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泽安一身利落的骑装,迎上他的目光,不移不避,露出笑意。
“老夫人,今天有要紧军务,请老夫人……”袁将军错开目光,迎着苗老夫人上前几步,陪笑道。
“有要紧军务?那好那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在旁边看看,都说京畿大营养尊处优养废了,我觉得不能,柏小将军可不是个好欺的,这京畿大营在他治下,要是废了,他可不能忍,柏家那小子可是心狠手辣,我跟你们说,好好听话,别惹柏家那小子!”
苗老夫人不等袁将军说完,就接话道。
袁将军听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苗老夫人这可是话里有话。
“老夫人,您年纪大了,这点军务,不敢惊动您老人家。”袁将军硬着头皮再劝,能劝走最好,真要动硬……一个不好,这营里立时就能哗变!
“先进去说话。”苗老夫人指着已经近在眼前的议事大厅。
孙副将是个极灵动的,已经觉出有些不对,使了个眼色给和他最亲近的周副将,周副将会意,悄悄退出,带人守在外面,有什么不对不能聚在一起让人包饺子,得分开互相策应援助,这是苗老夫人的教导。
丁泽安不知道怎么越落越后,看着周副将,悄悄跟了上去。
“都进来说话。”苗老夫人上了几级台阶,回头示意级别不够进议事大厅,在台阶下停步的诸小统领。
袁将军极其郁闷的看着那群小统领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愉快兴奋的窜上台阶,跟在苗老夫人身后进了大厅。
这京畿大营规矩败坏,就是从这位老夫人开始的!
“你说有军务,是什么军务?”苗老夫人不客气的居上首坐下,看着袁将军直截了当的问道。
“军务的事,实在不宜跟老夫人说。”袁将军压着满腔的郁闷、焦急和火气,挤出丝笑容回了句。
“嗯,这话是正理儿,军务的事,确实不该跟军务以外的人说,我更不行。”
苗老夫人点头表示赞赏,话音没落,声调提高,神色也严峻起来,看着袁将军质问道:“可今儿个,是金明池演武的正日子,皇上在金明池与民同乐,普天同庆。这个时候,是有规矩的,从宫里那些人,到御前侍卫。再到你们京畿大营,非奉旨不许妄动,你这军务,是什么军务?”
“老夫人,我说了,不宜和老夫人说。”袁将军有些恼了。
“那你跟他们说说,你们袁将军这军务,你们都知道吗?小孙你呢?我记得你们柏小将军吩咐过,他不在的时候,京畿大营的军务,由你和袁将军协同处理,你知道这军务吗?”
苗老夫人半句不让。
袁将军一张脸铁青。
“将军,到底是什么军务?你最好说一说,老夫人刚才说了,今天是金明池演武的正日子,非奉旨不得妄动,这是有旨意的。要是有个差池,咱们这些人,都是要诛九族的,这事,您得说清楚!”
孙副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苗老夫人的态度和眼下的意图,他已经十分明了,紧盯着袁将军逼问道。
“请袁将军明示。”旁边十来名副将,各怀心思,或是紧跟孙副将的步调,或是真心担心,或是因为别的说不清的原因,跟着追问。
“这军务不是年年都有么!”袁将军还是有几分机变的,江公子昨天就让人通知了他,随时做好一切准备,这个一切,他想到了一切,几个心腹都安排下去了,可这会儿,这位苗老夫人突兀出现,他实在是料所未及。
“这话极是。”苗老夫人立刻表示赞同,“不过也没全说对,不是年年都有,是天天都有,京畿大营是做什么?是用来震慑宵小,随时应变,唉,咱们京畿大营,不动则已,一动必定都是天大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老夫人教导的极是。”孙副将立刻表示受教。
袁将军青着脸,这话没法驳,他也只能受教。
“京畿大营这几十年,也不是几十年了,从立国到现在,上百年了,就没应变过,这是好事,我就盼着,这京畿大营永远都不应变才好,你们说是不是?”
苗老夫人说着,笑起来,周围一片笑声,“可不是,一应变还得了,国将不国!”“咱们可应变不得,最好就这么一直闲着!”……
“可真要应变了,你们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吗?”苗老夫人提高声音,声调也严厉起来,“我告诉你们,最要紧的,是分清真伪,别被矫诏,被谋逆之人假传的旨意蒙骗了,不要被恶人利用了。”
苗老夫人说着这些话,挨个看着围在她周围的副将统领,却没看袁将军。
“临大事,头一条,是要镇静,要用心,看清楚,想明白,比如这会儿,要是有人来传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调京畿大营入京,你们就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苗老夫人这一回,只看着袁将军。
孙副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都有些白了,老夫人这些话,已经说的极其明白了,竟然有这样的事!
