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泉正要出声嘲笑,听得“噗”一声,光线蓦地一暗。
原来兰不远这斧子竟是拐了个弯,劈掉了那火把头。一团包裹满松脂的火球落在地面枯枝落叶上,很快就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兰不远一个箭步,越过沈映泉身边,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没用的。”沈映泉不在意地抬起脚,踩踏地上已经蔓延至脸盆大小的火团,松脂沾到靴底,有些粘腻,火势并不见小。
他轻笑一声,抽出腰间佩剑,身形倒掠,将原本踏足处的泥土削起三尺见方一整块,剑尖一挑,泥块带着低沉的呼啸声翻了个滚,重重倾覆在火团上,方才还熊熊叫嚣的烈火,再无半点声息。
沈映泉斜斜提着剑,缓步向着兰不远逃窜的方向走去。
“兰师妹……出来吧……”
陡峭的下山路,沈映泉如履平地。
“别躲了,我听到你的心跳声……咦……”他侧了耳朵,把一只手放在耳廓上,“怎么停跳了一下?师兄我有这么可怕么?”
矮树丛间,兰不远屏住呼吸,紧紧盯住那点雪亮的剑光。
咚咚、咚咚、咚咚……
二人相距不到一丈,沈映泉拎着剑,随手挽几个剑花。
黑暗中,他的白衣特别醒目。
“兰师妹……”信手一挥,一大篷枯藤“嘎吱”垂落。
“你再不动一动,会被师兄误伤的。”清越的剑鸣声划破夜空,一株成人手腕粗细的水杉缓缓倾倒,砸在兰不远近处,有树枝刮过她的脸颊,登时,清冷的空气中夹了几缕铅粉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师妹你受伤了!”
沈映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绕身挥舞着利剑,一时间枝叶横飞,泥沙四溅。
他走着走着,反倒离了兰不远两丈有余。
看起来似乎是个逃跑的机会。
兰不远猫着腰,动了下蹲得麻木的腿脚。
“兰师妹,心中有佛,见人如见佛;心中有魔,看人便是魔。你且仔细思量,师兄有没有哪一点对你不住?自开始巡山,我只是处处提醒你小心提防山中的险处,可你呢?”沈映泉语气低落,“好好巡着山,师妹突然对我痛下杀手,你我之间,只怕是有些许误会,说开便了了,没想到师妹你竟是处心积虑,想要了我的性命……唉,真叫师兄伤心。”
兰不远悄悄向后挪出几步,心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咔擦。”“刷!”
兰不远踩断一根枯枝时,沈映泉正好挥出一剑,剑鸣声盖住了轻微的断裂声。
饶是如此,也叫兰不远心头一顿乱跳,更是放轻了动作。
沈映泉时而近,时而远,却始终不离兰不远十丈。
突然,沈映泉的白衣消失在山林间。
第13章 月出云
突然,沈映泉的白衣消失在山林间。
随着沈映泉的身影一道消失的,还有他弄出的乱七八糟的响动。静默诡异地持续了一瞬,然后夜风重新拂过山林,树影摇曳,“沙沙”有声。林子深处,风声似乎特别凌厉些,隐隐似有金石相击。
兰不远潜伏之处,“怦怦”的心跳声在黑暗里显得特别清晰。
看得见沈映泉时,虽然紧张,却不见得有多么恐惧——心思尽数放在了如何远离他、规避他之上。
像这般消失了,天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出现在身后,才是叫人浑身发软,心中不受控制地涌起对未知的恐惧和绝望。
兰不远伏在地上,静静倾听。
一炷香之后……
又一炷香之后……
一炉子香之后……
终于,林中响起轻微的呼气声,兰不远慢慢直起身来,倒退一步。
“哎呀我的妈……”
凄厉的鬼叫声划破夜空。原来兰不远身后,是一处几乎垂直的小山坡,一脚踏空,任她四肢乱刨,也半点止不住下坠之势。
一弯下弦月从云层里探出来,照亮了整片山林。
兰不远百忙之中,感受到了来自空中的恶意——这月牙,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笑容邪恶的嘴巴啊啊啊……这么迫不及待从云后面蹦出来是要看她好戏啊啊啊……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捉住了兰不远纤细的手腕,将她扯回山坡顶上。
……沈映泉。
“……嘿嘿,大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我担心了很久呢。”兰不远瞬间入戏,心说拖得一时是一时,指不定拖着拖着,就拖过一世了。
“嗯?”沈映泉摇头笑着,并没有放开钳制她的手,“兰师妹担心我什么?”
