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侯亭不语,身体微绷,沈映泉无奈地叹道:“将军不信我。那我开门见山说罢。我知道将军要的是八相聚运阵中的龙气,而我却不是。”
兰不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四周。阵?龙气?
夏侯亭强压下心中的惊恐,冷笑道:“想不到你当真一清二楚。那么,你所图为何!你又如何得知今日开阵?!”
沈映泉目光闪烁:“将军如何得知,我便如何得知。”
“不可能。”夏侯亭负了手,面上流露出坚定的崇敬之色。心道:“国师绝对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
沈映泉垂下眸子,语气略微低沉:“今日,在下遇到将军,也算是缘分。我便不瞒将军。”
他走开几步,像是要表明自己绝无偷袭之意。负了手,叹道:“家母最大的心病,便是二十年前失踪的,我的外祖父。”
听到“二十年前失踪”,夏侯亭视线一凝,微微眯起了眼睛。
沈映泉语带嘲讽:“夏侯将军,我们这一代,无论王公贵胄、世家子弟,还是修行之士,哪一个不是从小听着八仙大战妖龙的英雄故事长大?呵,不过是八位筑基修士,斗败一条三阶妖蟒罢了。”
夏侯亭微微沉下脸:“三阶妖兽,相当于人类结丹修士,妖兽天性残暴,破坏力又岂是人类可以比拟?那八位英雄舍生斗败了妖蟒,如此大义,哪里不值得称道?”
“若不是那妖蟒先吞了八百人,腹部鼓涨加上雄黄的药力以致动弹不得,便是再多一倍筑基修士,也伤不了它分毫。”
“呵,”夏侯亭负手,“如此,八位英雄更是替那八百无辜者报了仇,想必他们在天之灵,也会感念八位英雄。”
沈映泉笑了:“夏侯将军,在下曾经以为,朝廷中只有文官能将黑说成白,今日将军当真是叫我长了见识。那八百人,腹中灌满雄黄,被同族驱赶着,以身饲蛇……夏侯将军,他们的仇家,当真是那妖蟒?”
夏侯亭重重拂袖:“编造如此谣言者,其心可诛!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刁民,才会信、才会传!沈映泉,你的外祖父若是命丧妖蟒之口,你更当潜心修行,守护天下苍生,不叫惨事重演。而不是听风便是雨,胡乱猜疑。”
“家祖并非命丧妖蟒之口,而是死于同类相残。”
“沈映泉!”夏侯亭低斥,“你若执迷不悟……”
“外祖姓曾,正是那八英之首。”沈映泉微微仰起了脸。
夏侯亭身躯微震。
二十年前的秘辛,夏侯亭是知道的。那次除妖行动,皇帝正是指派给他的父亲夏侯明。在夏侯明看来,就近捉了八百名百姓灌满雄黄酒,然后投入蛇窟喂蛇,只是顺带一提的小事,不足挂齿。最让夏侯明津津乐道的,是那大蛇体内生有几根小臂粗细的筋络,烧来下酒口感天下无双。
这种事情,武将们都不会在意。打仗时,就近征用百姓本就是惯例,这些征用的百姓,作用就是送死,送到敌人刀下和送进妖蟒腹中,有何区别?都是为国捐躯,都是利国利民。
只不过,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虽然武将们向来不屑文官的假惺惺,但不得不承认,有文官替他们摆平了舆论,的确能省下不少心。
夏侯亭原以为,沈映泉的外祖父便是那八百人之一,不想,竟是斩杀妖蟒的筑基修士之首!
第15章 伤对伤
流传在世间的故事中,八仙斩杀妖龙功德圆满,当即羽化登仙去了。
而夏侯亭所知的,是那八位修士切开妖兽皮肉时,不慎身染妖气,陆续死去。
莫非这其中还有内情?
沈映泉自然知道他的话给夏侯亭带来了怎样的震动。
高手相争,争的便是一息、一寸。
夏侯亭双眼微微睁大的一刹那,沈映泉足尖一点,欺身而上,一掌击中他的后心。
若是沈映泉利剑在手,这下恐怕是能取了夏侯亭性命。
一击得手,沈映泉道声得罪,在夏侯亭身上连点数下,封住他的内力,然后搜了搜身,找出一把匕首远远地掷出去。
“不要杀他!”