“我活了快八十年了,还差半年,这八十年,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多了去了,我来跟你们说说,怎么看人,怎么看事……”
苗老夫人示意一个副将给她沏了茶,端着茶,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这怎么看人的事,以及怎么打仗,以及怎么挑媳妇儿,以及怎么当机立断,总之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事……
孙副将没怎么听苗老夫人的话,紧盯着袁将军,时不时瞄一眼也时不时瞄他一眼的赵老夫人。
第662章 对话
离京畿大营还有半里来路,先一步赶往京畿大营查看的护卫迎上江延世,调转马头跟上禀报:“营门封闭,各处已经警戒到位了。”
江延世嗯了一声,抽了一鞭子,提起马速,真奔京畿大营。
江延世冲到大营门口时,高高站在望楼上的小统领挥动小旗,几个兵士急冲而上,急急的推开营门,江延世稍稍勒了勒马,冲进营门,顺着兵士的指向,直奔议事大厅。
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冲近前,再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直冲进屋时,苗老夫人话没停,淡定的扭头看向从门口直冲进来的江延世,和紧跟在江延世身后的枫叶等人。
“……就半块面饼子,还净是霉点儿……江家哥儿怎么来了?坐,快坐。”
江延世没看苗老夫人,目光凌利的扫过一圈,落在袁将军身上,眼睛微眯,“怎么回事?”
“老夫人……是老夫人……”袁将军连身子带手一起抖,指着苗老夫人,手在空中划了两下,话却说不下去了。
江延世脸色铁青,往后一步,退到枫叶等人中间,看着袁将军冷声道:“我一向以为你胆小谨慎,没想到……你以为你投靠过去,就能从此平平安安,继续荣华富贵了?你就没想过,怎么从我面前活过去?”
“江家哥儿,你想干什么!”苗老夫人呼的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杯子随手塞给一名副将,两步过去,站到江延世正对面,挡在袁将军面前。
江延世眯眼看着苗老夫人,没接她的话,抬起手,“都杀……”
“江公子。”江延世的话被赵老夫人打断,伴着这一句江公子,是声极轻的弓弦拉开的声音。
江延世猛转头看向赵老夫人,赵老夫人手里一张不大的小弓已经拉的浑圆,尖利黑沉的箭头,正对着江延世的眼睛。
江延世眼睛眯起,枫叶抬起手,几声弓弦声响起,江延世身后,三四支箭,一起对准了赵老夫人,和这两三声弓弦声同时,更多的弓弦声响起。
江延世猛转头看向大厅门口,这间大厅朝南的门全部洞开,从门里延伸站出去的,是他带来的护卫,一个个神情凝重,已经抽刀出鞘,面朝外,列成三人战队,刀口对着的,是四五丈外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江家哥儿,阿夏让我告诉你一句话:皇上活的好好儿的,阿夏说,你想做的事,她不想做。”苗老夫人看着神情冷厉的江延世。
江延世慢慢转回头,冷冷看着苗老夫人。
“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过,江家哥儿,你这样过来,是要调动京畿大营对不对?你想做的事,这件事,我懂,这没用,你看看,这满屋的人,连袁将军在内,你们谁愿意带着本部,跟着江公子就这么傻头傻脑的往京城冲进去?你们都知道这是什么事儿对不对?”
“这是谋反,不跟江公子走,江公子要杀的,不过就是我这一条命,跟着江公子走,不但我这条命没了,家里媳妇孩子,父母兄弟,亲戚朋友,都得死,这是诛九族的事。”孙副将看着江延世,答的极快。
“袁将军,你说呢?”苗老夫人看向脸色惨白的袁将军。
“大公子,这事儿,得……得从长计议。”袁将军没答苗老夫人的话,只看着江延世,一脸哀求。
江延世看着袁将军,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不过大体是你怎么这么蠢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今天碰巧了,我在这里,就算我不在这里,你把这些人带到了京城,哪怕进了城,不管你带到了哪儿,柏帅也罢,柏小将军也好,随便哪一个,不过振臂一挥,这些人,就都得扔了刀枪,跟着柏帅,或是柏小将军走了,江家哥儿,这可不是过家家,要血流成河的。”
苗老夫人一边说,一边叹着气。
江延世调转目光,打量着围在四周的那些弓手,以及弓手之外,已经奔跑过来列阵的长枪盾牌手。
“江家哥儿,你看看这些替你出生入死很多年的勇士,死,咱们都不怕,他们更不怕,可这死,也得死得其所对不对?为了让他们死而死,无谓而死,都是难得的勇士,江家哥儿,这可不好。
金明池大约出了什么事儿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一早上就出城了,不过这是的话,阿夏说,让我到这京畿大营来看看,要是看到你过来,那就是金明池出了什么事儿了,让我稳住京畿大营,你果然来了,不过,皇上肯定好好儿的,这是阿夏的话。
对了,阿夏还说,是让我问你,知不知道前朝是没有内侍卫的,内侍卫起自本朝太祖,阿夏让我问你,知不知道内侍卫是谁一手建立起来的?”
