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兰不远不按套路出牌。“等等等等啊啊啊啊!”这一嗓子河东狮吼,震得沈映泉茫然无措,将她放了下来。
“师兄,将军,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兰不远镇定地理了理衣襟,又将散乱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那二人微微有些脸红,毕竟方才说话时,只当兰不远死了,毫无顾忌。
可是……其实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似乎不是大丈夫所为?
兰不远一脸严肃:“将军和大师兄心系天下苍生,为国为民,实在是令我钦佩至极。”
“咳,咳。”二人微有羞惭。若是提刀杀人,夏侯亭绝不会皱半下眉头,沈映泉亦然。可是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去死,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我虽是弱女子,但绝不会贪生畏死,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能够为世间的安稳和平略尽绵薄之力……”
沈映泉脸颊微微发热,夏侯亭目光闪烁,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胸前。
“我愿慷慨赴死!”兰不远斩钉截铁,“为了这片我热爱的土地,为了父老乡亲,为了待我如亲人的师傅和师兄师姐们……”
沈、夏侯热泪盈眶地想:“这一点都不像是在拖时间啊!”
“只是……”兰不远语声突然哽咽,“枉活到二八年华,竟然都没有经历过情爱滋味……”
“休想占我便宜!”沈映泉夏侯亭异口同声。
兰不远小脸顿时垮了:“我的小师叔啊……”
二人齐齐松下一口气。
沈映泉安抚道:“师妹你安心去,我定会告诉小师叔你对他的一片真心,小师叔知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天下苍生,此生定不会将你忘怀……咳,说不定慕你高义,小师叔终生不娶……”
兰不远一怔:“当真?”
“一定的!”沈映泉坚定点头。
兰不远绞着衣角:“其实,我和小师叔那一段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心仪的,是大师兄你!你,会为我守身如玉终生不娶吗?!你会的是不是!你亲口说的我都听到了可不能出尔反尔!夏侯将军替我监督大师兄啊!”
“咳咳咳咳!”沈映泉呛得不轻。
“噗哈哈哈!好!我替你看紧他。”夏侯亭幸灾乐祸。
沈映泉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
他重重推兰不远肩膀,切齿道:“师妹安心去吧!我定会记、着、你、的!”
眼看兰不远依依惜别,下一刻就要贴过来的模样,沈映泉扭曲着脸,将她重重一搡。
兰不远摔倒在黑光团正下方。
第23章 纸娃娃
那团黑光其实是灵气。
进入地下洞窟时,兰不远感觉到异样,趁无人注意她时,倚在墙壁上运起了神诀的呼吸法,短暂进入了那种奇妙的修行状态,于是看到了许多肉眼看不到的景象。
她看到灵气从八个方位藏尸的树洞抽丝一般剥取出来,禁锢在阵法中,沿着恒定的繁杂路径游走,最终汇聚到正中的光球内。而那黑色光芒则来源于地下,极细极淡的一缕,从地底抽上来,和灵气混在一处。
她感受到那些黑气的“情绪”,恐惧、绝望、愤怒、憎恨……很原始的、没有具体目标指向的情绪,非常单纯,甚至算得上质朴,类似于雨夜里饥寒交迫的被抛弃的小兽。她心中微动,那黑气也随之一动,便欲扑向她,然后被阵法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只能向着她的方向发出不甘的嘶吼,感觉竟是十分委屈。
从一开始,兰不远就感觉到那黑色光球对她并没有恶意。她之前在屋中运行神诀时吸纳进身体的灵气,感觉有些呆、有些欢快。而黑色光球发出的声音,在她看来就像是几个小娃受了委屈,想要扑到亲人怀里叽叽喳喳地哭诉寻求安慰。
所以这一团叫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无比忌惮的黑灵气,在兰不远眼中却并不是什么恐怖邪恶之物。
阵中还有几蓬散乱的灵气云,飘浮在黑色光球上方,灵气浓密,不似自然之物,却又和阵法中灵气的运行互不相干,倒像是几样原本由灵气聚成的东西,被骤然击散了。
“莫不是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四方神兽?”兰不远心想。
当沈映泉和夏侯亭取出两具骸骨之后,阵法开始崩坏,那些精密繁复的路线一旦出现第一个错误,连锁反应便接踵而来,很快,不再有灵力被吸入黑色光球中,而来自地底那一缕黑色丝线也断裂散落了。
听那两人话中之意,兰不远心中清楚,她便是那个要被牺牲掉的人。吸纳这一团灵气,是福是祸难说得很。最不确定的,便是她的经脉究竟能不能容纳这样多的灵气。很显然,之前吸纳的灵气和这团黑光比起来说是九牛一毛也不为过。
若说之前的灵气是云絮,这黑光便是将不计其数的云絮聚在一处拧成了水,又将这水挤成了糊糊,再把糊糊生生搓成了铁条儿。如此凝实,早已无法推测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灵气。
兰不远心中其实并没有把握。方才那番豪情壮志的爱国遗言可谓发自肺腑!