黄舒突然扑向场中,两条短小的胳膊一张,挡在夏侯亭身前。
“大师兄,夏侯将军乃是朝廷命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小道童双目圆瞪,怒斥沈映泉。
静了一瞬。
下一刻,兰不远拎起黄舒。
“兰师姐你干什么!放开我!”黄舒尖叫连连,被兰不远捉住向后拖去。
“呵呵,呵呵。大师兄、夏侯将军,你们继续哈,当我们两个不存在。”兰不远笑得谄媚之极。
“兰师姐!”黄舒一边挣扎,一边飙泪,“我要救夏侯!我要救夏侯!”
“夏侯……?”兰不远沉吟着,脚步却不停,重新退回了几丈外。
“大师兄我不许你杀他不许你杀他!”黄舒情急之下,露出了孩童模样,“夏侯你不能死呜呜呜……沈映泉你敢杀他父皇定将你碎尸万断!!!”
父皇?
沈映泉转过头来,温和地笑道:“请安心,我不会对夏侯将军不利的,只是他信不过我所以……”
话音未落,他怔怔地低头望着胸口。
半截剑尖透胸而出,几道细细的血泉向着剑尖聚拢,然后坠落。“滴——答答答答扑簌簌!”一叠声敲击在沈映泉身前的泥地上。
沈映泉闷哼一声,疾点几处穴位,在对方用剑横绞之前,狠心向前一扑,生生将自己的身躯从剑上抽离。
夏侯亭一击得手,以剑拄地,单手虚掩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注视着逃到一丈之外的沈映泉,眼神冷漠,像一头受伤的雄狮盯住自己的猎物。
而沈映泉就狼狈多了。虽说有灵气护体,肉身较常人强悍许多,但挨了穿胸一剑,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凌乱喘息着,口中咳血,胡乱撕下衣袍下摆,斜着缠住前胸后背,又将体内灵气调至伤处,将断裂的肋骨和肌腱堪堪接合。幸好夏侯亭被封住了内力,准头、力道大失,没能一击切断心脉。
“师姐?!”黄舒惊喜道,“师姐假意拉我,其实是把剑送到夏侯手中?!”
兰不远见沈映泉脸色一沉,似乎随时要飞身取她小命,急忙哭丧了脸,摊手解释道:“师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才我帮你保管着宝剑,见黄舒碍你事,情急之下过来带走他,师兄你也见到了,这小子挣扎得厉害,我只能扔了剑腾出手来,谁知道剑被夏侯将军捡了去……师兄你一定要相信我……”
又见夏侯亭似笑非笑瞥来,兰不远叹息不已:“夏侯将军,我不是说你拿到剑不好……我中立,你们继续哈。”
两个伤者齐齐冷笑。
兰不远无奈:“黄师弟你看,我又得罪人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总是被误会被伤害?”
黄舒深以为然:“我知道的,师姐你是个好人。”
“夏侯将军,你我二人都受了重伤,若是继续争斗,恐怕这一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沈映泉重重喘着气,“今夜之事,想必将军也不愿叫人知晓吧!”
夏侯亭拖着剑重重踏前一步:“死人自然无法泄密。”
“将军自大了。”沈映泉缓缓吐气,“将军慧眼,且看看我若是全力以赴,将军能撑过几个回合?”
他的身上隐隐泛起一层白雾。
夏侯亭瞳孔一缩,惊道:“你……筑基了?!”
“尚未。”沈映泉老实承认,然后叹口气,话锋一转语带冷意:“但是想必将军不会看不出来,只要我想,随时可以筑基。”
筑基时,体内杂质瞬间排出,同时,身上无论新伤旧伤,只要不损及根本,都能够即时痊愈。
筑基本就是“脱胎换骨”。
沈映泉眼下会受伤,纯属大意。先前在林子里,二人匆匆交过手,沈映泉占上风。
方才用计打伤夏侯亭又封住其穴道之后,实战经验不足的沈映泉以为夏侯亭再无威胁,也料不到自己抛向兰不远的剑会成了变数,这才被夏侯亭成功偷袭。
论实力,本就是沈映泉略胜一筹。
夏侯亭自然心知肚明,沈映泉一旦筑基,重伤在身的自己绝非敌手,刚被偷袭一次,沈映泉定是十分警惕,此刻不宜妄动!
