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合上册子,却见许氏之下有一个名字眼熟的很,她眉头微蹙,又将册子往回翻了几页,见连日来此人都定了位子,而今日的名字后被新墨勾画了一笔,这就说明他此时应是刚到店来不久。而他今日定的位子,正巧也在这三楼,而且还是陈青鸾下楼所要路过的必经之地。
陈青鸾路过时,忍不住心中好奇,脚步稍缓,趁机往那屋子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其中有二位青年男子正在饮酒谈笑,其中一个她并不识得,而另一个,正是前几日在乞巧市上见过的常云萧。
她原本不过是好奇来看一眼,也并未想去打招呼,便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回府后,趁四下无人,推开窗子向外道:“暗处的那位小哥,可否出来露个面,我有事情拜托你。”
庭院中寂静无声,半点回音也无,她叹了口气,心道那暗中跟着自己的影卫果然不是自己能驱使的动的。
晚间苏仁回到府中,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便循着过去,只见陈青鸾今日转了性,桌上再不是话本传奇一类闲书,尽是些医术典籍。他挑眉道:“开了医馆还不足,自己也要去当大夫?自己尚且没个着落,就想着济世渡人了?”
陈青鸾托腮,“爱好医术,同济世渡人又有何干系。我自小便想做个大夫,只是后来没这个运气。现今有了机会,还是想要试一试的。”
苏仁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心中却不快起来。大楚礼教严苛,女子行医颇受限制,除了专门为宫中贵人诊治妇科的医女之外,便只有乡野间偶尔有之。陈氏医馆刚开张时,她坐诊便少有病人来看诊,也是吃过瘪的,现下又提起这事,怕是有些别的缘故。
陈青鸾不给他将误会越想越深的时间,笑道:“督公,借你手下的暗卫帮我查个人可好?”
苏仁下意识的问道:“你要查谁?”
陈青鸾偏头笑道:“就是那上回有过一面之缘的常太医,我今儿又在蓬莱阁遇着他了,这人有点古怪。”
苏仁冷哼一声道,“觉着古怪?那就离他远些。”
陈青鸾放下手里的书,揽着苏仁的手臂便往卧房走去,同时笑叹着道:“总不能就此不出门终日躲着罢,况且他古怪是有的,但想来并无恶意才是。”
细雨如丝,于不经意间笼罩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冲淡了炎夏的炙热。
蓬莱阁门口,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撩开帘子,其中一个薄纱遮面的女子盈盈走下。仅凭着一双勾魂夺魄的媚眼,便叫往来行人放缓了寻找避雨之所的脚步,甚至一再回首张望。
那女子似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款款走入蓬莱阁,引得大堂中无数食客的瞩目,随即便有伙计接待她去了早已定好的雅间,只留一室遐想。
进了房间后,她摘下面纱,凭窗而立。半晌,身后传来咚咚两声轻响。她回过头来,见陈青鸾在门外半步之处,手指尚搭在门框上。
陈青鸾见了她,笑道:“果然是潇潇姑娘,只因我随口打听,便劳烦你特意跑这一趟,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今日务必要叫我做个东道招待你才是。”
说罢,她步入屋内,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二已经端着托盘进来,麻利地摆了一桌子酒菜,随后便退了出去。
期间潇潇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房间内只剩二人时,她才低首道:“陈娘子不必同我这般客气,若再早上几个月,我还要称您一声主母。况且有些事憋在心里许多年,也是想同人说说的。”
陈青鸾偏头,半是玩笑地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样一个绝代佳人,甘愿自降身份也要去到清平侯身边,甚至不惜卷入无穷无尽的内宅争斗,到底是何缘故。”
潇潇抿唇浅笑,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对陈青鸾道:“我一个青楼女子,能攀上堂堂侯府,世人都道是我高攀了,你却为我鸣不平?”
陈青鸾道:“并非不平,只是若从我的角度来看,你自有许多更好的选择而已。”
听她这么说,潇潇浅叹一声,而后伸手端起酒壶,给面前两个杯子都斟满了,自拿起一杯一饮而尽,随后才道:“再好的选择,若不能让我有机会到他身边,便是没有选择。
我出身凉州,幼年战祸中成了孤儿,差点被人贩子拐去妓院,便是被他救了,那时我虽有心报答,却并不知他是谁,于人海中根本无处找寻。后来辗转来到京城,机缘巧合之下被师父看上,传授我百般巧技,叫我能在司礼监之下立足,再不受人欺辱。他还朝入京之时,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自此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是经我之手记录在案。
他是个傻子,虽然同他夫人感情不好,但是敬重她给她面子,一直算是尚书那边的人,可是又为了某军饷,总是隔三差五偷偷与督公示好。他这样两边靠不上,总有一日会把自己搭了进去。我不忍心见他毁在这上头,便索性自己去做个坏人,让他与那边断个干净,这样于他,于我,于主父都好。”
陈青鸾听罢心内感叹,她道:“你因何要去清平侯身边,我已经明白了,只是为什么要以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去,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潇潇笑的有些苦涩,她幽幽叹道:“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可我出手便是要拆散人家的姻缘,自然也该付出些代价才是。”
陈青鸾皱眉,“你是想用自降身份来赎罪?”