她坐在地上。在她头顶,黑色光球蠢蠢欲动,形状竟是隐隐扭曲,不再保持正球形,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扑向她。
沈映泉平抬起剑,阴声道:“兰师妹,不要耍花样。”
撕破脸了?兰不远轻轻一嗤,伸出一根手指,探向悬在头顶上方的黑色光团。
突然,她动作一滞,胸口涌起一股极陌生的情愫,又酸又涨,视线一凝,紧紧锁住不远处一个巴掌大的纸人。
红衣的小纸人。男童模样,脸又圆又胖,笑得不见眼睛。
兰不远的心跳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了下,乱得东倒西歪。她神使鬼差地捻起纸人,放到鼻子下面嗅一嗅。
若有若无的味道,极淡的暗香。
她呆滞地坐了一会,眼神四下一扫,把其余三个纸人也捡到手里。
仔细一瞧,每个喜庆的纸娃娃身上,都有一道焦黑的裂口,有的在心口,有的在颈项,都是致命处。
兰不远隐隐觉得自己心口也有些发痛。
这是什么?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是不是老花狗死的那次?十年前,六岁的兰不远抱着老花狗渐渐冷硬的身体,在寒风中的卞京街头冻得透不过气。
那天,有一只手,递给她一个纸娃娃。
兰不远并没有伸手去接。它缓缓飘落到地上,下一瞬间,就被打死老花狗的那群半大小子用皮靴撵到了泥地里,面目全非。是这样的纸人吗?
如果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不拉她一把呢?或者那人的本意便是嘲讽她,和纸人一样,轻、且贱。
沈映泉耐心将尽时,终于听见兰不远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然后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正正点在黑色光团之上!
仿佛有一阵如刀的烈风席卷过整处地下洞窟!沈映泉不自觉打个哆嗦,瞳孔缩成针尖,紧紧盯住兰不远和那光团。
夏侯亭背着黄舒跨进树洞。
地下洞窟里,仿佛有万鬼齐齐高呼,沈映泉只觉神魂被那厉啸拉扯切割,身形微晃,咬住舌尖强忍下逃离的冲动。
并非胆大,而是眼前的画面过于诡异和美好。
兰不远半坐在地上,曲一膝,右手懒洋洋探向半空,第二指细细长长,触着那团恐怖的黑光。
一种异样的淡然闲散。
黑光映着她的侧脸,从沈映泉的角度,看不清那两道黑细的尖眉,这样的光线下,如血红唇和粉白的铅脸也不再扎眼。
沈映泉吃惊地发现,兰不远侧脸弧线极为漂亮。眉骨高,眼睫长,鼻梁直,小巧的下巴,柔和的颈……
“也不算难看……对待将死之人,是该多些宽容。她虽不是自愿,却也是舍生取义,便用心记下她原本的样子吧。”沈映泉喃喃道。
他慢慢退了几步,想到夏侯亭方才描述的那一幕,心头有些发紧。兰不远很快就会开始膨胀成一只大球吧?填满整个地下洞窟,爆开的时候动静得有多大!兴许泥土能抛到门派里去……
这样一想,沈映泉瞳孔更是缩得比针尖还细小。
再不逃恐怕要被波及!
可是为什么兰不远身上毫无异样?那黑色光团分明已缩至原本一半大小了,那些黑色的不明物,顺着兰不远细长的手指,争先恐后地扑向她,光团已经不再保持正球形状,而像一只从她手指处吹气的泡泡。她却安然无恙。
沈映泉正茫然无措时,夏侯亭竟又折了回来,神色莫测地盯住兰不远。
随着那黑色光团越变越小,四周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视野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兰不远依旧是一副娇小的身材,并没有变成一只被吹大的鱼肚膘。
第24章 大崩塌
随着时间推移,终于,诡异的黑色光球消失在兰不远纤细的指尖。
霎时,世界安静了。果然是久闻不觉其臭,直到此时,沈、夏侯二人才意识到那侵入神魂的尖厉咆哮根本没有中断过,直到此时!久违的清静,让二人发出近似于呻ˉ吟的叹息。
黑暗、沉默。
心跳交织。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鬼叫。
“啊啊啊啊啊!大师兄大将军你们不要扔下我啊啊啊啊!好黑好怕怕!嘤嘤嘤嘤!”