兰不远腾出另一只手,拍着自己胸脯,面无惭色地胡说八道起来:“哎呀方才那只妖兽真是太吓人了!我见它停在火把上,一时情急就砍下去了……都怪我不好,遇事不镇定,弄没了火把,害得师兄摸黑和它大战了三百回合!”
“妖兽?”沈映泉“噗嗤”笑出声。心说:你的确是个妖兽!
兰不远发誓沈映泉笑起来真的一点都不邪恶,于是她的表情更加真诚了:“大师兄你不会怪我不帮忙吧?我绝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一个没开始炼气的弱女子,怕只会帮了倒忙,反而拖累了师兄。”
沈映泉一言不发,双眸映着两点月光,看起来清亮无比。
“师兄……”暖场小能手兰不远作势要抚他胸口,“师兄刚才救了我呢……”
沈映泉果然没绷住,松开了钳制她的手,轻飘飘向后一闪。
“走吧。”他负了手,扬起脸来看了看天上的月。
大约是不想让勉强粘上的脸面再次被撕破,沈映泉不再出言恐吓,两个时辰后,二人顺顺当当来到设在山脚下的点卯处,取了火把,从东侧往山上巡去。
“兰师妹,方才的妖兽,名唤‘扑风’,原身乃是一种密林间常见的鸟雀。这是一种低等妖兽,倒是不作恶,只是喜爱玩闹,尤其喜欢在夜间扑熄路人的火把,因行动迅捷如风而被命名为‘扑风’。我只是不愿伤它,故而缠斗许久,想将它驱离青陵山。”沈映泉说得像真的一样。
兰不远眨了眨眼,回道:“师兄见识广博、心怀慈悲,师妹受教了。”
沈映泉转了转头,笑道:“难得听见师妹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
兰不远道:“久在师兄身边,不知不觉也偷到几分风度气质。”
“师妹呀……”沈映泉摇着头,手指虚虚点她。
“师兄啊……”兰不远眼神诚恳,仰慕崇拜。
“‘扑风’既然不作恶,师妹也不必将遇到它的事情告诉旁人,免得有人为着妖丹,害了它性命。”
“是!”兰不远狠狠地点头。心想:“这厮搞那么大动静,真的只是为了吓我不成?”
兰不远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
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林间空地,沈映泉将火把插进土里,坐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夏侯将军,出来歇歇吧。”
兰不远吊起眼睛,四下张望:“谁?谁?哪?哪?”
“哈哈哈。”一声朗笑,夏侯亭缓步从林间踱出来,银甲外披了一件黑披风,背上背了个睡得冒泡的小人儿。
“本想赏个月,不想遇上个哭鼻子的小娃儿,非得让我带他来寻他师姐。到了山里,他却是自己睡着了。我好不容易追上二位,见二位卿卿我我,便不好打搅。”
兰不远窜到夏侯亭身边:“将军真是个好人啊!咦将军你的披风……咳!”
夏侯亭挑挑眉,浑不在意地把看起来像是利剑割破的披风一角撕下来扔到地上:“兰姑娘可要仔细脚下,断裂的枯枝是极为锋利的。”
兰不远点头道:“是极,大师兄也要当心些。”
沈映泉颔首不语。
兰不远心想:“难道方才姓沈的消失的时候,就是和夏侯将军大战了一场?!哎呀呀,英俊的将军英雄救美,该用什么姿势以身相许才好……”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兰不远一向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丝阴霾。
只一瞬,她的脸上绽开媚笑:“将军……我和大师兄是清白的!我一向最是仰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好儿郎!若是能遇上将军这样的好夫君,生他几个娃,那真是要到庙里烧它九十九炷高香呢!”