夏侯亭向来能屈能伸,当即朗笑道:“怪我了。如今才知晓沈道长的诚意,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将功补过?”
沈映泉微微松口气:“将军言重了。”
他自然是不愿此时筑基的。带伤筑基,虽然能让伤势痊愈,但也会造成永久的瑕疵,多年苦捱的心血白白浪费,如何甘心?
“夏侯将军,既然先前有些误会,那沈某便把不好听的话说在前面——我筑基,只需要半息。将军若无十足把握,切莫做蠢事。”
夏侯亭不恼:“只要沈道长言而有信,不打龙气的主意,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沈映泉嘴唇微动,正要说话,突然轻“咦”一声,望向兰不远:“如此良机,你为何不逃?”
兰不远义正辞严:“师兄和将军都受了伤,眼下正是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弃二位于不顾?我虽是弱女子,可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心说:“看人也太傻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逃跑不是逼人灭口嘛!晚死晚投胎,能拖一刻都是好的。世界多么美好,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才是……”
黄舒举起小小的拳头:“我也是!师姐,我也要像你一样!绝不贪生怕死!师姐,你就是我的楷模!”
两个重伤者眼角嘴角乱抽。
夏侯亭目光悲凉,众人虽不懂得读心术,却从他脸上看到“天亡我大庆”五个大字……
第16章 筑龙基
兰不远其实是忐忑的。
小命悬在半空晃悠,她自然是尖了耳朵,留神听着那一黑一白两尊杀神的每一句话。
八相聚运阵、龙气。听起来好像是十分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些年来,挑起纨绔子们打架,然后趁乱摸走他们钱袋的事,兰不远可没少干。今日这形势,仿佛可以来一票大的?!虽然这阵法听起来有些玄乎,可是富贵险中求嘛……兰不远脸上浮起一个真诚的奸笑。
再看那二位伤者,已经各自盘了膝,就地调息起来。
“你不怕?”兰不远将黄舒拉到一株矮树旁,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黄舒那一声“父皇”,自然叫兰不远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十岁的皇子……不就是当今皇太子嘛!
黄舒摇摇头:“师姐和夏侯,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从小,夏侯对我最好;来到青陵派之后,师姐你对我最好。只要在你们身边,我什么也不怕。”黑亮的眸子闪了闪,用小大人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便是我现在生命里最大的意义了。”
兰不远身体微微一震,仿佛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片刻后,脸上浮起薄怒:“我对小屁孩没有半点兴趣!难怪小师叔和大师兄不愿和我好,原来就是你在作怪叫他们误会了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气哼哼地拂袖而起,像躲避蛇蝎一样远离了黄舒。
黄舒一头雾水:“师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兰不远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动过怒。这一刻,因着一些回忆,她有些压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
“世间怎会有如此蠢物!”她一拳击打在面前的树干上。
“猪!比猪还蠢!这样坑他,竟还当我是好人!”又一拳。
坚硬粗糙的树皮磨破了兰不远的拳峰,火辣辣地疼。
整处林间空地,已越来越明亮,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白光笼罩在头顶。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的兰不远并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异状,她一边嘶嘶抽着气,一边继续殴打那株无辜的大树。
“蠢物!蠢即是罪,蠢死了活该!”
“好好的太子不做,跑来送死?桀桀桀……”
黄舒虽然不解,但他一向无脑信任兰不远,虽然一个人站在空地边缘,背靠着黑黢黢的树林子,小腿肚子有些发颤,却还是老实待在原地,一会看看空地中央老僧入定的沈、夏侯二人,一会小心地瞄瞄三丈之外捶树不止的兰不远,他委屈地扁了嘴,抱了抱自己的小肩膀,就像一只被主人罚站在风雨里的小猫咪。
整片空地,渐渐明亮如满月照耀,如水的白光铺了满地。
沈映泉道:“将军,我先助你!”
夏侯亭微微颔首,向着黄舒躬身道:“皇叔,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