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胜刚要落坐,又站起来,冲李夏拱手长揖,“我想给姑娘磕个头。”
说着,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双手按在膝上,笑起来。
“古往今来第一人。”李夏看着笑个不停的郭胜,慢吞吞道。
“是,不是为了这第一人,名头什么的,那没意思,在下就是……姑娘都知道。”郭胜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夏斜着他看了片刻,微微挑眉道:“说正事吧。”
“是!”郭胜挺直上身,收起了笑容,“王爷进宫之后,世子护卫王爷,陆将军带人清理皇城,我带人打扫宫里,姚贤妃很能干,苏贵妃是真疯了,奉王妃吩咐,厚待不惊动。江皇后已经照皇后礼殓入棺中,奉王妃谕旨,暂时放在退恩殿,等候发丧。”
顿了顿,郭胜看了李夏一眼道:“老四老五一直守在勤政殿寝殿,侍亲尽孝。”
“他们两个,现在是王爷的事了,咱们不管。富平呢?收殓了没有?”
“已经收殓了,下午就火化了,有个去年从内侍卫退出来的陆家侍卫,没回南,一直在京城住着,陆将军请他护送富平回南,一个时辰前,已经启程南下了,说是心愿已了,想尽快回南。”
郭胜声音低沉下去,低低叹了口气,“这一趟多亏富平,刀一出鞘,义无反顾,我没能赶过去,让富贵替我磕了几个头。”
“他了了心愿。”好一会儿,李夏低声道,随即转了话题,“王府宿卫,陆将军交给你了?”
“是。”
“昨夜今天,大家都很劳累,你更辛苦,不过,今天夜里还是要辛苦你,我要好好睡一觉。”李夏站起来。
郭胜说宫里打扫干净了,她就放心了,王爷从今天起,就要留宿宫中,掌控中枢,一个安全稳妥的后宫,极其要紧,现在,她可以安心的去好好睡一觉了。
“是。”郭胜跟着站起来,侧身垂手,看着李夏出了暖阁,紧跟后面出来,李夏往后,他往前,大步出去。
他昨天夜里歇的极好,这会儿可是半点儿也没觉得累,他精神正好的很呢。
……………………
夜色垂落,勤政殿里灯火通明,除了躺着皇上的那间寝殿。
寝殿只点了一支细细的白蜡烛,忽闪跳动的晕暗烛光下,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皇上,并排靠门口墙角坐着的陶杏林和胡太医,缩在床头挨在一起的四皇子和五皇子,鸦雀无声中,透着股诡异的仿佛不是人间的感觉。
仿佛就在不远,几声缓慢的更梆声传进来,人定时分了。
五皇子挪了挪,将滑下来的夹被再次盖到斜靠着床角,也不知道是晕迷还是晕睡的四皇子身上,天落黑的时候,明剑送了的几床夹被进来,明明是将要入夏的天了,这屋子里,却寒气逼人。
四皇子半梦半醒,仿佛在一直梦中,从他牙牙学语跌跌撞撞,眼前一朵接一朵的艳红的花儿扑过来又扑过去,花儿飞走,一团高高的,亮丽刺眼,却又模糊无比的明黄在他头上,他挥着手,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向往,扑了两步,眼前突然站着水淋淋的六哥儿,惨白着脸,冲他伸出手:“四哥……”
四皇子惊恐的跌撞往后,头不知道撞到哪里,一阵刺痛,让他仿佛清醒了些,用力睁开眼,面前蹲着个看起来极其清爽的老和尚,正探着头,仔细看着他。
“醒了?”老和尚微笑道。
四皇子用力挤了两下眼,梦中竟然有人问他醒了没有,真是诡异。
“跟我走吧。”老和尚伸手去拉四皇子,四皇子被他这一拉,竟然轻轻松松站起来,夹被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四皇子回头,从堆在地上的夹被上,看到愕然无比的五皇子的脸,困惑无比的皱着眉,这个梦,跟真的一样。
老和尚拉着四皇子走出一步,四皇子看到了直挺在床上,死气笼罩的皇上,有几分厌恶的移开了目光,又看到了并排蹲在屋角,也和五皇子一样,一脸惊恐愕然看着他……不对,是看着老和尚的两个太医。
