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呆呆地看着一个画里走下来般的女子,目光怜惜地看着她,但与那温柔如观音般目光相反的是,女子浑身是血,一只恐怖的断手正伏在她的肩上,渗着鲜血。
犹如来自炼狱,披着画皮的恶鬼,又似被恶魔缠身的玉面菩萨。
她想要逃走,却没有办法逃走。这一幕比那纸人还恐怖万倍,她却只能呜呜挣扎。
“闭上眼睛。”女子柔柔的声音悦耳动听,月儿已经恐慌到了快要疯了地步,哪里听得进去。
素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颗圆呼呼似药丸子的东西塞进了月儿的嘴里,入口即化。她感觉有什么揪着她那流出来的肠子往里塞,痛到麻木,反倒是感觉不出什么来了。
那手拿开的时候,月儿不由自主睁开眼睛,就见那美丽的女子正拿着针线缝她那破了口的肚子。她的手艺显然不太好,最简单的平针也缝得扭曲得像毛毛虫。比起能在一块白帕子绣出娇艳的牡丹花的月儿,差了不是千万倍的距离。
本来这恐怖的一幕本该令月儿害怕不已,但她却放松了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被缝合的伤口在愈合,嘴巴里也渐渐不痛了。
她明白了,这是在救她。
“我这勉强能看吧。”
甄湄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又往月儿嘴里塞了颗回血丹。她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必须赶去叶小天那里,怕再出了什么变故。
刚要站起来,手却被月儿拉住了。
她张着嘴,剩下的小截儿舌头在里面动,却发不出声音来,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甄湄只能拉下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等会儿你就好了。”
她拿出几块银锭子放到月儿的身边,“拿着钱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别回来了。”
月儿眼睁睁看着甄湄离开,她的手虚握了握,那只手是热的。那个女子不是鬼。
可她是被鬼缠上了?
月儿想告诉恩人她被缠上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甚至不曾回头。月儿只能呜呜叫着,看着那滴滴答答的,深红的血从恩人身上流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
才不过一会儿子,叶小天已经跑得没影了。甄湄没找着人,回到叶家老宅,也没有找到叶小天。她心里发闷,终于明白,她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草戏班子也人去楼空,不要说玉娇娘,连个守门的都没留下。
所有的线索全断,剧情也被打乱了。大人物没有出场,主角不知所踪,草戏班子几人也有了问题,那几个跟她一起进来的玩家更是从头到尾没漏过面。而她自己看起来,已经暴露了。
更重要的是,白起的断手也不知被藏到了哪里去了!
一切被打回到原点,甚至更糟。甄湄感觉自己就像白忙活了一场,手中的铜钱咯得人生疼。如果她不救月儿,叶小天逃不了,就算他跑了,她还能藏在暗处,顺着纸人找到幕后之人。一切,不过源于心软。
她没办法看着一条生命就那么走了,在她分明能够救她的情况下漠视一切,即便月儿只是个剧情人物。
在虚无之间,无谓的心软是夺命的侩子手,同情怜悯更不应该出现,即便是队友,在利益冲突时,也随时可以捅刀子。
甄湄蹲在叶家荒废的院子里,抱着自己胳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幼稚而固执的小孩,坚守着一份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她明白,在她刚刚进副本时,她在故事未曾展开时,还有提前布局,还有百分之十的几率完成任务。
那么现在,恐怕连百分之一都勉强。或者说,只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她现在唯一的去路,便只有,那个所有人都将去的墓地了。找到支离破碎的白起,或许就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还是不得不按照你设计的路,一直走下去。”甄湄喃喃道,突然袭上心头的恶心感令她捂住了嘴,胃酸逆流而上,弄嘴巴里全是酸水。终于,她崩溃地把自己的头埋入双臂中,低声哭泣。
阵阵朔风送来,荒芜的院落里,梧桐树叶掉下了最后一片树叶。甄湄感觉自己的头顶被轻拍,像是在安抚她。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脸颊上的泪水被拭去,粘腻滚烫的液体沾染到了她的脸上,不过是越抹越乱。
那只她寻了许久的可恨的断手出现在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捧着她的脸,拇指擦去她嘴角沾染的血迹,淡成一抹嫣红。就如同,他正蹲在她的面前,细心的为她打整狼狈的面容。
这是不同于d903的温柔,分明是属于同一个人,可d903是从来不懂得收敛和温柔的,他更喜欢得寸进尺。
这只手,是一个将军的右手,它拿过刀枪剑戟,它摸过冰冷的死尸,它经历过无数的风雨。它是d903,却又不是。
这种感觉来的那么直接,令甄湄连反抗都忘了,久久的,安静。
直到甄湄反应过来,她现在应该发火,应该狠狠地抓住那只可恶的断手扔得远远的,把它剥皮拆骨,煮成骨头汤吃掉。而不是像个受委屈的小姑娘,贪恋着一点点施舍的温暖的时候,她的手被牵住,然后整个人被拉起来,带着往叶家祖屋里走,力气大的惊人。
他要带自己去哪儿?
