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三太太只带着几个心腹婆子,和十来个护卫,出了建昌城,往城外她那个小庄子过去。
进了庄子,护卫们散开没再跟着,周太太下了车,带着几个心腹婆子,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和熟知的佃户庄头打着招呼,沿着庄子转了一圈,进了座落于庄子侧后,离别的人家都有一段距离的一处小小院落。
周太太从屋后过来,先围着院子转了半圈。
院子后面和两侧的围墙都是青砖,一人多高,围墙外沿墙一圈已经打扫干净,每隔两三步,用细竹子围起个小圈,圈里面刚刚浇过水,没发芽,还看不出种了什么。
周太太一边走一边细看,转到院门一侧,站住仔细打量。
院门这一侧是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隐隐约约能看到院子里,竹篱笆明显是刚刚用水冲刷过,虽旧却干净清爽。
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身形在不停的忙碌。
周太太轻轻呼了口气,露出丝丝笑容,示意婆子叫门。
婆子扬声道:“周嫂子在家吗?太太过来看您了。”
几乎立刻,院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沈氏紧紧抿着的嘴唇间带着丝丝紧张,直视着周太太。
“没事儿。”周太太急忙迎着沈氏的神情答了句,“咱们进去说话。”
沈氏听到没事儿三个字,明显松了口气,侧身让到旁边,曲膝下去,“太太见谅,太失礼了。”
“这是哪里话。”周太太笑答了句,进了院门,转头打量四周。
这间院子从前是一位避居其间的老供奉的住处,院子大房子少,靠东边两间上房连着三间厢房,上房前面西边和后面,铺着青石,砌了花池,还搭了个小凉亭,这会儿各处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花池里地已经翻过,眼睛所及,处处清爽干净。
“这都是你收拾的?”周太太调回目光,打量起了沈氏。
“不能算都是我收拾的,我搬来时,田庄头他们已经把这里打扫的很干净了,荒草和这些花田,也都翻好了,我不过稍稍归拢一二。太太这里坐?”沈氏迟疑的看着周太太,指指小亭子。
“这里最好。”周太太进了亭子,在竹椅上坐了,见沈氏就要进屋烧水沏茶,忙招手笑道:“我今天还要赶回来,你过来,咱们坐着说话,让她们去沏茶。”
沈氏也不多客气,过来坐到周太太对面,带着几分忐忑,看着周太太。
“是这么回事。”周太太抬手揉着眉间,凤哥儿这么大点,就要送他进山,这事儿,她面对着沈氏,竟有几分心虚。
“凤哥儿在家里,头两三天还好,这两天,唉,算了,你是个明白人,我就直说吧,这两天,凤哥儿已经跑了两趟了,头一趟满府上下找了一两个时辰,他藏在老太爷院子门口一块太湖石缝里,还拿太湖石上头垂下来的藤蔓盖的严严实实,不是找到的,是后来他累极睡着了,自己掉出来的。”
周太太一口气说完,带着几分干笑看向沈氏,却看见沈氏也是一脸干笑。
周太太心里微微一动,接着道:“昨天下课回来,因为他不肯练功,不肯上课,非要没出息,先生打了手板子,他就借着这个,说手疼,把看着他的嬷嬷和丫头指使走,又跑了,这一回藏在老太爷养在后园的一盆十八学士里面,找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天黑了,他往后跑,撞到先生身上,唉,这一回,还把黄嬷嬷和巧云给咬了,咬的血淌了一手。”
沈氏干笑着,移开了目光。
周太太看着她,“凤哥儿跟着你的时候,没这么淘气吧?”