他好象真站起来了,这个梦真好,这就样吧,他不想醒过来了。
老和尚拉着他出了寝殿,守在寝殿门口的明剑大瞪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两人……不对,还是看着老和尚,没人看他,从他生下来就是这样,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理会他,他也只有没人理会时,才能得到一份安全和安心。
他大概是死了,可还是没人看他,嗯,这样很好,他很安心,他害怕看向他的目光,不管是谁。
第667章 邀请
朱喜一只手提着只不算小的红漆提盒,一只手提着一坛子酒,进了从大理寺后面延出去的那座颇为清幽的牢狱。
陈江从朝堂上被拿下大牢,先是送到刑部大牢,送到半路就调头转向大理寺牢里,上头递了话,好好看管。这句好好看管的好好两个字的意味,全在传话人的眉眼之间。
陈江就被从刑部大牢,掉头送到了大理寺后面的这座清幽院落里,住到了婆台山一案中盱眙军参赞胡先生隔壁。
朱喜到院门口时,陈江正隔着院墙,和隔壁的胡先生下盲棋。
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开了院门,哈着腰让进朱喜,也不锁门,只随手掩上,就赶紧远远退回了自己那间小屋。
“你可有两天没来了。”胡先生先隔着围墙笑道。
“出了点事儿。”朱喜隔墙答了句,将食盒里的几样下酒菜一样样摆到廊下小桌上。
提盒最下一层,是一个大攒盒,朱喜拿出来,陈江已经拿了两只壶,从酒坛子里倒了两壶酒出来,朱喜拿了一壶,踩着放在墙边的一张破椅子,将攒盒和酒壶递过墙。
胡先生忙踩着椅子举手接过,“托陈侍郎的福。”
“早就跟你说了,早就不是侍郎了。”正往杯子里倒酒的陈江一边笑一边摇头。
“我也早跟你说了,就看老朱能隔三岔五的这么过来看你,你这侍郎,早晚还是侍郎,也许还不只侍郎呢。”胡先生隔着围墙,哈哈笑道。
“托胡先生吉言。”朱喜扶着墙下了椅子,眉开眼笑的冲着墙那边拱了拱手。
“他有个屁的吉言。这酒不错。真不错,这酒难得,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
陈江抿了口酒,慢慢品了品,赶紧再抿一口,再细品,两根眉毛一起抬起,轻轻呼了口气落下眉毛,连声夸奖。
“确实好酒,有什么喜事?”
“有什么喜事?”
一句有什么喜事,胡先生和陈江隔着墙同时问道。
“先不提一个喜字,至少是大事。”朱喜在陈江对面坐下,端起酒,抿了口,片刻,轻轻呼了口气,放下杯子笑道:“这是我成亲那年,满京城挑着买了十坛子绝好的酒,埋在后园子里,是打算着满六十那天,起出一坛子,满六十五那年,再起出一坛子,要是能喝完这十坛子酒,我这人生就圆满了。”
陈江听的哈哈大笑,隔墙的胡先生一边笑一边问道:“敢情你今天满六十了?真看不出来,你看着年青得很呢,恭喜恭喜。”
“哪有,离六十还差不少呢。”朱喜笑着,连喝了几口酒,“只不过,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已经圆满了,今天来看老陈,就起了一坛子出来。”
“出什么事了?”陈江放下杯子,仔细打量着朱喜。
隔墙的胡先生,也竖耳细听。
“前天金明池演武时,皇上遇刺。”
陈江和隔壁的胡先生本来就没说话,周围一片安静,可朱喜这一句话说出来,周围却好象从喧嚣中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吓人。
“昨天宫里一长串儿的旨意出来,皇上伤重。今天一早,又连出了几道旨意,皇上已经驾崩了,太子谋逆,四爷昨天夜里自裁于皇上面前,眼下是秦王爷暂摄朝政。”
朱喜的话一字一句,慢悠悠十分淡然。
陈江直直呆坐着,好一会儿,猛抽了口气,“真是太子?”
“瞧你这话问的。”朱喜斜瞥了陈江一眼,“这种事,我能知道?还真假!”
