可是不传之秘。”郭胜干笑一声,拍了下柏乔的肩膀,“人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对了,早上金贵出去买汤包,说是看到那位杨大娘子在迎祥池烧纸钱祭奠五爷,先说一声,别被你拿了。”
“这又不犯宵禁令,迎祥池边上就是太学、国子监,带有贡院……”柏乔话没说完就皱起了眉头,“你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人心而已。我先走了。”郭胜说着,冲柏乔拱了拱手,抬脚走了。
柏乔盯着瘫在地上的汉子,犹豫了片刻,叫了人进来,他还是先审清楚这汉子再说其它。
……………………
阮十七长长的斗蓬下摆沾满了泥点,在秦王府门口下了马,抬头看着秦王府大门上的匾额,马鞭在手里飞速转了十来圈,猛的收了马鞭,抬脚大步上了台阶。
阮十七一口气冲上了那间暖阁的台阶,看着垂手侍立的暖阁门口的天青,手指往暖阁里点了点,天青点了点头,示意李夏在,上前一步,打起了帘子。
李夏从书案后抬起头,看向一身泥水,眼圈有些发黑的阮十七,“没拿到江延锦?”
“是。”听李夏一口问出来,阮十七倒松了口气,“接到案子时,我就让人盯着江延锦了,说他一直在城外他媳妇陪嫁的那间别庄里,前天晚上还见他从城里喝了酒回去别庄,昨天得了信儿,我就让东山赶紧先过去,江延锦每天都是辰末前后出门,可昨天一直等到巳正前后,还是不见人出来,我觉得不对,抓了个婆子问了,说是江延锦天没亮就启程回去明州了。”
阮十七看了眼李夏,“那会儿,昨天那场事江延锦不可能知道,所以,回明州这话,不可信,我就闯进了别庄,江延锦确实不在别庄里,不好用刑,去哪儿了没能问出来,多找了几个地方,刚刚才确定,江延锦现在在京城江家大宅里。”
后面的话,阮十七没说,看着李夏的意思却十分明显,京城江家大宅不比城外,不是能随便动手的地方,这个江延锦,抓还是不抓,怎么抓,她得说句话。
李夏凝神听完,眼皮微垂,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我知道了,江延锦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换身衣服,去看看五哥吧。”
“好。”阮十七喉咙猛的一哽,急忙低下头,转身走了。
……………………
傍晚,江延世阴沉着脸进了江府大门,直奔居于后园中的江老太爷的院子,没多大会儿,江延世从江老太爷的院子里出来,径自回去他那间书房了,一个老仆跟着出来,去请江延锦。
江延锦脸色不大好,跟着老仆进了江老太爷那间院子。
这间院子,从杨承志那个女儿在迎祥池边闹出那场动静起,他就求见想进,一趟一趟的请见,听说是阮谨俞接下了那桩案子,他甚至在院门口长跪不起。
昨天他极早就进了城,原本是想趁着老太爷早起到园子里散步时,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老太爷,可他没能堵到老太爷,昨天早上,老太爷竟然一反常态,没到园子里散步。
可没多久,他就听到了秦王府门口那场劫杀,接着就听说了李文山的死,以及,阮谨俞堵住了他在城外的别庄大门,接着,又听说了秦王进了宫,那场劫杀一败涂地。
他这心里,从听到劫杀,到最后听到秦王平安无事,起起伏伏,忐忑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和这事相比,他被人告了这件事,一下子微不足道了。
这会儿老太爷却突然叫他过去,原本迫切无比想见到江老太爷的江延锦,却生出了满腔惊惧,老太爷要见他,只怕和他要见老太爷,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
江老太爷坐在南窗下的榻上,往后靠着靠枕,脸色阴沉。见江延锦进来,看着他见了礼,沉着脸示意江延锦,“坐吧,叫你来,是有件要紧的事,得跟你说说。”
江延锦没坐,垂手站着,目光里带着几分惊惧看着江老太爷,提着颗心,等着听着江老太爷的话。
“昨天早上的事,你都知道了?”江老太爷打量了一遍江延锦,迎着他微微惊惧的目光,缓缓移开,看向屋角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是。”江延锦喉咙有点儿发紧。
他找他的事,和他要找他的事,果然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
“阮谨俞一直堵在城外庄子门口,到处找你。”江老太爷的话顿住,轻轻叹了口气,“大约是想到你身上了,这很好。”
江延锦心里生出股恐惧。
“刚刚阿世回来说,死士中间,留了下活口,招了。”江老太爷看着江延锦,仿佛昨天那场猎杀,真是他安排的,他现在是在告诉他,他的计划出事儿了。
“这……”江延锦眼睛一点点瞪大,这不可能!