“不敢瞒着太太。”沈氏轻轻咳了一声,倒也干脆,“他胆子极大,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利落的出奇,刚学会爬的时候,常常一错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他了,我……”
沈氏干笑一声,“他小的时候,我想找个能帮着看看他的人,都找不到,说是看他太累了,又管不了他,太太,这聪明的孩子都淘,您……”
“那就好。”周太太打断了沈氏的话,长舒了口气,又舒了口气,“我一直担心他是因为离了你,才脾气大变,要是一直就这么淘,那就好说了,我来找你,是奉了老太爷的吩咐,老太爷昨天和凤哥儿的先生商量了,准备把凤哥儿送到山里去。”
沈氏一个怔神。
“这是我们陆家一点儿不值得往外提起的小事。陆家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家里的供奉,都是从山里学出来的,陆家子弟,要很色了,家里的供奉教导不了,才会送到山里。”
顿了顿,周太太接着道:“陆家历代家主,主事人,都是从山里学了好些年出来的。”
沈氏松了口气,站起来,冲周太太深曲膝到底,“太太来这一趟,这是太太给我的脸面。”
“你坐下说话。”听沈氏这么说,周太太放下了心,笑着让沈氏。
“是。太太,我把凤哥儿送回陆家,他就是陆家的孩子,我是个外人,我生了他,可他现在不是我的孩子,该怎么教导怎么安排,都是该由陆家安排的事儿,以后,但凡凤哥儿的事,太太,还有陆家,不用再来找我,我不该管,我也是不管的了。”
“您可真是个明白人。”周太太笑起来,“还有件事,是老太爷的交待,再怎么也得说一说。”
“您请吩咐。”沈氏客气笑道。
“老太爷说,让我跟你解释一句,凤哥儿闹成这样,他没让见您,不是为了要隔绝凤哥儿和您的母子之情,一来,凤哥儿的身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算见不得人,那也是凤哥儿他爹见不得人。二来,老太爷说您是个极明白的人,用不着隔绝。
老太爷之所以没让凤哥儿见您,是因为这事儿,是您和凤哥儿商量定的,凤哥儿答应了的,凤哥儿虽说,可他说什么做什么,心里都是明白的。
老太爷对凤哥儿期望很高,老太爷的意思,从凤哥儿能明白事理起,他就要让他知道,他的承诺,出而无回,绝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管因为什么。”
沈氏听的上身笔直,片刻,点了点头,“老太爷是大智慧,这是凤哥儿的福份。”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在这儿住着怎么样?还习惯吧?庄子里的人家怎么样?有能说话的人没有?”周太太语调轻快的转了话题。
“这儿极好,真真正正的山清水秀,人也好,前头老花家媳妇儿,做的一手好针线不说,他家园子里的菜,绿油油长的好极了,说好了,等她下午歇了,就过来教我怎么点菜种。”
沈氏神情松缓下来,也跟着说起了闲话。
婆子沏了茶送上来,周太太和沈氏喝着茶,说着闲话,聊了两刻多钟,周太太站起来笑道:“今儿还得赶回去,不然我真不想走了。今儿先这样,以后我得了空,就过来找你说话喝茶。”
沈氏笑应了,起身将周太太送到院门口,也不多送,看着她走远了,慢慢掩上了院门,呆站了半晌,低低叹了一声,接着刚才的活又忙碌起来。
第653章 番外十 那位陆将军之十
陆仪被一位老供奉抱下车,圆瞪着眼睛,先仰头仰到一张小脸几乎和脖子折成直角,两只小脚慢慢挪着,将四周高耸入云的大山看了一圈,再低下头,看了一圈散在四周山石树木之间的各式各样的院落小屋,最后瞪着在车旁站成了一排,一个个正兴致无限的打量着他的或男或女,却都有了些年纪的老者。
姚先生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一只手扶着腰,一边唉哟着,一边指挥着小厮长随,“那一包轻点,别放地上!那是今年的新茶,那箱子里都是书,找个地方先堆着,我自己理,那个……那个……”
陆仪和一排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老者对视着,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退到车旁,两只手往后紧抓着车轮轉,警惕中带着恐惧,紧紧抿着嘴,腿都有点儿抖了。
“别把孩子吓着。”站在斜侧一边,一个过于精瘦而有点儿雌雄难辨的一个女供奉往前一步,努力想要笑的和蔼点,“我姓陆,你叫陆仪是吧?小名凤哥儿?”
陆仪瞪着她,眼神中的恐惧更浓了,再往后已经没法往后了,只把胖胳膊胖腿紧紧贴着车轮,头往后缩的下巴下一堆肉折子。
“这孩子可真好看,这也太漂亮了。我也姓陆。”站在中间的一个矮胖老头,背着手弯着腰,凑上来看陆仪。
陆仪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放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转头看向姚先生。
姚先生抬手挖了下耳朵,却仿佛没听到,转个身,背对着陆仪,更加大声的指挥小厮长随一样样将他的宝贝搬到离大车最近的一座院落里。
“瞧你们俩,把孩子吓的!”站在最边上,胳膊抱在胸前,一脸横肉满身杀气的高大老供奉上前一步,先把矮胖老头挡住,再伸一根手指点开干瘦婆子,弯下身子,堆出一脸笑,“凤哥儿啊……”
陆仪再也忍不住了,哭声中夹着一声尖叫,一头钻到了车子底下。
“你说你这幅恶煞模样,你还敢往咱们凤哥儿面前凑?你看看,吓车底下去了吧,你看看!”