潇潇虽是满心为了那谭裕同着想,但到底是要做拆散人家夫妻的龌龊之事。她心中愧疚之意难消,便故意用最低贱的身份去他身边。这样一来,纵使将来再得宠爱,也永远不能肖想正房夫人之位。
潇潇点头称是,“从前我害人无数,但都是身负命令,不得已而为之。现如今既然有机会自己做主,纵不能顶天立地,至少要无愧于心。”
陈青鸾脸上笑容渐去,她直视着潇潇,有些不忍戳破她此时自以为问心无愧的美丽臆想,但又有话卡在喉间不吐不快,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若这样能叫你好受些,那旁人自无权干涉,只不过你既然选了这条路,那我奉劝你尽量做的利落些,不要同清平侯诞下无名无分的孩子才好。”
潇潇惊愕地盯着陈青鸾,反问道:“陈姑娘为何这样说?”
陈青鸾垂眸,无数往事自心头涌起,“幼子无辜,若他天生就带着不光彩的身份,今后不知要背负多少诋毁与讽刺活着,但凡做父母的有一丝慈爱之心,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生受苦。”
潇潇下意识地将手抚过自己的小腹,神色见闪过一丝不忍,随后低首,声音有些冷淡地道:“我本以为陈姑娘自主留在主父身边,也该是不拘于繁文缛节之人,原来是我想差了。至于孩子,侯府庶子的命运,只会比平民百姓好上千倍,陈姑娘不必多虑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青鸾已不愿同她赘言,她起身向外走去。即将迈出屋门时,脚步停了下来,却不回头,只平静地道:“若不看重名分,又怎会将它当做赎罪之物拱手让出?我不欲硬跟你说这些大道理,只是怕你将来后悔,你若不爱听,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看菜有些凉了,去叫人给你换新的来。”
潇潇怔怔地坐在桌前,直等到店小二进来将一桌菜肴尽都换过,又离了屋子后,才落下两滴泪来。
第32章 各有心思
就这一会儿工夫,老天就变了脸色, 原本轻柔如丝的细雨变得急促而暴虐, 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陈青鸾不想冒雨回去, 便在店中等了一会儿, 哪知雨越下越大, 后来竟乒乒乓乓地砸下冰雹来, 直到晚间快到打烊的时辰,才渐渐停了。
陈青鸾走出蓬莱阁时,墙角尚有细碎的冰粒未化,而对面街口处, 一人身着玄色长袍,见到陈青鸾出来,便向她招了招手。
陈青鸾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 她快步走过去, 见苏仁身上衣衫都是干爽的, 但手中的雨伞尚在滴水,便笑着问道:“督公今日特意来接我?怎地不不坐马车了?”
苏仁将伞倒手到另一边, 以防上边的水珠蹭到陈青鸾身上,低首对她道:“现下难得凉爽,所以便想同你一起散散心。”
陈青鸾点了点头,苏仁应是得知了自己心情烦闷,特意来哄她高兴的,很自然地揽上了他的手臂,二人并排往厂督府的方向走去。
暴雨过后, 街上行人不多,往日喧闹的鼓楼大街眼下静谧的叫人恍惚,身在其中,张口讲话时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陈青鸾专心致志地看着前路,只听得苏仁状若无意地道:“今日那常云萧也去了你店里,且并非与人有约,直到离开都是自己一人。”
“哦?那他怕不是被人爽约了罢。”
“你这么认为?”
陈青鸾扑哧一声笑了,她道:“我没什么好认为的,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我又不在乎他。”
苏仁听她这样说,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那你在乎什么呢?”
陈青鸾抬脸笑得灿烂,“当然是在乎督公你呀。”
面对陈青鸾驾轻就熟的情话,苏仁并不似往常反应,他目光中似蕴含着无数激烈的情绪,最终却又归于沉寂,只道:“你……在乎名分吗?”
陈青鸾哑然,随后假做娇羞地道:“督公您真是的,女儿家的私房话也要偷听。”
苏仁却不吃这一套,只低垂着眸子看向她,等她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想将最好的都给她,却又觉着嫁给一个宦官,对于好人家的女儿来说,不是一件光彩事。所以,这件事,他一拖再拖,甚至不知究竟该不该说出来。
陈青鸾见状,便将无赖相收敛了起来,沉吟了片刻道:“我自幼便想要个女儿的名分,但是没人给得了。现在我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口的人,还怎么敢再奢求旁的呢。”
苏仁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不安,他只觉着似乎被误会了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好道:“你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陈青鸾笑了笑,“我这个人实在的很,若名分能带给我什么好处,那我自然是要的。可如今我虽然没名没分,但无人因此轻贱我,我在你身边也是什么都不缺,那名分自然就不重要了。”
苏仁蹙眉,“真心话?”