“不可能是吧?阿世也这么说,”江老太爷叹了口气,“咱们江家的死士,来不及死,被人拿了的,不只一次,可开了口的,这是头一回,阿世没想到,我也没想到,秦王府里,真是能人如云,能拿到活口,还能撬开口,实在不简单。”
江延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不可能,不是这个不可能,他不关心老太爷说的这个不可能,他哪还顾得上关心这个不可能呢?他只关心他的不可能。
“翁翁。”江延锦声音干涩,虽然知道只怕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可他还是想用尽全力的挣扎搏命。
“你跟你媳妇情份极深,这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媳妇的性子,从前议亲时,你媳妇这性子,我就不大喜欢,过于执拗了,冯家灭门,你媳妇迁怒到秦王府,她又掩饰不住,你爱她疼她,一心一意要替她出了这口气,唉,这是你们的情份。”
江老太爷一番话充满情绪,语调却平直没有起伏,声音里透着清冷冷的冷漠。
江延锦直直的上身一点点往下萎,眼里充满了绝望,“翁翁,他做了事,他连承担的胆子都没有?翁翁要我做这只替罪羊,连句明白实话都不愿说么?”
“这件事,是你姑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阿世做的很好,只是,这样的事,跟咱们江家海上的生意一样,四分人力,六分天命。这是咱们江家的事,大家各自尽力而已,阿世已经尽了力,你也该尽尽力。”
江老太爷直视着江延锦。
“他尽力?他的尽力是尽力要了我的命!他是故意的,他算计的不是秦王府,他算计的是我!他要我死,要我阿娘,要我们都死!从他回到江家头一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个!”
江延锦脸都有点儿扭曲了。
“你想多了。”江老太爷目无表情的看着愤怒恐怖痛苦的一张脸扭曲的江延锦,心里生出股鄙夷和厌恶,他们江家人,怎么能这么懦弱没出息!换了阿世,绝不会如此失态。
“我没想多!怪不得我留在京城,他一言不发,他那一脸的笑!他就是算计着这一天,他……”
江延锦的嘶吼被江老太爷冷声打断,“既然想到了,怎么不立刻回明州?我催过你,不只一回,你既然一定要留下,那就要承担,每一个江家人都是如此,你的决定,就是你的承担。”
江延锦喉咙咯咯了几声,绝望的看着江老太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是的,江家的规矩就是如此,胜者为王,输者要有风度。
作者闲的话(不收钱),放在这里说,是因为渠道看不到后面作者的话,只能这里。嗯,因为会正文番外一起发,所以单开了番外卷,放在最后,大家翻到最后的番外卷后,再翻没有了,而新更新的正文,则要翻到番外卷前面,没有伪更,也没有多扣钱,只是,麻烦大家了。
第627章 各有打算
柏乔的审问口供,傍晚前后,从宫里送到了金相等几位相公手里,第二天的早朝上,在满堂激动激烈之极的争吵中,内侍从宣德门几乎一口气跑到大殿门口,江延锦在宣德门口,递了份薄薄的折子之后,举刀捅进了自己心口。
江延锦在宣德门投案自杀前,妻冯氏已经悬梁于江府。
折子寥寥数语,是江延锦亲笔,交待的清清楚楚,刺杀秦王,是为了给冯氏一族报仇,为妻雪恨,强弓硬弩来自江阴军中,弓手也都是来自江阴军中,来自冯氏的私人。
激烈的争吵如同沸水上浇了一大瓢冷水,瞬间安静的连个水泡也没有了。
皇上冷着张脸,站起来,径自走了。
秦王府里,郭胜大步流星冲进暖阁,李夏抬头看向他。
“江延锦到宣德门投案,当场把自己捅死了,说是他私自所为,为了给冯氏一族报仇。”郭胜说的极其简洁。
李夏脸上一丝意外也没有,“江延锦当初为了冯家,从明州星夜兼程赶到京城,却留下不走了。”
李夏脸上露出丝丝讥笑,“不但不走,还动作频繁,搭上赵家,搭上了骆远航,江延世留下他,容着他,就是为了今天呢。”
“那?”郭胜看着李夏。