干瘦老太点着凶神指责,凶神干笑几声,伸手抬起车子,冲缩在车子底下的陆仪勾了勾手指,“臭小子,你出来!柴师父我先教你头一招,面相越凶的人,越善良,快出来。”
车子都快被柴师父掀的横过去了,陆仪蹲在地上,不哭了,突然窜起来,奔着姚先生冲了过去。
“唉哟喂!”姚先生被猛扑进怀里的陆仪撞的连往后退了几步,“你这孩子,倒是能屈能伸。”
“这直觉不错。”矮胖老头点头。
“跑的挺快。”干瘦老太看着陆仪的腿。
“能屈能伸这一条好。”凶狠的柴师父放下车子,拍着手。
“我觉得还得有后手。”一个文士模样,摇着把折扇的老先生目光没离开过陆仪。
“这孩子真好看!还真是……象极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老迈的老者捋着胡须。
……
陆仪没哭多大会儿,就不哭了,因为送他来的车子,长随,老仆等卸下东西,赶着车就往外走了,留下来的,除了他,就是姚先生和姚先生的两个小厮两个老仆。
陆仪紧紧揪着姚先生的长衫,姚先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姚先生却仿佛长衫没揪着个孩子,也没有一走一绊,只管指挥着两个小厮,从箱子里拿出东西,这个放这里,那个摆那里。
几声哨声响起,围观的老供奉们各往各的地方,一转眼走光了。
陆仪松开姚先生,象只警惕无比的小兽,挪一步听一听看一圈,一步一步挪回刚才车子停下的地方,看向来时的路。
傍晚,几个健壮汉子送了米油肉菜过来,院子里厨房里一应俱全,两个老仆生火做饭,小厮沏了茶上来。
陆仪低着头,一声不响吃了饭,一声不响跟着小厮到厢房自己屋里睡下。
陆仪蜷缩在床上,却大睁着双眼,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里仿佛人定的极早,没多大会儿,就只有虫鸣山风的声音了。
陆仪挪到床边,小心的滑下床,紧挨床沿蹲着,听了一会儿动静,趴在地上,飞快的爬到门口。
门只是虚掩,一推就开,外面月光很亮,陆仪蹲在门槛里,犹豫了片刻,左右看了看,一头冲了出去。
院门大开,陆仪直冲出去,奔着白天看好的来时的路,小短腿迈的飞快。
路旁边的山树丛林中,蹲满了老供奉们,笑眯眯看着跑的飞快的陆仪,陆婆子啧啧有声,“我就说,跑得快。”
“怎么样?没撑过人定吧,给钱!”老书生冲凶神老柴伸出手。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耐性,这可不行,回头老子得好好操练操练不可!”柴供奉一边摸了块银饼子拍到老书生手里,一边愤愤发狠。
“嘿,还真是跑的飞快,走走走!”眼看陆仪要转个弯,跑出视线外了,矮胖的陆老供奉站起来,背着手悠悠闲闲往前走。
众人也都往前,一群十来个人,在草木山石间穿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连虫子的叫声,也没被打断一声。
陆仪一口气跑的喉咙发干,实在跑不动了,凑到块山石旁,缩成一团坐下,一点点看着四周,越看越害怕。
四周虫鸣声欢快响亮,不时有不知道什么爬过的沙沙声,或是树叶被什么东西擦过晃动的声音,陆仪越听越害怕,再往后缩了缩,紧紧靠在大石头上。
大石头后的虫鸣突然没了,一阵沙沙声响起。
陆仪眼珠先慢慢转过去,再一点一点转过头,刚转看到大石头中间,就看到一只高昂的蛇头,正冲他丝丝吐着信子。
陆仪两只眼睛一下子瞪的溜圆,死死的瞪着那条大蛇两只黑亮的小眼,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着,整个人僵的连呼吸都停了。
那蛇丝丝吐着信子,蛇头拧了拧,趴到大石头上,冲着陆仪,飞快的游过来。
陆仪圆瞪的双眼和头,随着那蛇的头一起动,看着那蛇游下大石头,游上他的膝盖,再从他膝盖上水一般滑下去,游进了草丛中。
沙沙声由近而远,陆仪猛一口气缓过来,连滚带爬跌到路上,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站起来,甩着胖胳膊胖腿,跑的飞快。
“这孩子好!这孩子太好了!”陆婆子看的眉开眼笑,“真是天生的陆家人,这孩子真是太好了。”
陆婆子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夸奖她的,几乎没夸奖过别人,这会儿满腔兴奋,满意极了,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句:真是太好了。
“走。”柴供奉一张脸也笑成了花,“这孩子临危不乱,这一条极难得,竟然没叫出来,难得难得。”
“长相又好,我跟你们说,长相好这一条最难得。”老书生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折扇,抖开摇着,“别的都能学,长相好这一条,可没法学。”
一群老供奉低低说着话儿,缀在陆仪后面,看着他跑的腿下一软,一头跌倒。
陆仪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眼泪却一串儿一串儿的往下掉,抹一把眼泪,再抹一把眼泪,抖着胳膊撑着坐起来,在地上挪了挪,面向跑出来的方向,从上看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