这真是说不出的诡异画面,一只断手牵着她走,血还在往下滴,就像流不尽似的。
“你究竟是谁。”甄湄硬着声音道。“你想起来了,是啊,这一次,你有记忆了。”
断手自然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但甄湄憋不住自己的怨气,她恨恨道,“别以为我还会被你的花言巧语欺骗,我不爱你了,你也别想再利用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被牵得一个趔趄,这让她更加恼恨了,“放开我!”
甄湄也想象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小家子气的时候,她一向注意自己的形象,处世成熟,从五岁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如何做一个名媛淑女。
如果她成熟点,就应该和白起谈交易如何双赢,不管他目的如何,只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只要能够走出这个虚无之间,爱情算什么。
或许再冷静一点,跟他划分距离,从此不再动心,只当他是个任务对象。远离这个危险的人。
但或许是刚刚的安抚让甄湄的委屈彻底爆棚,她完全忘了那些冷静理智,就想撒泼。她就想大闹一场,就想闹个痛快。
手上牵引的力量一松,她忽然被推倒,整个倒进一张床上。
胸口衣襟被拉开,然后传来些许刺疼,那是指甲划在肌肤上传来的微辣的感觉。
缓慢地,划出一个字。
乖。
四周幽幽鬼火冒了出来,按住甄湄胸口的手离开了,它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只笔,沾着血,在空白的墙壁上写下狂放的字迹。
“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甄湄红着脸扯紧自己的领口,明明是自己占理,却偏偏感觉自己理亏一样。她坐起身,尽量使自己的身板挺直,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话,“你究竟是谁?”
“白起。”
“……,我是说你的真实身份!”
“白起。”
那些血字就像在嘲讽甄湄一样,她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你怎么知道d903。”
“梦。”
“那我呢?”
“梦里。”
甄湄被这些答案弄得想吐血,她感觉那只手就像在故意整她,讽刺道,“你只有一只手了,还会做梦?!”
“几千年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那些梦里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假。我想知道答案。”
“我想知道,梦里的你,会不会出现。但没想到,一梦,就是几千年。”
梦?
甄湄想起上一个副本,她跟d903从头到尾做的最多的事……
脸,彻底黑了。
第45章 墓鬼〔九〕
这样下去,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甄湄怔然看着那断手,心里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说辞,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显然是被困在一个个副本里的,记忆会被消除替代,所以不记得她。而随着她的一次次进入副本,来到他身边,将上一个副本的线索带给他,他的记忆似乎也开始渐渐复苏。从d903的茫然不知,再到现在被“托梦”。
如果她使用彼岸花将白起所有的尸块都粘附起来,将上一个线索再解码给他,是不是他就能恢复过去的记忆?如果她真的想要寻求一个结果的话,似乎这是唯一的办法。
甄湄叹了一口气,一时觉得有些累,侧过身子躺倒在床上。这上面的灰尘她也不在意了,身上到处是血,说不准儿是床铺更脏,还是自己身上更脏。
鬼火熄灭,周围一下子变得阴暗,即便是有人伸手凑到她脸上,也看不清楚。
你,爱我吗。
这句话到了嘴边,甄湄却迟迟没有说出来,像被洗了甜味儿的麦芽糖,将唇齿都给粘合在了一起,化成苦涩的汁液流入咽喉。
吞吐不得。
她爱上的不是完整的他。若是他真的复苏了全部记忆,那个他,还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他吗?