“这样很好,这件事咱们不管,嗯,”李夏沉吟了片刻,“一会儿我跟王爷说一声,这件事让他退一步,皇上什么意思,几位相公怎么议,就怎么样。你去迎祥池看看,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六哥去一趟。”
顿了顿,李夏接着道:“这桩劫杀,大约也就这样了,今天下午,或是明天早朝之后,只怕就要给五哥一个丰厚追封以安抚,等追封下来,再要怎么样,就是咱们过了。”
李夏轻轻冷笑了一声,这就是人心,人命之后有了些许好处,你再有忿恨,就是执拗就是不知恩不知足不懂事……
“赶在追封前面!”李夏咽下心里突然冲上来的悲怆,急促的吩咐道。
“是。”郭胜欠身答应,退几步转身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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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自从杨大娘子之后,迎祥池边上接二连三的有人过来烧纸祭祀,这堆火,从杨大娘子点起,就没熄过,一直到深夜,祭祀的人流,还是络绎不绝。
到第二天,清早起来溜弯散步喝早茶吃早饭的闲人不闲人发现,那一堆已经极厚的灰烬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青砖圈住,一圈青砖旁边,并排放着两张有些破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两只香炉,旁边堆着两堆线香。
不时有人上前,拿一根香,弯腰在青砖圈子旁边那支粗大的雪白蜡烛上点燃,举香三鞠躬,将香插到香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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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朝,柏乔又被皇上叫着听完了议事,回到殿前司,从进大门起,见什么踢什么,冲进上房,一脚踹翻了他那张堆满了乱七八糟东西的长案,又踢倒了旁边的茶桌,茶桌旁边的花架,花架边上的熏炉,在满屋的狼籍中间,连转了几圈,余气未消,直冲出去。
小厮护卫屏着气急跟进来,再急跟出去。
柏乔一路踢出殿前司,跳上马,勒着马在殿前司门口连转了四五圈,突然想起昨天郭胜那句话,有人在迎祥池烧纸钱祭奠李文山。
“去买几担纸钱,多买些。去迎祥池!”柏乔吩咐了一句,调转马头,抖动缰绳,直奔迎祥池。
几个小厮急忙从队伍中出来,买了纸钱,顺便又买了元宝,香烛,但凡想到的,有一丁点可能会用到的,都先买了再说。
他家爷心情不好,极端不好。
柏乔一口气冲到迎祥池,离很远就看到那圈青砖围成的粗陋圈子里,跳动不停的火焰,和不时飞起的一星半角的纸灰,以及青砖圈子旁边,已经排成一条线的捻香祭拜队伍。
等着捻香祭拜的队伍,三三两两围蹲在青砖圈子旁边,划开纸钱往里添着的人,以及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比柏乔看到他们更早的看到了一身鲜亮衣甲,骑在马上,因为怒气未消而浑身杀气腾腾的柏乔,顿时慌乱起来。
柏乔跳下马,随手扔了缰绳,大步流星,径直冲到那两张八仙桌前,示意刚刚拿起根香,一脸惊惧看着他的一个中年人,“烦让一让。”
说着,伸手拿起根香,左右看了看,往前一步,半蹲半跪下,点燃了那根香,转了转,对着李府的方向,郑重三鞠躬,直起上身,将香插进香炉,冲看的呆的半张着嘴的中年人微微欠身,“您请。”
几个小厮买了纸钱等物,各提了几提,一路飞马,已经赶到了,见柏乔上好了香,急忙提着纸钱送过来。
柏乔走到那圈青砖旁边,找了个空档蹲下,一左一右两个老妇人急忙往旁边挪,给柏乔让出位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