江延世眼眶猛的一缩,脱口而出,“陆?”
“阿夏就是聪明,阿夏说,我这么一问,你立刻就能想到,你既然想到了,你想到了……后面怎么说阿夏没说,我是个武夫,这是泽安那坏小子的话,我不懂你想到了又怎么样。”
苗老夫人笑着摇头。
“武夫有武夫的好处,你们这些人,心眼太多,累!对了,阿夏还让我告诉你,莫涛江太耿直,可治国不可建功,好象是这么句话,我应该没记错,还说,太子不如他娘,这话倒是,我也这么觉得,后头是啥来,对了,说太子不如他娘,临到大事会退缩,让我再想想,好象就这些,就这些吧,我要是忘了,你以后自己去问阿夏,阿夏这妮子,一句话十七八个意思,我这个武夫老太婆弄不懂。
噢对了,阿夏还让我跟你说一句话,什么,江公子不是凡俗之人,赢时淡然,事了拂衣,输的时候,也必定清风朗月。
这句话我是真不懂,打仗输了,那是血流成河,唉,我年青的时候,喜欢看血流成河,如今老了,看看花花草草觉得好,看血流成河,忍不下心了。”
江延世凝神听着苗老夫人的话,神情渐渐安宁,以至面无表情,眼睛眯起又舒开,渐渐又放松下来,微微侧头看着苗老夫人,片刻,轻笑出声,抬手指着身后诸人,“这些人,本就是死士,活着时,已经死了的人,命令之下,赴汤蹈火,就是死的其所。老夫人觉得花花草草好,我还年青,我喜欢血流成河。”
“江家哥儿,你也是个聪明人,不过跟阿夏比,我总觉得你差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阿夏就比你良善,她就不喜欢血流成河,阿夏常说,推已及人,刀砍在自己身上是痛,砍在别人身上,也一样的痛,自己失了兄长,痛彻心骨,换了别人,也一样的痛,阿夏能替别人想,你不能。这一条你该向阿夏学学……”
苗老夫人突然一声呃,硬生生咽了后面的话,“算了,你还是别象阿夏学了,你要是跟阿夏一样,那这天下,就真要血流成河了,就这样最好,你别学了。”
江延世失笑,笑容刚露出来,就转成了苦涩,低低叹了口气,“老夫人既然在这里,那皇上,必定已经不活了,这一句,阿夏撒谎骗我呢。就算内侍卫是陆家那位先祖一手建立的,有崔太监,还有曹善……”
江延世的话突然顿住,有几分失神的呆了片刻,“皇上不活,崔太监必定死在皇上前面,曹善必定也已经除掉了。”
江延世微微眯眼看着苗老夫人,“你家王妃不是比我良善,而是比我更加狠辣直接,唉,真好。”
苗老夫人看着他,没说话。
“太子……”江延世微微闭了闭眼,崔太监和曹善都死了,内侍卫必定已经被陆仪收入手中,那太子,不管他是不是临大事退缩,他都无力再做什么了,内侍卫,加上陆仪那些人,不是太子能挡得住的。
“魏之雄也被你家王妃收买了?”江延世看着苗老夫人,突然问道。
“魏相?这我是真不知道了,我这个老太婆,真就是个武夫,我就是喜欢阿夏那孩子。”苗老夫人看着江延世,笑容温和,“你这孩子也挺好,就是……唉,可惜了。”
“我很喜欢看血流成河,一直都喜欢,不过,今天就算了,我累了。”
江延世没理会苗老夫人后面的话,往后看了眼,退后两步,坐到椅子上,冲枫叶抬了抬手,枫叶紧紧抿着嘴,片刻,才抬起手,垂着头挥了下。
江延世身后的弓手收箭松弦,从屋里延出到屋外的护卫,面无表情的收刀入鞘,沉默站着,仿佛一群没有情感的木头人。
“江家哥儿,这人,得捆一捆,至少是个样子吧。”苗老夫人看着江延世笑着。
“他们就算了,捆我和枫叶吧。”江延世将手伸到胸前。
孙副将上前,不过拿根丝绦将枫叶双手捆在身后,至于江延世,他没动手,只看向苗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