陈青鸾连连点头:“字字属实,绝无妄言。”
苏仁听罢不再言语,对于太监院子里的女人,背后绝不会少了刻薄的闲话她却仿若不知。
她是以为自己不愿意给她个名分,才说自己不在意,随口哄着自己吗?
苏仁心内的千回百转,陈青鸾无从知晓。她只觉着如今的生活实在是不错,左手锦衣玉食,右手美人相伴。
若说还有所图,那就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的持续下去。
这一日,陈青鸾正欲自蓬莱阁离开,行至门口,差点撞到迎面而上之人的身上。她方要开口道歉,却见面前一位青衣长衫的公子,却又是那常云萧。
她绣眉一挑,面上却带了笑容,有些玩味地道:“常公子,您近日倒是常来,可是为了哪道菜肴特意来的?若是如此,那么我吩咐下去,叫后厨特意给您做,您看如何?”
常云萧拱手笑道:“陈娘子误会了,在下这几日来却是特意为了寻陈娘子而来,顺便蹭朋友些酒菜吃。近日我先来一步,友人稍后便到,陈娘子若肯赏光,不如同我一道?”
陈青鸾早就派暗卫将常云萧查了个底朝天,就差数出他小时候尿了几次裤子,都未发现有何蹊跷之处,只当他也是想要通过自己去巴结苏仁。
她对常云萧印象不好不坏,此番看他态度诚恳,便不好表现的过于疏离,款款随他又去了雅间坐下。还未等她开口问其来寻自己究竟为何,他口中的友人便到了,常云萧将那位男子与陈青鸾互相引荐了一下——那与常云萧同来的男子是与他一起在太医院任职的同僚,相貌平平,但面相十分和气,他像陈青鸾施了一礼,直道久仰其大名。
陈青鸾愕然,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之前不过是倒腾了些药材,正巧在疫区起了点微不足道的作用,竟然能叫她在太医之间都有名起来,也真是稀奇得很。
寒暄过后,常云萧便邀陈青鸾一同落座。她有心拒绝,便笑着道:“这可不巧了,小女子方才刚刚用过了午饭,若强留下,岂不是扫了二位的雅兴?不若改日再聚?”
常云萧却道:“不妨事,眼下酒菜也还未上。这蓬莱阁不是向来讲求机缘二字吗?若陈娘子不肯赏光,那就是嫌弃我们二人见识浅薄,不愿与我们同席而坐了?”
见常云萧这般热情,叫陈青鸾有些纳闷,她推拖不过,落座之后便问他道:“常公子连定了五日的包间,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若是有哪道菜是特意想尝而不得的,我便吩咐下去特意为公子做来,就当是报答那日的相助。”
常云萧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每日都来此一趟,自然是为了与陈娘子一见。上回偶然相遇,有些话还未来得及讲。本欲直接送拜贴相邀,但厂督府戒备之森严,怕是在下的帖子送进去,也到不了你手中,只好想了这个笨法子来。”
他这话说的唐突,若是寻常女子,定要将他认成那等孟浪的登徒子,只是他神色坦然,却又不像。便似笑非笑地着顺着他的话道:“厂督府虽然之下森严,断不会有下人敢玩忽职守,连封信都送不到。这一番周章,倒叫公子多有破费了。”
她话里带刺,常云萧脸上却是笑意不减,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同僚道:“破费倒真算不上,我这些同僚都对蓬莱阁仰慕已久,只是他们事忙,常常抢不到好位子,在下替他们订房间,他们便轮流出银子请在下吃饭,其实还是在下占了便宜。”
陈青鸾知他此话不实,也不点破,只道:“那不知常公子特意来相见,是所为何事?”
常云萧听她追问,正色道:“在下无意中得知姑娘深重奇毒,虽医术不精,但也想为姑娘略进绵力,还望姑娘可以信任在下,给在下一个机会。”
陈青鸾心内疑惑重重,她中毒之事,除了苏仁与薛老之外,应再无旁人知晓。苏仁自不会随意同外人说。薛老那便曾答应自己保守秘密,他的人品,陈青鸾向来信服。只不过自他徒儿周正一进京之后,也曾在薛老家借宿过一段时日,若是他无意中得知此事,又告诉了常云萧,虽不无可能,但若当真如此,实在过于凑巧了些。
见她沉吟不语,常云萧忙接着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并未曾刻意探听姑娘的隐私,只是那日您去拜访薛老先生之时,在下恰巧经过,无意间听得只言片语。上一次在集市上相遇,姑娘妆容虽明艳,但仍依稀便透漏出疲倦之色,所以斗胆有此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