独自陷入纠结的甄湄没有看到,在黑夜中,断手缓缓握断了手中的毛笔,一点点将它碎成尘芥。它在亢奋,在颤抖,想要以活人的鲜血来安抚那种亢奋。
断阎罗,以古尸之残肢制成,经九九八十一天血炼而成。能寻宝,克凶,为镇邪之物。但一触活人,精气倒逆,便成炼狱阎罗,凶性大发。
白起的断手也不知如何因缘巧合被叶家先祖发现,制成断阎罗,当初杀尽除了叶小天之外的所有的叶家人,才得以平息凶性。
本来断阎罗没有这般凶残,顶多害死那个触碰它的人。但白起乃是有百万亡魂的极凶杀将,阎罗不收,地狱不留,其凶性可想而知。而叶家人明知这断肢来历不明,极为凶残,仍旧敢用禁法炼制,死的也不是纯然冤枉。
断手这十几个时辰一直贴在甄湄身上,精气被动吸收不知几何。所以甄湄会感到疲乏,那是因为精气过度损失的原因。
而断手压抑许久的凶性终于在这阴气最重的黑夜——彻底爆发。
眼皮仿佛一瞬间挂上了油壶,重得睁不开。甄湄感觉身体周遭的气温骤然,但灵魂却如同置身北极,冷到疼痛。
而她听到一声角声呜咽,零碎的星光如清风抚摸一顶顶帐篷,她知道自己在梦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飞过那些帐篷。
飘过一座山,无数的士兵跪在地上,举着他们的武器。他们疲惫不堪,眼中充斥着麻木和投降后的释然。
甄湄站在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瘦小少年身边,他身上穿着牛皮做的皮甲,嘴巴干得脱了皮,露在外面的皮肤混杂着黑黑的土灰。他举着一把破损不堪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武器的长矛,手因为乏力而颤抖着,脸上的泪水划过两条黑色的痕迹,饥饿干渴折磨着他。
同样疲惫的胜利者,看都不看他一眼,拿走了他的兵器。他们虽然疲惫,但却带着败兵没有的精气神。
所有人都在想,结束了吧,这场耗时十二个月的战斗结束了吧?
甄湄回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跪着的士兵,一眼望不到头。他们的将军跪在最前面,被两个士兵捆绑住,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一滴混着沙场土灰的眼泪润湿了地面,他的手紧紧握着,青筋爆起。
对于一个将军而言,他失败的,他将永远承受历史的责问,被钉在耻辱柱上。但他不能带着四十多万人去死,他必须低下头,必须跪下来,为了四十万人性命,将父辈的荣耀也一同送入坟墓。
一个人骑着一匹纯黑色披着铁甲的战马,头盔下的眼睛是纯然的黑色,一把长戟上血液还在不停往下滴。
血红的披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马儿慢慢过来,他目光停在那个小小的少年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幽黑的眼眸中隐隐泛着一丝晶莹,忽地闭上了眼睛。
甄湄仰视着那马上的人,看着他拉着缰绳,转身离开停在那唯一有些宽阔的道路上,背对着这些降将,左手缓缓抬起,像是顶着比山岳还沉重的东西,停了一瞬,终是干脆地压下。
“杀。”他道。
轻飘飘的一句,嗓音沙哑。
一瞬间,战鼓擂起,胜利的一方将屠刀亮了出来!
“公孙起!尔敢!”
前方的将军不可置信地大喊,他挣扎着,两个士兵将刀子捅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痛苦地怒吼,“公孙起!你不怕报应吗!啊!啊!你要遭报应啊!”
投降的士兵们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兵器,他们又饿又渴,却要面对甲胄精良,兵器充足的敌人。
小少年崩溃地大哭,却连眼泪也出不来,赤手空拳地跟着身边的老兵殊死反抗。
甄湄呆呆地看着这一面倒的大屠杀,连风都是咸湿的血腥味,战鼓擂得像一曲哀歌。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伸手想要借住那小少年倒下的身体,却穿透而过,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绝望地望着天空。星光闪烁,美得像王母的项链,一颗颗精致而美好。
骑在马上的人,取下头盔,下马。
长戟插入地面,单膝跪向面前的尸山血海。厚重的盔甲压在地面,扑起沙尘。
这一跪,就是许久,一夜杀孽,就是秦兵也杀得手都发软了。而他还跪在那里,直到最后一个人睁着不甘的眼神倒下。
“将军,赵……赵兵,四十,四十万人,尽皆伏诛。”传话的小兵带着敬畏看着跪着的将军,他百战百胜,只要跟着他,就没有不胜利的战争。他们敬畏他,信服他,而这一次,却感到害怕他。
四十多万人啊!整个长平都成了可怕的坟场。
白起缓缓站起身,戴上头盔,“回去吧。”
语气平淡的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胜利,就像过往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胜利一样,普通。
角声再次响起,甄湄再一次不由自主飘了过去,这一次是在帐篷里,他脱下了盔甲,上身□□,背上伤痕累累,到处是疤痕。
“谁!”
杀气四溢,几乎凝成了实质,逼得刚刚看到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坑杀四十万人的甄湄腿软了。她哪里见过这样可怕的战场,她经历过那么多恐怖的场景,却第一次感到强烈到窒息,让人连恐惧都无法产生的可怕。
白起侧脸,看向了甄湄,原本如刀剑般锋利的目光乍然柔和了下来,“我在梦里么?过来。”
甄湄站在原地,没有挪步。