下一刻,两只魔爪紧紧抓住了沈映泉受伤的胸膛——黑暗中,唯有一身白衣的他较为醒目。
沈映泉闷哼一声,魂儿似乎荡了一荡,离体半截。
突然,地面剧烈地一晃!感觉极像是四人站在一张铺有桌布的桌子上,然后有人扯住桌布重重一抖。
“呜嗡——”一阵沉闷的、激发出人心深处原始恐惧的颤音自地底而来。
那是独属于自然造物的宏大威严,在这样的天地之怒面前,人类渺小如蝼蚁。
一瞬间,上下四方同时震颤起来,地下洞窟原就浑浊的空气中又多了湿沉的泥土味道。不断有泥沙和块状土石自上方洒落下来,脚下更加不稳,仿佛一叶扁舟遇上了风暴,那没顶的海啸已盖住了天空,正要当头砸下!
“要崩塌了!”
沈映泉拧了拧身,没能甩掉糊在身上的兰不远,手臂一绷正要运劲时,浑身的寒毛突然直楞楞竖立起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从足底涌到头顶,眼眶重重一缩!
夏侯亭!
沈映泉心念电转——对方身经百战,杀人如麻,遇事首要考虑的是利与弊,断不会有妇人之仁!今日之事不可告人,最能保守秘密的,自然只有死人!
沈映泉手掌划过剑柄,微一迟疑,错开剑柄径直往上,拎住身前兰不远的前襟,将全身要害藏在她的身后,疾退两步,背靠墙壁屏住呼吸,然后悄无声息平移出一丈来远,和夏侯亭拉开距离。
沈映泉心中清楚,若无绝对把握一击致命,夏侯亭便不会贸然动手。
夏侯亭必然是留有后手的。一位鹏程万里的年轻大将军,为了助太子得龙气,愿意以身饲兽灵?这种话说出来,便是三岁孩童也不会信。用龙气筑基,虽说有益,可这益处和一位能带兵打仗的青年将领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无论夏侯亭的忠心是真是假,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枉送掉性命。夏侯亭虽是武夫,却不是蠢物!
所以,他的后手必然能够轻松对付那神兽幻影,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一击杀掉沈映泉!
沈映泉头皮发麻。这洞窟随时有垮塌的危险,夏侯亭隐身暗处,伺机而动,自己却是明晃晃一袭白衣,当真是被动至极!或许此刻夏侯亭早已顺着树洞攀到了地面,好整以暇,只待自己冒头!又或许,他正潜在那树洞旁边,正是守株待兔!
进不是,退也不是,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四周的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怪声,仿佛随时要向着这处空洞倾倒碾压。等不得了!
沈映泉下定了决心,周身灵气疯狂涌动,扑向方才剖开的另一处树干!再等下去,上方那丈余厚的泥石倾轧下来,更是死路一条!便在此时,一直悄无声息,像尸体一般伏在沈映泉身前的兰不远突然重重在他胸前一推。
沈映泉前行之势受阻,与此同时,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直觉让他抓着兰不远就地一滚,避过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攻击。
“轰隆”一声闷响,弥漫的沙尘呛入鼻喉,沈映泉压下闷哼,继续用兰不远护住自身要害,在一阵疾过一阵的颠簸中艰难地稳住身形,慢慢弓着身子站立起来。
方才那一击,竟把头顶上方震塌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口子!
借着头顶上方垮塌处透下的光亮,沈映泉急急搜寻夏侯亭踪迹。
眼一抬,正正对上了夏侯亭的视线。
隔着坍塌处泻下来那一道白月光,二人在这剧烈震颤的洞窟中对视了一瞬。
只见夏侯亭右手绕到身后护着背上的黄舒,左手成拳平举在胸前,目光凌厉,却若有所思。
而沈映泉左手抓住兰不远的衣裳,将她当作一面人形盾牌置于身前,右手抽出了剑,剑尖斜斜指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