陈江再次抽了口气,没等他说话,隔壁胡先生声音悠悠,“大约明后天,秦王爷就要登基了。唉,我竟然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从来没想到过。”
陈江慢慢靠到那把竹椅背上,压的竹椅一阵叽咯闷响。
朱喜端着酒,微微提着颗心看着他。
“怪不得这两天你没来,这两天,京城必定血雨腥风,我这方小院,竟是世外桃源了。”好半晌,陈江低低道。
“没有,京城一切如常,就是小报卖的特别好,京城所有的小报,全是不眠不休,茶坊暴满。”朱喜摊着手,“昨天下午,金相,魏相,严相,还有诸位尚书,就各自在各部掌总了,噢,对了,礼部郑尚书替皇上以身挡刀,昨天傍晚的时候,棺椁运回了郑府。”
“魏相?”陈江失声惊叫,一脸的不可思议。
“嗯。”朱喜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得意,“前天午后,皇上的御驾,一路跑的跟飞一样,回到宫里,也就半刻钟,御前军就把江家,魏家,郑家,还有侯家几家,团团围上了,到昨天早上,除了江家,别的几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撤的,有精神头好的闲人,说是昨天人定前后,御前侍卫就撤走了,到今天,一切如常,郑家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听说长沙王府上那位闵老夫人,已经过府祭祀过了。”
陈江神情有几分呆。
隔壁的胡先生一声长叹,“真是好手段,这样的事,竟能做出水到渠成,那位秦王爷,不声不响,没想到竟然有这等手段。”
“都说秦王妃不简单。”朱喜隔墙接了句。
“柏家呢?”陈江突然问道。
“柏枢密还在京畿大营,以防有变,柏小将军,今天早上我碰巧看到他一眼,眼睛都抠了,大约这几夜都没睡了,听说皇城以内现在是陆将军统管,秦王爷从侍候皇上进了宫,就一直在宫里没出来过,京城没风没波没血没泪,外地进城的人,听闲话,都以为是听不知道哪朝的话本子。”
“唉。”半晌,陈江一声长叹,慢慢流出两行眼泪。
“上午,王妃身边那位郭先生,你是知道的。”朱喜看着陈江脸上那两行慢慢滑下的泪,陈江点了下头,那位郭胜郭爷,他自然是知道的。
“来找我,让我过来看你一趟,说是王妃的意思,托我问问你,往后领个虚职,专职查办她交待的案子,问你可愿意,说是,有一难一个要求和一个便利,一难是但凡能惊动她的案子,必定极其重大艰难,而且,十有八九事涉官员豪族,高门大户;要求是你必须铁面无私;一个便利,如今运河上有名的胡大当家,听你号令。”
朱喜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郭爷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说是让你想好了,这桩差使,你做的再好,也是无名无利。不过。”
朱喜话风一转,“郭爷说你办的案子,不写下来以警示后人,就太可惜了,他愿意替你在百年之后,将这些案子结书付印,百年之后,史书上必定记你一笔。”
隔壁,胡先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感叹,中间夹杂着声声拍桌子的声音,“我懂了,为什么这京城风平浪静,真是攻其必救,佩服佩服!”
朱喜没理会隔壁的胡先生,只看着陈江,陈江直视着看着他的朱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又张了张,一声长叹,点了下头,“老朱,你知道我,这是梦想。”
“也是我的。”朱喜拿起陈江的杯子,塞到陈江手里,举杯重重碰在陈江杯子上,“一会儿我就把几份卷宗拿来,老陈,我老伴已经走了,这你知道,儿女都大了,个个好好儿的,孙子孙女也都好好儿的,都不用我管,我已经把家分了,从今天起,我跟着你,好好见识见识这天下的奇案怪案,好好见识见识这世间人心,这世间的黑暗。”
“好,把咱们见识过的黑暗,都踩烂踢破!去他娘的!”陈江仰头喝了杯中酒,猛的呼了口气。
“蒲家的案子,还有从前一样?”隔壁的胡先生,声音悠悠。
“嗯。”朱喜看了眼陈江,接话道:“这是王妃的意思,蒲家满手无辜鲜血,若还能绵延福寿,天理难容。”
胡先生哈的一声冷笑,“蒲家手上的鲜血,和她手上的鲜血,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窃勾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而已。”
“王妃心里先有万民,蒲家和先生心里,只有自己,这份分别,足够了。”朱喜接的极快。
隔壁,胡先生慢慢哼了一声,再没说话。
第668章 番外十三 那位陆将军之十三
几个人在后寨歇了一晚,第二天,柴师父和孙有福孙师父也不跟在后面了,和陆婆一起,带着陆仪,以及非得背上他娘连夜蒸出来的那一大包白面大馒头的白大虎一起,往另一个寨子过去。
三个人带着陆仪,和越来越多的小男孩,一连走了十来个寨子,直到后头跟了除陆仪之外,足有十二个小男孩,才掉头往山谷回去。
这十二个小男孩都跟白大虎一样,是陆仪看中了,喜欢的,以及,也喜欢陆仪,跟在陆仪身边跑前跑后兴奋无比的,以及也能和其它小男孩玩在一起的。
一群孩子中,陆仪最小,不过最大的,也不过七岁多八岁不到。
从带上白大虎起,陆仪就没怎么偷过懒,最开始是两个小男孩一路走一路玩,跑前跑后捉蛇捉鸟捉虫子,后来小男孩越来越多,柴师父不得不找了根长竹杆,赶鸭子群一样,不停的抖着长杆子,把跑的太野的娃儿打回到路上。
回到山谷,陆仪和姚先生住的院子外,已经搭好了一排四五间屋子,除了两头一间沐浴洗漱的地方,一间净房,中间没有隔断,放了两排十二张床,跟着陆仪回来的十二个小男孩,全部放在了这一大间屋子里。
半夜回来,隔天一早,柴师父的吼声照常响起,连陆仪在内,十几个小男孩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出来,跌跌撞撞往练武场跑。
柴师父也不管是不是仪容整齐,背着手,转着鞭子,慢悠悠跟在后面,看着一群困的睁不开眼的孩子跌撞到教习面前,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