夏侯亭嘴角一抽,眼风越过兰不远头顶,飘向坐在石头上似笑非笑的沈映泉,似乎理解了沈映泉的所作所为。
夏侯亭不自觉地倒退两步,和兰不远保持安全距离。
火把不紧不慢地烧得“噼啪”响,黄舒伏在夏侯亭背上打起呼噜。
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十分默契地望着天,兰不远心中唱了一出又一出大戏。
终于,月行中天,沈映泉动了。
夏侯亭偏头示意兰不远:“接着。”
他把背上的黄舒交给兰不远,大步走上前,和沈映泉并排走到空地中央。
“哎哎哎!黄师弟快醒醒!”兰不远果断拍醒黄舒。
“兰师姐?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会梦到师姐抱着我啊?”黄舒的脸可疑地红了。
兰不远冷汗直冒:“不是你让夏侯将军带你来找我的?!”
第14章 聚运阵
黄舒听到“夏侯将军”四个字,愣了下:“夏侯亭……将军?哦,对,没错,是他,是我,来找,师姐。”
兰不远心说:“孩子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这样断句,真的很明显啊。”虽然疑惑,但此刻顾不上和这小娃计较。
空地正中,沈映泉和夏侯亭并排而立,暂时没有要谈话或是交手的迹象。
听到黄舒的声音,夏侯亭回头一看,目光落在兰不远拍醒黄舒、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巴掌上,浓眉一皱,脸上隐有怒气。
“劳烦兰姑娘先回去!”
兰不远盼的就是这一句。闻言一蹦而起,喜滋滋抛下黄舒想要走。
“铿锵”一声,一柄寒剑激射而来,将兰不远的脚尖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兰不远嚎得撕心裂肺。
“兰师姐,别喊了,没事儿。”
“啊啊啊啊!啊?”
兰不远低头一看,利剑前后轻轻摇晃着,却是扎在鞋帮子上。
黄舒脸上绽开大大的笑脸:“十丈之内,大师兄能飞剑斩断蚊蝇的翅膀从无失手,我可见识过呢!”
兰不远腹诽:我倒是觉着这次是失手了呢……若不然,沈映泉怎么会是一脸死了老婆的懊丧模样?
夏侯亭笑了:“沈道长这是何意?既然此时逗留在此地,难道不是应该和我想的一样?为何要留下不相干之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片林间空地似乎亮堂了许多。
兰不远费力地拔出扎在鞋帮上的剑,右脚拇指一动,从那缺口拱了出去,登时垮下脸,生无可恋地控诉道:“大师兄,我一个清白女儿家!脚是可以让人随便看的吗!你究竟意欲何为!你得负责的!”
沈映泉胸膛起伏片刻,决定当兰不远死了。
平复了呼吸,他知道夏侯亭心存试探,便缓声道:“夏侯将军既然带了人来,在下如何又带不得?”
“哈哈哈哈!”夏侯亭放声大笑,“沈道长,实不相瞒,我带黄舒到此,是要给他机缘。莫非沈兄当真对兰姑娘一往情深,也想要给她好处?”
兰不远“呵呵”一笑,压低声音对黄舒道:“黄师弟,你有没有觉得,夏侯将军提起那劳什子好处的时候,语气就像说要送我们回老家、送我们上西天见佛祖似的?”
黄舒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回道:“不会的。夏侯亭的老家就在卞京,我的老家也在卞京。而且他也不信佛祖的。”
兰不远:……一点也不好笑。
夏侯亭和沈映泉二人齐齐抬头看了看天。
沈映泉道:“将军想必很清楚,你我若是争斗起来,谁也讨不了好。时间不多了。”
“……”夏侯亭微微蹙眉。
沈映泉摇头笑了笑:“将军也不必这般防备我。其实,我所求的,和将军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